《空空》花畦

5、第 5 章

　　时间是踩着轮的，几天的日子一晃就过，老家没待多久，工作倒是积压了一堆。

　　这天一大清早梁竹就出了宿舍，准备提前到办公室把天气图画好。
　　这会儿刚过八点，他戴着耳机听歌，步履轻快地迈进办公大楼。爬楼，左转再右转，发现预报中心的办公室门是敞着的，走廊避光，只有那里投射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光线块。

　　一般情况下来说，这个时间点基本还没人到办公室，门又是谁开的？

　　办公室里一共有八个工位，座位按照四排两行的方式从门口排到后面窗户边，梁竹的座位在第一排左边靠门的位置，小宇和小芸坐在后排。
　　而自己的工位上，那磨砂半透明的工位挡板后隐隐约约透着个人影，看样子正埋头认真做些什么。谁坐在那？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退到门口，抬头看了眼，确定门框上写着预报中心四个大字后又再踏进了门。
　　他疑惑着，直至走到工位旁站定，再看清了那里人的脸庞。

　　那是九月里平凡的一天，这位不速之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的生活。

　　有些事情暗自发生，等有一天发现了，反应过来了，已然酿成定局，无力回天亦无法拒绝。像不可抗力。又好似天生，打从生命之初就带来了的，酝酿着，直到某一时刻彻底展现。

　　“不速之客”抬起头，收起手机，对梁竹勾着嘴角笑，像是很欣赏他此时的神情。

　　梁竹瞠目结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惊讶之余发现自己的工位竟多了张椅子，两张椅子并排放置，这男人坐在靠外的这张，而自己的，则被放在了里面。

　　空气静默，一个凝固站着，一个扯着嘴笑，像是一部被暂停了的电影。
　　忽而时间又流转，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地飞过，天空浮云飘荡，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穿过他们二人之间，两人就这么互相对望，谁也没说话，只有呼吸的胸腔微微起伏。

　　约莫过了几分钟，秦主任从门后出现了，打破了僵局。
　　“哟，小陆这么早？”他负着手迈着外八字走过来，脸上一派祥和。
　　男人的视线从梁竹身上转移到了秦主任那边。
　　“早啊，秦叔。”
　　秦叔？
　　秦主任笑眯眯地站定在两人面前，“小梁，前几天你不是回家了吗？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们办公室新来了一位实习生，就是你面前的这位，他叫——”

　　“秦叔，”那人打断他，“还是我自己来吧。”
　　秦主任被打断，也不觉恼怒，哈哈笑道：“好，好，你来，你来。”

　　男人点头示意，站了起来，面对梁竹，礼貌伸手道：“你好，我叫陆梓阳，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名字这么一说出来，好似一切就变了。他们从此以后就不再是萍水相逢，几面之缘了。

　　这个叫做陆梓阳的男人，不明不白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梁竹揣测其中的玄机，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他想退缩，又被秦主任往前推了一把：“小梁，愣着干嘛呢？人找你握手呢。”
　　梁竹迟疑，缓缓将手伸出来，还没抬高就被对方拉起来摇了摇。
　　陆梓阳的手很大，干燥又温暖，轻易就将梁竹的手包裹住了。继之前几次见面再说上话后这是他们第一次有了肢体上的接触，梁竹对于这种事态的迅速发展感到有些抵触，礼貌性地握了握之后就赶紧抽了出来。

　　秦主任显然对两人的初次见面十分满意，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大家今天就算是正式见面了，小梁，以后小陆就在你手下实习了，你们俩好好相处啊。”

　　什么？梁竹诧异。怎么这位不速之客从此摇身一变就成为了他的学生？还不必征求他的意见？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沉吟片刻，最终无可奈何。又能怎么样呢？对于这个安排，这个来自于上级领导的安排，即使他事先并不知情，此刻并不情愿，可也无法拒绝，只能接受。
　　这学生，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因为这是工作啊。

　　梁竹暗暗蹙眉，捉摸不透陆梓阳来此的目的。好吧，或许一些过往经验上的直觉告诉他，他是知道的。但他拒绝往那方面去想，因为不合适，再来，某些方面上那样想就未免太自大了。所以不论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陆梓阳说是来实习的，那就是来实习的。

　　待秦主任寒暄完毕离开后，陆梓阳重新掌握了主动，往旁边挪了点，双手做出“请”的姿势，游刃有余道：“老师，请进，有什么工作是需要站在外面做的吗？”
　　当然没有什么工作是需要站在外面做的，可有什么工作是需要挤在一个工位里做的吗？好像更没有。

　　梁竹不情不愿地走进工位又慢慢地坐下。
　　陆梓阳也坐下。他很高，坐在梁竹外面，挡得严严实实，别人路过时基本看不见梁竹。

　　“老师，我该怎么称呼你啊？”陆梓阳侧过身，手托着腮看梁竹。
　　“……你怎么来了？”
　　梁竹看了一眼陆梓阳，对方今天打扮依然亮眼，和人说话时宁愿带着座椅整个人旋转过来，也不愿只是转转脖子，仿佛长在椅子上了，俨然一副懒散又随意的富二代公子哥做派。哪像个搞学术的实习生啊。

　　陆梓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梁竹知道他是故意问的，因为上次自己没告诉他。但是这间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工位上都有名牌卡，陆梓阳来了这么久，肯定是看见了的，还这么问无非是想自己亲口告诉他。

　　梁竹犹豫着指了指名牌卡，示意他自己看。
　　可陆梓阳依然没有移开视线。
　　梁竹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只是那种目光像小小的旋风，把自己脸上的汗毛都卷了起来，一小股一小股，挺不自在的。
　　等到风停止的时候，陆梓阳从梁竹手边拿过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写出“陆梓阳”三个字，然后说：“我叫陆梓阳，陆地的陆，木辛梓，太阳的阳，你呢？”
　　陆梓阳的字倒是很好看。

　　梁竹心里小小的叹了口气，最后说：“我叫梁竹，桥梁的梁，竹子的竹。”
　　陆梓阳终于满意的笑了，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句“梁老师”。
　　从此一个老师，一个学生，做起了同桌。

　　当了老师自然是要教知识的，只是学生要比他积极得多。午休一过，陆梓阳就要求梁竹带他出去转转，熟悉一下这地方。
　　梁竹也只好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满足他作为自己学生提出来的合理要求。

　　夏日炎炎，他们从办公楼出发，首先穿过一条林荫小径。石板路两旁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花，这个季节正争奇斗艳地开着。一靠近就能闻到馥郁的栀子花香。两旁的树很高，完全遮住烈日，绿叶一层叠着一层，深深浅浅。

　　梁竹很喜欢这条小道，静谧、清新，没事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来回走走，或者是坐在边上的石凳上休息。几乎成了他独处的首选场所，适合放空思考。

　　从小径出来后左转到单位食堂。食堂是一栋洁白的双层小楼，餐食还算不错，不过不对外开放。梁竹觉得还是稍微告知一句，停下脚步朝后说：“平时要是想在食堂吃的话，你可以拿我的卡用。”
　　陆梓阳笑着：“好啊，老师在哪吃我就在哪吃。”

　　从食堂出来后两人又去了观测场，由于那是一块太阳暴晒的空地，他们就只站在路旁的树荫下大致看了一圈。
　　“后面等太阳小点了，再带你看看那些仪器。”
　　陆梓阳靠在树上听梁竹说话，眯着眼睛点头，懒洋洋的。
　　此后两人便没话了，陆梓阳没回去的意思，梁竹也不好不陪着，于是只得一起站在树荫下打发时间，傍晚来临了才回去。

　　梁竹从此不得不接受和陆梓阳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实。
　　一开始也思考过要不要脱手，怎么脱手，可始终想不出来办法。陆梓阳在办公室里表现的就仿佛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没他热爱这份工作。根本挑不出刺。

　　除了完成梁竹交给他的工作之外，梁竹的工作他都要抢着做。

　　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令人意外的社交能力。他看上去并不是个乐于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没表情的时候整个人浑身散发着淡漠、拒人千里的气场，可事实上他只用了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就俘获了这间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他总逗的办公室里那些姐姐们把嘴角笑出徒劳遮挡的手边，屋子里经常回荡这些女人矜持又努力压低的尖笑声。连小宇、小芸也喜欢他。小宇是找到了个游戏玩伴，小芸则是带着点少女娇羞的崇拜。在这种大环境下，梁竹要怎么特立独行呢。

　　突然成为另一个人的老师，对于工作强度一向很大的他来说，意味着火上浇油。可他必须认真对待，秦主任总会时不时来办公室逛一圈，在他们工位旁稍作停留。
　　有时会伪装成闲聊的样子，问一句：“小陆，这几天实习感觉怎么样？”
　　“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了，”陆梓阳不假思索道，“我从来没觉得生活那么充实过。现在我才明白学习是件多么有趣的事，恨不得晚上也待在这。”
　　秦主任哈哈大笑，说梁竹是预报中心的门面，业务能力优秀，要他好好跟着梁老师学习。
　　“那是肯定，梁老师就是我的榜样。”
　　陆梓阳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喊口号。
　　梁竹听着，心里又觉鄙夷又觉好笑。

　　陆梓阳是个油嘴滑舌的。

　　不止于此，有些时候还诡计多端。
　　这天开始教画天气图，梁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空白的天气图纸，一张给了陆梓阳，一张摆放在面前，又递给他一支铅笔，让他照着自己画。

　　一开始陆梓阳全神贯注地看了几分钟，接着自己试着画了画，没一会就独立完成了。

　　梁竹对于他的学习能力表示惊讶：“你以前真没画过？”
　　陆梓阳睁着两只单纯的眼：“是啊，这很难吗？”
　　小芸从后排探出脑袋：“哎呀，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赏饭还赏四菜一汤的，长得帅就算了，还聪明，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
　　陆梓阳嘿嘿一笑：“老师，你的我也帮你画吧。”
　　说完就从梁竹手里把笔抢了过来，没一会，一幅完整漂亮的天气图就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放下笔，陆梓阳得意洋洋道：“老师，我厉害吗？”
　　梁竹从来没教过学生，对于学生的这种讨赏行为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就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只好扯开嘴角淡淡笑道：“噢，嗯，挺厉害的。”
　　陆梓阳高兴了：“那，看在我这么积极努力的份上，老师是不是该奖励我啊？”
　　梁竹心想糟了，“什么奖励？”
　　“奖励我今天多上一个小时的课。”
　　心下松了一口气，立马又反应过来不对。就知道，陆梓阳会轻易放过他么！
　　他赶紧想对策。
　　陆梓阳则趁热打铁：“不行吗？梁老师是不是以前从没带过我这么积极的学生啊？”
　　哑口无言。
　　追问：“是不是？”
　　梁竹束手无策：“……是，托你的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学生。”
　　陆梓阳的语气立马变得愉悦起来：“那你更得对我上心了，我可是你的第一颗桃李，需要你精心栽培。”
　　“可我今晚要加班。”梁竹脱口而出。

　　然而陆梓阳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句，或者说不管梁竹怎么答复，他都有应对的计策：“那就更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事，老师加班到什么时候我就奋斗到什么时候，秦叔都说了，要我好好跟你学习。”

　　秦主任大概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有朝一日也会当一把将军的卒。

　　梁竹发现自己拿陆梓阳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是后悔怎么找了这么个烂理由。
　　“行不行？老师？”
　　百般无奈。陆梓阳说要加班，要学习，是个好学生，积极勤奋的好学生，而且这个好学生还是秦主任带来的关系户，这让人怎么拒绝……
　　思来想去，梁竹最后还是投降了：“行吧，桃李，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吧。”
　　“真的？”陆梓阳的尾巴瞬间摇了起来。
　　“真的。”
　　“老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