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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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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雪仍在下,冬天一下变得漫长无比。郑冠河没有冻伤过手,不知道冻伤一根指头可能十指都难逃于此,更糟糕的是,冻一年,往后年年都要冻。容禹比他清楚多了,所以总是格外紧张他那只手,加之他是个左撇子,容禹睡觉的时候就让他把手贴自己皮肉放,夸张的要命。
郑冠河大多时候都是寡淡正经的样子,但偶尔多巴胺分泌,掂容禹皮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容禹近期升职了,加班比以往少,逐渐由体力活动变为脑力活动,更加累人了,冬天砭人肌骨,常是沾床就想睡。郑冠河闲的,守他睡着了再躺进热烘烘的被窝,但也有闹腾的时候。
青春的身躯紧实,皮肉和骨骼一派和谐,郑冠河捋他节节脊骨,感受出一种向上的蓬勃。容禹昏昏欲睡,嘟囔一句痒,往被窝里又钻了钻,困倦到不行。
郑冠河好说话极了,只道:“你睡。”
手上仍是忙活自己的,也是有够磨人的,要怪就怪多巴胺好了。
郑冠河下巴压在他头顶,那头自然卷扎的一整片下巴都像过春水,于是不想睡了,改朝容禹耳朵眼吹气。
容禹睁开眼睛,黑蒙蒙的,心里又觉着能看出他的表情,旖旎的冬夜里,声音轻飘到像是雪花落进雪花里,无尽的绵软,“要吗?”
郑冠河点点头,弹棉花做出来的被子厚重到不可忽视,寒意顺着窸动的隙口侵压而下,冷的人一激灵。
好重的被子,又过一会儿,容禹额头隐隐要冒热气,黑发变得潮湿,自然卷弧度被熨的平了些。
“明天换床…被子,还不到…开春,没那么冷呢。”
郑冠河回他:“听你的。”
在片片冬雪里,晴日显得弥足珍贵,能在绳上晾被子。这一年的雪下很深,天地白茫茫一片,瓦檐看不出形状,冰凌排排的挂,大扫帚扫在坚硬的雪地上发出刷刷声。
郑冠河不爱扫雪,不是懒,而是深至脚踝的雪在院子里堆着,好像能闻到那股干净冰冷的气息,不会像夏秋时一股土味儿。但他也会扫,因为容禹有次起夜着急走到院子里踩冰给摔倒了,眼泪都摔出来了。
郑冠河把他抱进屋里,摸他湿掉的衣服,也没说什么,隔天就把院子里的雪给清了个干净。
家家户户都扫雪,只有田地里仍是银装素裹的模样,一眼像看不到头。
郑冠河会在这片白茫茫的田地里等容禹下班,容禹喜滋滋地问是不是接他,郑冠河就说不是,只是为了看雪。
每逢这么说完,郑冠河总要被容禹拉出手,戴上那双刚从容禹手上摘掉还热乎的针织手套,手掌心隔着毛线被捏一捏,听容禹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可别给我们冻着了。
郑冠河握住他的手往口袋里揣,容禹跟他并肩走着,说:“阿河,动物不会说话,人类会说话,为什么呀?”
郑冠河端正的走,匀给他一个斜斜的视线,为他每日啰里八嗦的话表示一种不失耐性的敷衍。
“是为了表达。”容禹呵出一团白气,眼睛亮晶晶,有些兴奋,“就像现在,我就会说,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呀。”
郑冠河停下脚步,厂房烟囱冒出浓黑的烟,洇的天色阴沉,光溜溜的树桠发出颤巍声响,四下无人的寂静中,他把容禹按在白杨树干上,用针织手套摩挲容禹的嘴巴,问他:“腿心不疼了?”
容禹小声嗫嚅:“不疼了吧。”
郑冠河笑,跟他私语,说他那天走路姿势好怪,问他有没有被同事问东问西。
容禹义愤填膺道:“问了!他们问我是不是得痔疮了,真讨厌!就不能少关心一下我吗!”
郑冠河笑着把他抱进怀里,说:“万一明天再被问怎么办?”
“不…不管了。”容禹挤在他怀里,像要把自己挂上去,有些作作的骄气,“阿河,你疼疼我。”
郑冠河只道:“爹爹是最疼你的。”
容禹又赧又气的去咬他脖子,说他什么毛病,吃个飞醋还要把人钉到耻辱柱上不成。
可事情并不总会顺风顺水,童盈后来又找了几次郑冠河,有一次险些被容禹撞见,童盈看出来他紧张容禹了,这就相当于抓到他把柄了,她惯是会威胁的,郑冠河颇有种自食恶果的无奈。
她这时已经把家当输的差不多了,并且是在容水城不知情的状况下,来问郑冠河借钱。
她把狼当羊,郑冠河觉得好笑,居然也会良心发现的提醒她了,“收手吧,再赌下去就要倾家荡产了。”
童盈眼睛里装着以前不曾有的癫狂,大声道:“你开什么玩笑!说什么倾家荡产,我只是暂时失利,说不定明天就东山再起了,你少来扫我的兴,就说这钱你是借还是不借吧,不借,我明天就去找容禹‘借’。”
郑冠河皱眉,对她这种行为深感厌恶,一边又强压厌恶,‘好心’的借钱给她,并让她签下借条按了手印。
此时事态发展尚在可控范围内,怪郑冠河心思不在她那儿,也不肯匀一点出来悬崖勒马,以至于后面无法收场了。
童盈后来又找郑冠河借了两次钱,数目还都不少,郑冠河借归借,最后一次不耐烦道:“少拿容禹说事儿,借我的钱可以分批还,如果你只借不还,那我就拿给容水城让他还。”
童盈这才被现实给震慑了一下,可事实证明,也就是一下,如雁过无痕,转头她就又忘了。
等她死性不改的再次找上郑冠河时,他早已没了脾气,碍着容禹发现,两人在销金窟一旁的牛肉面馆见的面,童盈开口还是钱,郑冠河彻底不装了,没那份青年的痞和躁,人一下子变得高不可攀了,他说:“童盈,钱,只有你还我的份,断没有我再借你的份。我不是做高利贷的,你可以分期还,我不收你利息,你想慢慢还也无所谓。我这人不爱讲废话,你敢赖,我明天就会请律师告你,让你进去吃牢饭。”
童盈愣住了,一向只出现在报纸里的律师和坐牢两个词突然落进她人生里,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下来,让她失了分寸,登时窝囊了下来,想求情,想倒苦水,想打容禹这张牌。然而当她冷不丁对上郑冠河那双漠然的眼睛时,她才彻底乱掉了,“小郑,你来真的?”
郑冠河背脊打的直直的,道:“你看我哪句像开玩笑。”
真狠啊,倒打一耙的样子真是吃准了童盈没招应对,她能有什么招,她一个农村妇女,没读过什么书,就是爱打个牌,突然就背负了巨额债务,不还就要去坐牢,她被吓得脑子都僵住了,脑筋在充斥着食物味道的封闭空间里不会转了。
到底是没什么胆量的人,郑冠河冷眼旁观,觉得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了,他转身离去时,身后乍然发出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他扭头,童盈站起来,扭曲的面目像刚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她指着郑冠河道:“你别逼我,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我死?!”
热闹的面馆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稀稀拉拉的人开始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这个角落,油脂漂浮的桌角和地面沉淀着日复一日的光景,枯燥的生活需要这样吸引人注意的乐子。
郑冠河神情冷淡,“无所谓,童盈,人生是你自己的。”
她冲过来,在距离郑冠河几步之遥的位置又停下了,有些哀求的开口,“你不是真的要我还你钱对不对?不然这样,你再借我一笔,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次能连本带利的赢回来,我到时候就把之前欠你的钱都还清,怎么样?”
“不怎么样。”郑冠河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听清楚,你只有还钱的份,敢不还——要么是我告诉容水城,要么是你去牢里还。没有旁的选择。”
她眼球骤然充血,拔高的音量穿透水泥墙,嘶吼道:“你就是要我死!!!!”
郑冠河冷哼,疲于应对她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推门预备离去,童盈突然面向餐馆里的人,指着郑冠河说:“你们都看到了,是他逼我的,我要是死了,他就是凶手。他是凶手!”
饭馆里传出一声唏嘘,说怎么吵个架还怎么激烈。
郑冠河定定的看童盈,那一眼包含太多,他轻声道:“死算什么,我要你吃穷困潦倒的苦,我要你走投无路,到头来还要为活着两个字苟且。”
童盈愕然,她径直冲出去,路过郑冠河,把面店玻璃门推出来回摇荡的气势,像一个人最后绝望的呐喊。
店里人询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谁知道呢。”
郑冠河沉默片刻,推门,站在积雪皑皑的街道,不见童盈的影子。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纷纷扬扬,郑冠河朝路口走,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像谁合上了一扇门。他转身,看到雪地里的那头乱糟糟的黄发,紫色棉袄,黑色裤子,好似一滩无法磨灭的影子,被烙进洁白无瑕的雪地里。
殷红的血在雪里淌出一条河。
她像一张牌,悄无声息的坠落泯灭于一副牌中。
雪花飘在郑冠河眼睫,他眨了眨眼睛,眼球忽的有些凉,雪花落进来了,雪下大了。他听见面店里的人的惊呼声,他站的有些久,直至肩上落的雪被人抚去,一道声音像从天上飘下来的,绵,软,温热,急切,“阿河,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