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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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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檐下的灯泡有些接触不良,钨丝灯在纯黑夜里带着光明抖动,闪出容禹惊诧慌张的脸。郑冠河就着月光和灯光两种交融的乳黄朦胧光线,凝视他独具璞玉般堪称纯情的脸。
湿漉漉的被宰羔羊,在杀刀面前颤出灵魂的形状。
他很害怕,郑冠河想,为什么要害怕呢?是怕自己的诋毁,还是怕外人的轻贱,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他穿裙子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开心到裙裾飞扬,旋出百合花牡丹花紫薇花等一切可能是花的形状,变成一朵花,不是很美吗。
容禹最怕这种油盐不沾的人,看不出所图,无法精确的讨好,只得坦诚地问:“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别说出去好吗?”
又来了,郑冠河定定的看他,以为自己说的很清楚了,结果不过浪费时间。
起风时黄土卷出沙尘滚滚的气派,郑冠河退后两步,竟自关了门,没管门外的容禹。
吃了闭门羹,容禹望着紧闭的大门,懊恼自己白天不注意,一边偷偷踹了脚红砖墙,蹲在墙边自言自语。他习惯这样的消解,情绪需要宣泄,憋在心里会闷坏的,无人可吐露的时候他就会自说自话。
裙子很好看。
新来的邻居看上去不好相处,比原来住的姓辛的还难说话。
郑冠河不在乎这样的小事,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他会看见路边的野狗,流浪的猫,捕食的鸟,本质上,容禹的裙子与这些事物并无二致,何足挂齿。
堪勘过了一周,他的母亲就开始不放心他,想安排人来与他同住了,主要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郑冠河不大需要,比起来人,他更需要瓦数低的照明灯,以及还软器。
他研究蝴蝶已经三年了,但是极少亲自动手制作标本,一来他记录数据偏多,主要为手绘图册,添加注释;二来比起标本,他更喜欢亲眼见证精灵般的鲜活生命,哪怕它们只拥有不过载的周期。
他要的东西很快被送来,避免过度关注,他都会走上一段路程,经过村庄,经过田野,在大马路的尽头进到车里,简短交代近况,而后拿上东西回去。
平原空气干燥,所以风力尤猛,过境一般,但是只刮过表皮,不会像南方阴雨连绵要渗到骨子里。
郑冠河顶着风,走到村口,瞥见一个小孩,他看不出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具体年岁,但是会留意他手指掀过的路边野花,惊飞一群蝴蝶。
这些蝴蝶大多为最常见不过的菜粉蝶,太过习以为常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过度关注,郑冠河扫向那群蝴蝶散去的方向,走在了小孩的身后。
到了分岔路口,远方出现一个人影,郑冠河突然听见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叫着王立春的名字,活像被抛弃,却是光打雷不下雨,属于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
小孩子求关注的戏码,郑冠河图耳根清静,绕了段路,所以是从容禹家的方向回来的。
容禹正端着菜绿色塑料胶盆往墙根泼水,他家门口的小孩脸上带着鄙夷说:“容禹,你以后出门不要说是我哥哥了。”
容禹一手提着空盆,一手叉腰,嘿了声,叫嚣的声音很横,在郑冠河听来是这样的,“谁稀罕当你哥啊,容州你以后出门也别说我是你哥,你看你胖的,眼睛又小,长得又丑,学习还差,早点辍学回家放羊吧。”
嘴原来这么毒,郑冠河看他不听话翘起的发尾,奓开,张牙舞爪的在地上画出潦草的影子。
容州被骂,还击道:“有你这样的哥我都嫌丢脸。”
容禹就听不得这种话,塑胶盆被掷开,干脆双手叉腰,一副泼妇骂街的战斗状态,嘴皮子利索道:“丢丢丢,赶紧把你那比马脸长比驴脸窄的脸丢掉,看见你我就…”
“爸!我哥又欺负我!”容州尖声告状,郑冠河又看见容禹垮下肩膀,急匆匆跟回家说:“爸,我可没欺负他啊,他先招我的。”走了一半想起来盆没拿,拐回来拾盆,弯下去腰,再抬起头,就对上郑冠河的眼睛了。
登时转驯良的神情,变脸变得尤其快。郑冠河都收尽眼底,连眉目都未动分毫,就这么擦过他的视线回住处去了。
这家人挺闹腾的,房子不隔音,郑冠河回家以后能听见隔壁的训斥声,以及还嘴声。
他停下笔,等那段声响静止,复又重新勾勒长长的凤尾。
雨过天晴,宜出门。不过郑冠河不预备在白天行动,他想在夜间试试,看能不能守到环蝶。鳞翅目昆虫都趋光,很少会有夜间飞行的蝴蝶,因而资料显得尤为稀少,珍贵。
他在黄昏来临的傍晚带着手电出门了,要先寻一处地址,静静守候。
夏季来临前的黄昏渐趋拉长,昼夜交接原是要经过一场火烧般的烈焰的,血橙色的夕阳余晖炙烫他的眼睛,映得他深褐色瞳孔幽暗,剪影浓重,犹如一尊风蚀不动的雕塑。
夜慢慢来临。
万物依旧生长。
郑冠河开始适应黑暗,他没有夜盲症,视力极好,所以没有打开手电筒,怕惊了蝴蝶。
最起码要等待三个小时,时间就是这样耗掉的,他不介意,因为他的一生可以只做这一件事,就是等蝴蝶振翅。有人劝他买相机,用相机记录总比他用眼睛捕捉到的多,他不以为然,因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惜的是,他的运气一直不好。
草丛中传来窸窣声,郑冠河警觉,担心爬虫或是野兽,啪的按开手电筒。
光束打在人身上,竹篮落地,红尖椒像散落天涯的蒲公英籽,匿入野草根茎。
“你,是你!”喜多于惊,容禹睁大眼睛,想走向郑冠河。郑冠河晃了下手电筒,勒令他止步。
“我摘了一晚上的辣椒,还磕坏了煤油灯。”容禹声音低低,不知是解释还是喃喃自语。
郑冠河望他不合身的汗衫,外头罩着件粗布衣,袖子卷到腕肘,零丁瘦骨,粘着一股辛辣。他蹲下,扶正竹篮,摸黑捡撒掉的辣椒。
在借谁的光。
郑冠河照着他,未曾言语。
他突然开口问:“你叫什么?”
郑冠河没有告诉他名字,而是收起了手电筒,在被打扰到一无所获后归家。骤然消失的光线让容禹慌张,他朝着郑冠河疾步,黑茫茫的夜,郑冠河被蛮力拉扯,猝不及防的跌倒。一同摔跤的还有容禹,这是一个斜坡,崴着他们甩向沟渠。
黑到分不清天与地,几经翻转,惊呼与加重的喘息声掺杂,郑冠河被容禹压在身下。
骨骼厮磨骨骼,肋骨重到郑冠河呼吸一滞,他推了推容禹,说:“起来。”
“别推我呀,我好像崴到脚了。”容禹伏在他身上,说话间气息直扑他下颌角,郑冠河又闻到那股辛辣的味道,应该是容禹袖口染上的味儿。
重到发烫,容禹压的很实在,两幅胸腔抵着,他开始觉得容禹硌人了。
“从我身上下去。”郑冠河声音冷冷的,几乎是提着他胳肢窝,把他掀开。直接,倒不会叫他觉得粗鲁。
“哎?别走,你别走。”容禹小声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就这样走了,我没法儿回家啊。”
郑冠河斜下视线,月光照不进沟渠,手电筒未开,他只能看见一团黑影。麻烦,从见到容禹的第一眼起,麻烦似乎就接踵而来了。
他俯身,掐起容禹,手电筒一齐塞到容禹手中,连句嘱咐都不肯给,转身就走。
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郑冠河不想去管容禹是怎么回家的,他只想离麻烦远一点。
然而隔天,大门被敲响,郑冠河就有一种直觉,门外站着的一定是容禹。果不其然,拉开门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人。
“我来还你手电筒。”容禹把手电筒递给他,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个鲜红的苹果。
郑冠河只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容禹手上的苹果很大,衬得他手掌偏小,做托举的动作时,向上拢起的手指细长,指甲盖透出一股浅粉,弯弯的月牙更是端正。
“这个也给你。”容禹再往前推推。
郑冠河眼睫掀动,知他示好,却并不想受。
容禹只好又一次拉过他手腕,把苹果塞入他手中。他细皮嫩肉,长得就一副该被人供起来的样子,像个少爷。容禹腹诽。
“你别…生气,我昨天不是故意要害你摔跤的,还有之前也是,都要谢谢你。”容禹掠过碎花洋裙不谈,他直觉眼前人心眼儿不坏,有些事就该装聋作哑的翻篇,他也有自己的小聪明。
郑冠河其实不需要这些东西,不需要他的苹果,不需要他口头的谢谢,如果真的想谢,可以离他远一点,不要再来找他。
不要再来找我。
郑冠河不开口,只是用那双眼睛扫视容禹,用低垂的眼帘,平淡漠然的表情,震慑他蠢蠢欲动的心。
容禹没见过这样冷淡的人,清高,和衍骨的傲慢都搁置在眼底,好似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写满了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