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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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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郑冠河花高价收到月神闪蝶的标本时,萌生了去秘鲁的想法,他想亲眼见见能煽动翅膀的闪蝶属。他手上这只已经很漂亮了,前翅金属蓝,胸腹各占据一半的黑与白,后翅呈浓黑到发紫的色彩。若是置于窗台下,可以看到无数细微且复杂的鳞片在日光绕射下焕发的色泽,道道银弧,如月出山。
太具有观赏性,所以他收回来的价钱也高,保真,再加上漂洋过海,辗转几手,到他这儿就要上天价了。他用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拿下的,明知被宰,也还是连眼睛都不眨的把标本收入囊中。钱在他这儿不算什么,说这话不是大言不惭,郑家人从不缺钱。
可惜他没能去成秘鲁,因为家里人极力反对,他才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就要跨半球,去那种地图上要拿放大镜看的地方,实在不妥。他们认为,如果他想出国,可以去美国,他们是全数支持的。
郑冠河拒绝了,他讨厌美国,没有理由。
在他收到月神闪蝶的一周后,他的母亲问他,想不想去乡下写生放风。
他想去的地方和他即将要去的地方有着悬崖断层的落差,可他没说不,他知道他的母亲要留住他遍寻世界的脚步。他刚从广西回来,并没有找到金斑喙凤蝶,时机不对,他不强求,下次还会去的,兴许是福建。
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手上多了只月神闪蝶。
他只让专车把他送到了拐摇村的村口,在那块儿匐在地上经由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黄石旁,见到了辛梁星。
辛梁星伸手,给了他一串钥匙,大门钥匙写上大,小门钥匙贴着小,西屋门的刻着西。
“这两天可能会下雨,屋顶要漏,自己拿塑料袋遮一下,尿素袋也行,都在西屋放。下次我回来,会把屋顶修了。”
辛梁星不跟他嘘寒问暖,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郑冠河的谢谢甚至都没说出口。
那栋宅子死过人,辛梁星不愿意再住,他听说了。倾盆的雨夜,刀尖淌血,尸首分离。
说起来,辛梁星的母亲正是他小姨,一个还在坐牢的杀人犯。
郑冠河提着旅行包,右手食指挂着钥匙串,沿着大路一直朝前走。
白洋槐开在五月,硕大无朋的树冠,摇开无数花苞,风一过,村里便飘起一场雪。他在漫天飞舞的白洋槐下站定,槐花轻轻,擦过他肩头,像无数只路过他的菜粉蝶。
凄厉的一声尖叫,撕开布荡着尘土味儿的空气。
“我不剪!”
剃头匠的铝盆被踢翻,郑冠河看见半空中扬起的水花,猝然坠地。槐树下围着看热闹的人群,连站在最外围的他,都是其中一员。
“按住他!今儿必须把他那头长不长短不短的头发给剃咯!”
一场原始的野蛮,就这么烙进郑冠河的眼睛。
好几双手臂,交叠着像疯长的藤蔓,缠住最里面的人,束缚住,要那人花好大力气,才能破开其中一隅,蛮牛似的冲出来,不管不顾,撞到郑冠河身上。
事发突然,郑冠河没躲,被他撞的左胸腔一疼,垂下眼,就看见凌乱额发下那张惊慌的脸孔,极是小巧的一张脸,存在感又那么强的五官,错乱着,拧出水雾氤氲前的破散。
“救救我。”郑冠河被握住胳膊,听见他急促哀求后跟的那句:“求求了。”
郑冠河不答,而是抬头望向对面的村民,凶神恶煞,互相打探,窃窃私语,一瞬间就划分开了阵营。他们两个,和他们一众。
“容禹!你给我滚过来!”
容水城朝着容禹大喊。
“我不!爸,我不剃头!”
容禹也在郑冠河身后喊。
郑冠河动了动眉心,把胳膊从容禹手中抽离,转身尚未离去,就又被拉住了手腕。他的手很干,有些糙,磨在郑冠河血管上,剌的表皮下的脉搏徒然快了一拍。
郑冠河把眼珠转向他,日光下褐色开始变浅,瞳仁微缩一圈,不辨冷暖的目光扫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渐渐拉长。
容禹怯了下,却还是死命攥着他,几乎要抱上他的腰。
“帮帮我吧。”
郑冠河无波无澜的开口:“松手。”
槐树下传出一声低低地:“不要脸,见个男的就要贴。”
容水城扭头,对着空气骂了句:“谁再胡扯我撕烂谁的嘴!”骂完,又冲容禹骂:“兔崽子还不过来!”
郑冠河无意搅入这场闹剧,他只是路过,他以后还会路过更多嘈杂喧闹与丑恶,深谙人性的不可测,他并不会施以怜悯。所以当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容禹时,甚至听到了耳畔的一声呜咽。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不是愧疚,而是被道德绑架的厌恶。
他拿下容禹的手,踩上地面散落的洋槐,碾碎一地的春泥。
只走了两步,他就听见群起的讨伐,诸如:
“娘里娘气。”
“真把自己当女的,头发都不剪。”
和“做个人就要有人样。”
郑冠河站定了,真奇怪,前一秒还不想搭理的,这一刻就决定要管了。
容禹脑袋被按在铝盆里,水壶里剩的热水不多了,冷水激着头皮,让他打了个哆嗦。长至耳窝肩颈的黑发被打湿,自然卷更卷了。老式剪刀绞着发尾,顿了下,随后发出狰狞的一声‘咔嚓’,半指长的头发落地,容禹应激性的跳起来,锋利剪刀差点划到他脖子。
又开始乱了。
郑冠河在容禹逃窜时握住了他手肘,注入的力让容禹愣了下,失掉的魂儿被大力拽回来,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应了。
“别跑。”郑冠河对他说。
一地鸡毛似的乱。
“他不想剪。”郑冠河站的顶天立地,说这话时也不知哪来的立场,就这么岿然不动的挡在容禹身前,只说这一句话。
任何人的自主意志都不可被违背,郑冠河对着这群人,捍卫了一个自由的灵魂。
结局是不欢而散,头显然是剃不成了,郑冠河站到剃头匠把茶壶塞进自行车后座的驮包里,推车离去,他才重又提起包,撇下容禹断断续续的致谢,走出洋槐树。
门很好认,辛梁星跟他说大门上滞留着白联没揭,村里只有这一户贴了白联。
推开褪漆的木门,郑冠河看见一个整洁的小院,土路上还有扫帚扫过的印记,靠近厕所的那条路铺了几块儿砖,应该是怕下雨走不成路,除了那里,别处都不设砖石。
他穿过日头自屋檐投下的斑斑浮影,进到屋里,放下背包,打水洗手,歇了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标本册,整理带过来的东西。
天气只好了这一次,后面几天连续阴天下雨,屋顶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地从裂开的墙缝往里渗。
郑冠河在屋里开着灯,望向梁上滴水的那条缝出神,墙缝尽头有个眼儿,明晃如镜,比室内亮多了。就是这里漏雨。
等雨落尽,天阴沉沉的,郑冠河从西屋挑了两个尿素袋,拿上红砖,上屋顶遮那个镜眼。
房屋挨着房屋,迈大步就能去到邻居家的屋顶,距离实在是近。
郑冠河遮上漏雨的两条裂缝,直起身,捻了捻手指,指尖挂着潮湿砖头的红,越揉晕开的范围越大。雨后空气如洗,泛滥的土腥味儿盈满鼻腔,铅灰色的天幕飞过大雁,白色翅膀缓缓扇动,笨重到像棉花浸满了水,飞不高也飞不快。
目光掠过大雁,郑冠河看见隔壁院内翩跹的碎花洋裙。
不是出自晾衣绳,而是出自那副扁平瘦削毫无曲线的身架。这几天出门其实都没遇上,原来他就住在自己隔壁,郑冠河放低视线,看容禹轻易转出雪纺洋裙夸张的下摆,露出脚上踩的红色漆皮高跟鞋,大半个脚跟留在后面,悬空着。
他还在左右看裙子的摆弧,郑冠河就顺着一点点明亮起来的光线看他的脸,看他自赏的神情,看他阔领下袒出的灵与肉。
阴云被风刮散,太阳照耀,投下郑冠河的影子,笔挺的,斜下去,笼住院里穿碎花洋裙的身影。
容禹不经意间瞥到地上的影子,惊得回头,高高仰起的视线对上屋顶的郑冠河,怔住。
郑冠河静静立着,不回避,不进攻,身上蒙着层雨歇后的日光,薄薄一层的银,闪到容禹的眼睛。
他看见容禹乍然蹿红的脸,左脚绊着右脚,跌跌撞撞的往屋里跑去。
又过了一刻,郑冠河才下屋顶,踏着湿软的泥,锁上了西屋的门。
到了晚间,大门第一次被敲响,郑冠河任它响了几声没去应。消停了会儿,敲门声就又响起了。
他去开门,看到檐下站着的容禹,衬衫长裤白布鞋,绞短的发蓬松在勾头时后颈最凸出的骨头上方,干净,规整。
郑冠河没有开口,容禹指头搅着衣角,小声问:“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他声音好小,一点都不像白洋槐树下那般尖锐,腔调绵绵,只是口音浓重,让人听上去有些吃力。
郑冠河的沉默并不代表默认,容禹环顾四周,见没人路过,又说了一遍:“不要说出去,可以吗?”
他的布鞋很干净,没有这个年纪男孩的好动和邋遢,当然,他也有着这个年纪男孩不会有的癖好。
穿裙子。
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言的癖好。郑冠河无心去想,夜间风是没有温度的,就像他说出的话一般,冰冷,无情:“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