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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相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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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无尽的孤独与挣扎中沉沦,渐渐地幻想出了一个一直陪在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的人,我把他当做我的哥哥,从此他便成为了我唯一的亲人。”
程子衿神色浅淡的抬眼,海面反射出来的光影落在他迎着海面的那半张脸上。他眼里的绝望迎着第一束光消散,身前是立着的韩修泽。
他蹲坐在地直直的望着韩修泽,疲惫的一笑。
在程子衿的记忆中,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所以他一开口便带了潮意。
“我对这个亲人投入了大量的情感,我有意地让他开始贯穿我所有的记忆。想得多了自然也就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了,慢慢地我开始相信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些事情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真的以为我不再是孤单一人,而是在漫长的难捱的日日夜夜中有一个事事以我为重的哥哥。”程子衿说得很慢,他在逐渐地与过去的那段虚幻告别,在与他自己和解。
于程子衿而言,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有着太多的绝望与孤独。他的大脑用虚幻的无法存在的形式来为他创造了一个人,一段情来让他感到被爱被关心,但真正的现实中的他却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爱过。
正因为如此,他不记得那位哥哥的名字,不记得他的长相。程子衿唯一记住的就只是他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哥哥。
他将第一次拥有这位哥哥的记忆,交给了那个雪夜里,他的哥哥为他赶走了欺负他的那帮人,将他冻僵的四肢圈在怀里,让他从冰天雪地的寒冷中感受到温暖。
一切的执念起源,皆源于那根被抢走的棒棒糖。
“我在这种幻境中沉溺了许久,渐渐地产生了一些别样的想法,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感到不耻,可我无法控制自己那颗炽热跳动的心。所以当我试图拥抱他的时候,我才彻底惊醒,他是一片虚无,我触碰不到他。”
“所以,你才十分抗拒我与你的接触。”韩修泽低声问道。
程子衿缓缓地点着头:“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开始编造一个又一个理由来留住他,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相信是他不愿与我有过多的接触,是他抗拒。借以掩盖我无法触碰他,或者说他不存在的事实。”
“我封闭了自己跳动的心,封存了自己对虚幻的爱意,沉溺在美梦只能无法自拔,甚至开始幻想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可是梦里永远没有结局,也没有尽头。在漫长的幻想自救中,我的心理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我无法分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买了很多糖,买了新的游戏机,拼好了那个碎裂的木偶,我把这些事情全都安在了他的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的存在。”
“可是我发现,当他存在的痕迹越来越多之后,我却不存在了。我们俩为什么无法共存呢?后来的我甚至已经分不清楚我是谁,是那个孤独地躺在雪夜里,躺在木质地板上,周遭满是血腥味的男孩,还是温柔细心,有一个孤僻弟弟的他。我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无论是谁来做一个选择,都会想让那个哥哥活下来。”
“后来的我用了很多办法将他留下,或者说,让我自己留下。可都不如人意,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发现我无法再幻想出这样的一个人,我的大脑开始抗拒他的存在,可我的心却始终期盼着他的到来,于是我告诉自己他出了国,甚至开始强迫自己无端地去恨他。这样我就能对他的消失不那么在意,不过效果甚微。”
日夜的挣扎中,程子衿试图用极端的恨意去掩盖深埋于心的爱,但是那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的夜却时时刻刻的提醒着这种情感,于是他一边期待一边抵抗。直到自己身心俱疲拖着一副残躯无法再应对往后的余生。
自他开始产生“恨”之日起,每一天都是他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时,最后一刻。
“其实我所要的并不多,只是想要一个有他的未来,只是希望我们能在来年的春天里重逢。我一直带着无法诉说的爱意却怀念着我无法触碰的爱人,却发现我满眼的泪水没有一次是砸在他的心里的,因为他的胸膛永远不会有滚热的跳动。”
“在这长久的挣扎与迷茫中,我彻底迷失了自我,所以,在那个风雪来临的夜晚,在这片江水前,我杀死了那个被抛弃的弟弟,亲手杀死了我自己。”程子衿跪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直哭得干呕不止,喉咙干裂疼痛,恍然间他看到了那个跳入江海中的自己。
那是一次迟来的自杀。
许多年前,他母亲拖着行李流着泪离开的时候,他躺在地板上,连面对死亡解脱的勇气都没有,可如今,他终于有了这种勇气,终于得以解脱。
冰凉的江水包裹着残躯,不断涌入鼻腔里的腥咸气息让他作呕,程子衿的意识逐渐下沉,随着渐渐平息的江水归于平静。最后的时刻,他看见他的哥哥一跃而下,在冰冷之中与他相拥,与他一同沉入海底。
他死在的自己最厌恶的冬日大雪里,死于绝望的幻觉中,却又死在温热的救赎中。
忽然,他止住了哭声,抬起了手,作出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他仿佛和什么紧紧相拥,即使那里空无一物,但他脸上却很满足,嘴上止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他不会怪你的。”韩修泽自然知道那片虚无是什么,也清楚程子衿永远得不到回应,于是他代替了那片虚无,给了程子衿一个期盼了数年的回应。
可却这句话随风而散,不知所踪。
程子衿就好像并未听见这句话一样,口中依旧是一遍又一遍地抱歉。他紧紧地拥抱着那一片虚幻。直到那本不存在的风雪停止,直到翻涌的江水归于平静,直到他终于认清了自己。
程子衿直起了身,看向韩修泽,眼里满是怀念与不舍。仔细看时又会发现他其实不是在看韩修泽,他在透过韩修泽看他的哥哥应该有的样子:“谢谢你。这几天的我算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吧,让我觉得他真的存在过。同时也很抱歉,无端的牵连你们进来。”
程子衿声音越来越轻,身躯也逐渐透明了起来,这昭示着他即将消散。
“他的执念快要解决了,所以他马上就不存在了。”沈言辞解释着,随后快速地询问道:“你为什么会把韩修泽看成你的那位哥哥,你又是怎么让他进入的幻境?”
韩修泽闻言一惊,在刚才的情况下,他都有些忘记了这件疑事,可沈言辞却时时刻刻地将这个疑点放在心上,以至于在这种时刻他还能在意着自己。韩修泽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你不知道吗,他很像我的哥哥。”程子衿的身形最终伴着长风消散在风雪中,只留下这一句带着满足的话。
他的执念因自己而起,又因韩修泽而散,五日的短暂相处中,他借韩修泽补全了那缺失音容样貌,补全了他满是遗憾的人生。
书房内心脏缺失的木偶此刻正安安稳稳的立于桌上,含笑的面向远方,而他身旁一侧,是一根甜腻的橙子味儿的棒棒糖。
那日韩修泽拼好的不仅仅是这个破碎的木偶,还有那颗千疮百孔早已碎裂的心。
在程子衿消散的一瞬间,四人被送回了沈言辞的家。
对于几人来说,执念已散,这场幻境自然就结束了,而对于程子衿来说则是一场持续数十年的梦终于醒了。
程子衿结束了这场虚无缥缈的梦,亲手杀死了自己不存在的爱人。
韩修泽想起程子衿在消散之际最后的轻声询问:“你可以记得我吗,哥。”
所有的所有,他想要的无非是有一个人能记住他。他的那位哥哥是程子衿用来治愈自己的幻想,后来他应该是对这个世界释然了和解了又或者是厌倦了绝望了,总之他的幻想也因此而消失。
程子衿无法接受持续了数十年的幻想的骤然消失,无法面对他那唯一的亲人的舍弃。程子衿想要留住他。最终只能迷失在虚幻与现实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当江水涌入鼻喉的时候,当身形消散于风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
所有不幸的起源最终追溯到了程子衿的童年,父母的忽视让他在同龄人眼里变成了被抛弃的孩子,而他那忙于工作的父母却像许多老一辈的父母一样,永远惶恐永远担心自己的孩子没有出息耽于玩乐。但又不知道怎么去教导劝诫。最终用心良苦变为了强制责骂,而程子衿的一次抵抗却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于是悲剧悄然降临。
童年的抛弃让程子衿开始害怕接触,害怕跟任何人建立关系。最终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恍然意识到,只有自己才不会抛弃自己。所以他构造了一个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
但程子衿失败了,那个人还是离开了他,当他疲惫不堪地选择抛弃自己时。却又在死亡的一瞬间看到了构造的幻想。
“他死在了永生里。”韩修泽轻声呢喃着。
自此,一场盛大的自救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