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所叙

2、猎豹

　　不遇领着一众人马来到后院，站定在一间房门口，伸手推开木门。
　　长久不曾有人居住，门外阳光只一进来，便有无数颗粒在空气中浮动。
　　“咳……咳咳……”不遇抬手掩住口鼻就要往外面走，不料祁慕一把堵住了他的去路。
　　一阵气味充斥祁慕鼻腔，丝丝缕缕，中药的味道。
　　祁慕半挑眉头：“小师傅这么娇贵啊，一点灰尘味都闻不得？”
　　回应他的是不遇一声比一声猛烈的咳嗽。祁慕只好让开。
　　大概真是娇贵，不遇扶着门口的柱子弯腰一阵猛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脖子到脸到耳朵，满是通红。
　　太丢人了。不遇心想。
　　华昇抱着一套被褥走来，看见不遇在咳嗽，急得把手中的被褥一并塞给了一个家丁。
　　“师兄！”华昇扶着他，“师兄你没事吧？”
　　不遇被他搀扶着慢慢站起来，闷着声又咳了几声，脸上潮红才慢慢褪去。
　　“我无碍……”不遇摆摆手，细长素净。“帮客人把禅房打扫出来，许久未曾住人，角落处细细查看，谨防有蛇鼠之类，记得点上熏香。”
　　说着，从胸前取出一方白帕子递给华昇：“记得捂住口鼻。”
　　真是娇滴滴一副姑娘模样。祁慕心想。
　　华昇展开帕子，角落绣着一片银杏。
　　不遇转过头，对着祁慕：“施主，这边久未住人，还要打扫片刻才能进去，还请茶房来。”
　　茶房离这里很近，不消几步就到了。
　　祁慕不等不遇请，大刀阔斧地就坐了下来。不遇没说什么，转身去泡茶。
　　祁慕手支着头看他。
　　他的手很白净，十指细长，似乎过于瘦削了，手背上也是一派骨节分明模样。
　　烫壶、温杯、置茶、高冲、刮沫、低斟。每一个动作都不急不缓，像是小时偷偷摩的画儿。
　　“施主用茶。”
　　祁慕接过，轻启杯盖，汤色清亮。吮了一口，醇厚甘甜。
　　“西湖龙井？贵寺真是深藏不露啊。”
　　近年来豪绅权贵四处拉拢人脉，恰逢当今圣上痴迷佛法，京城有名的寺庙基本都有了朝廷的耳目，或以此悦龙心，或以此收人马。因此大多寺庙都珍器重宝藏金纳银，甚至于寺中僧人所用吃食竟比些富农还好些。
　　不遇听出他的画外音，抬了抬眸，露出一双清冷的眼：“施主言笑了，此茶是出去历练的师兄们帮助田中茶农收茶叶，茶农感激所赠。并无施主所讲不堪之事。”
　　祁慕勾了勾唇，唇色极艳：“竟是我唐突了，实在抱歉。”
　　不遇没说话。
　　“小师傅，方才你领我去住所，路过之处不无禅房，且无一不有住人的痕迹，想来是此处香火不旺，僧人却多么？”
　　“都是寺内住持今年陆续收进来的，大抵，是今年不如往年太平了。”
　　祁慕轻嗤一声：“湘西洪灾泛滥，云贵又突发霍乱，我大齐境外楼兰蛮子虎视眈眈，无一不想趁乱掀翻这太平盛世……
　　“当今圣上呢？痴迷佛法醉心歌舞，整日将自己关在禅堂之内不问朝政……武将无心练兵，文官不敢上书……
　　“流民四窜瘟疫横行，边疆战事连连败退，圣上却还要将漠北拱手相让！眼看大齐王朝江山岌岌可危，这歌舞升平之假象还能维系多久？”
　　再说下去就危险了，祁慕自知言多，绷直着嘴角抿了一口茶水。
　　不遇抬眼：“施主若是愤愤不平，普天之下何处不容施主施展抱负，也不必在这深山之中郁郁不得志。”
　　祁慕看着他。
　　香炉往外一丝一丝冒着烟，檀香弥漫在空气之中。鸟儿在山门边上的树林里叽叽喳喳，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全部惊起，树叶被摇的簌簌作响。
　　“小和尚，”祁慕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寓居江南的闲散王爷，这天下事，风起云涌也好，风平浪静也罢……”
　　他手执杯盖，漫不经心地掠了掠漂浮的茶叶。
　　“……都和我无关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满不在乎，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不遇总觉得他漫不经心的外表下，有着星潮般的波涛汹涌。
　　就像是幼时被住持带去斗兽场，争斗之前，野兽总是先看似随意地转着圈。可时机一到——甚至也许没有什么所谓时机——它们就猝然暴起，扭打、撕咬。
　　住持轻轻覆上不遇惊愕的双眼。
　　那时候住持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这就是兽性，不遇，也是人性。哪怕猎物就在眼前，谁能做到最游刃有余，谁就最有可能胜利。”
　　双眼在黑暗中依旧颤抖，住持的话更加清晰地传入脑海。
　　游刃有余么？
　　明明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但眼前祁慕的脸就是和年幼时那只眯着眼的花豹重合在一起。
　　不遇轻轻捏了捏手中佛珠，颔首道：“那就万望施主在此地修养身心，业火之疾早日痊愈。”
　　祁慕也勾勾唇角，双手作揖却不怎么正经：“借小师傅吉言。”
　　秋日的风寒凉，茶水一会儿就不冒热气。
　　华昇很快将房间收拾好，祁慕也随去布置。香烟缭绕的茶室只剩了不遇一人。
　　“福祸……究竟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