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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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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鸣着靠近站台的时候,他正被涌上来的人群挤着去捡掉在地上的诗集,靠近白线,凹凸不平的盲砖收留了他崭新的诗集,一只表面带着油垢的老北京布鞋踩上来,他斜眼瞪去,不敢嚷嚷走路会不会看路,而是捡起了诗,用带着潮汽的掌心拍了拍,觉得拍不干净,干脆凑上前呵气,又用手抹了抹,拆了塑封的三十六开诗集在他手中越抹越脏。
列车员吆喝着票拿在手上,要检查。
他捏着那张小巧的硬纸壳,大大方方的展示,列车员摆手,示意他通行。
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越过台阶,朝车厢内走去,照着指示找到自己的位置,看到上面坐了位中年男人,肥大的屁股稳稳当当的坐在31号座上,泰山压顶般,容禹头皮发麻的觉得他移不动这座山。
“同志,你好,这是我的位置。”
他声音很轻,不比邻座小孩拆一包南京板鸭的声音大。
中年男人没有听到,他蚊呐般的声响像柳絮刮入田里,瞬间消失不见。众人都已落座,只有他还站着,脚下的地板很黏,让他抬不起脚。他又重复了一遍,中年男人才肯抬头正眼看他。
粗声粗气的一句:“你车票拿来我看看。”
容禹左胳膊夹着两本书,右手在兜里摸索,他摸到上车前擦汗的手帕,摸到家里的钥匙,摸到一颗牛奶糖,最后才在兜底摸到那张车票。
递出去,中年男人扫了一眼,语气不大和善,说:“弟弟,看清楚,这里是八号车厢,你的车票是九号车厢的,在隔壁。”
闹了个大红脸,容禹接过自己的车票,有些窘,离开前,踟蹰着道了声谢,几乎是小跑,去到了九号车厢。
次序落定,他进去时已经没有位置放背包了,土黄色帆布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连同那一新一旧的诗集,都被他紧紧攥着。
火车缓缓启动,平稳的穿梭过矮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扭头看窗外,先是看到自己一张略显兴奋又紧张的脸,随后才看见那一望无尽的田地,和间或闪现的电线杆。天是灰蒙蒙的,些许雾气低压穹窿,地平线处缩小的田野像幻化的黑洞,看久了就会把人吸进去。他盯着玻璃,看了好久,好久。
火车换轨时的颠簸让他回了神,他收回目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霎时车厢内的孩童吵闹声,闲聊声,以及嗑瓜子剥花生等细枝末节的杂音尽数涌入他的耳朵。他左右挪动了下,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他其实有些心慌,长到十九岁第一次出远门的陌生感伴着这些声音和气味,搅动着他的胸腔,让他几欲作呕。
不要紧张,他这样安慰自己,就这一次,找到阿河就好啦。
路途并不漫长,大抵因为是头一次坐火车,硬硬的底座咯着屁股,狭小的空间压缩掉空气,他始终有些喘不上气。这样过了半个小时,天清亮起来,薄雾消散,他瞥见一抹天青色,铺在矮矮的山丘上。这里是平原,一马平川的平,偶尔出现在人眼中的山,甚至不能被称作为山,远距离观摩下,它更像幼时用沙堆起的丘,山尖被手掌拍平,缓缓,缓缓的像冰淇淋融掉的头。
路过不知名的山,绿皮火车驶入冗长隧道,容禹在哐当哐当声中抱紧手里的诗集,明亮转漆黑的瞬间他坐直脊背,看到车厢里一张张疲累的脸,郁暗光线像倾盆的雨,不经意间洗出世间百态。他深吸一口气,酸涩绘杂的空气比老家后街的垃圾堆味道好不了多少。
他把背打的更直了,乌溜眼珠撑着,竭力抬起眼皮,眉头展开,随着阔开的肩而漫上神气。不是不屑一顾,而是外强中干,纸老虎一般的神气。他想此刻他一定是全车厢最精气十足的那一个,手里翻卷的二手书籍封面一角被他对折了下,泛黄又薄的软封,叫他抚了好几下才压平。
阿河,这是你放在床头那位诗人的诗,我读了一个星期,我也可以读诗。我是可以读诗的,他想。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本诗是郑冠河随手在书摊捡的,只因为那本诗的封面有着鸭蛋青颜色的浅绘,很像蝶翼磷粉揉出来的色彩。
他更加不知道,像郑冠河这样的人,不会去读诗,因为诗是诗人的精神世界,而郑冠河,自我,清高,只不过是个到了世界末日都不会关心死亡只在乎自己的极端利己主义者罢了。
他兴许有诗人的笔锋,画家的眸眼,却绝对不会主动去往任何人的人生中添上一笔。接近他,就像进到变质的薄荷群中,沁凉,凉到容禹骨头都是麻的,风一吹就会酥掉。我会粉碎在靛蓝薄荷里的,容禹揣着不切实际的浪漫想。
火车渐渐缓下来,像驶进静婉的河,平直到如果他能撬开窗,就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可能会翻两个滚,肩胛骨抵着碎石疼一阵,不过他不在意,因为他要去找阿河。
他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被推搡,被翻白眼,他都装作若无其事。怀里的诗在大城市的空气里变得滚烫,他揣着火球一样的诗和心脏,踏上未知的方向。
诚然,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村庄小镇进到城里,光洁的墙面光洁的树干和光洁的人群,一下子就把他拉到了当初第一眼见阿河时的感觉。窘迫,自惭形秽。
阿河跟他说过,他好看,漂亮,所以可以挺直脊背,让肩胛骨像蝴蝶的翅膀般扬起来。
可他就是学不会。
容禹穿着镇上买的西装裤,阔大松垮的裤腿和掖进裤腰的白衬衫以及右肩的背包都让他看上去像个青涩的学生。他抱着书,望向匆匆来往的人群,张不开口去问湖西北路一栋怎么走,因为他怕他蹩脚的口音招致探究的目光,他不像阿河,阿河是城里人,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带着平原的口音,却不带平原人的爽快,说话声音小,讲普通话总爱磕巴。他一磕巴,就跟村头的结巴讲话并无二致,有些滑稽,有些可笑。可阿河不会笑他,阿河只会张着褐色瞳孔,静静的望他,望到他卷曲的舌头打直,偶尔,只在偶尔,会启开双唇,让他把舌头伸进去,抵着黏膜,搅到喉口,接交换灵魂的吻。大多时候,阿河都是双唇紧闭的,并不会松开牙关,所以总是显得他猴急。
好似对着阿河就只剩下动物的本能。吞咽,咀嚼,和占有。
他脸有些烧,站在十字路口,等了两个红灯和一个绿灯,才叫北风把面皮的温度给吹下去。阿河,我的阿河。
这天,经过路口的人有三百六十九个,他拢共问了六个人。一位拄拐杖的奶奶,听力不大好,所以他没敢走她指的路,一位背包的中年男人,对他犹犹豫豫的上前试探只说了一句‘不需要’,一位烫了满头卷发的姑娘,不好意思的跟他说不认识路。剩下一位学生,一位卖菜的妇女和一个驼背的老人都跟他指了相同的方向。
他走向那条开满月季花的路,花香引来蜜蜂和蝴蝶,米黄色的羽翼,是最普通不过的蝴蝶,这种蝴蝶是不会出现在阿河的标本里头的。
他想掐一朵粉色的,送给阿河,月季和玫瑰一样,都带刺,也都是离了根茎,便活不了了。有些可惜,不过他有更好的礼物送给阿河,想到这里,他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甜蜜的好似挂着浆。
北路的一栋,是独宅,城里的房子建的好像从黑白荧幕上搬下来的,被日头染上色,缤纷的闪光。
容禹本想拍门的,结果看到了门柱旁的开关,揿一下,便叮一声。
没有人来应门,也许是没人在家。不可以,阿河一定要在家,他固执的按门铃,一声接一声,小孩儿恶作剧似的扰民。
日头上来了,他后背开始感觉到灼热,缺水让他喉咙干涩,他吞了口口水,想叫阿河的名字。他想立在石阶旁高喊‘阿河,郑冠河!’可他到底是脸皮薄,孤身一人前来就已经耗掉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了,这是他为阿河勇敢无数次里头,最倾注的一次。
门铃声逐渐微弱,铁门发出吱的一声,他抬头,眼睛像活了起来,亮到出奇。
郑冠河站在门口,撩起眼皮,穿过春日耀眼的日光,眼尾弧度微微的弯,情绪不大明显,就这么把容禹给从头到脚撩了两遍。
“阿河,我有纹身了。”容禹对他说出四十七天未见后的第一句话,随即勾下头,扒着领子给他看后颈延伸到左颈侧的纹身。BUTTERFIY ,L是错的,被纹身师给弄成了大写的I,如果是小写,应该看不大出来,也许是凿不出飘逸的手写体,所以容禹选择了刻板漆黑的大写。
郑冠河垂眼,看他脖子上的刺青,字母太长,像半个铁链,囚在他细瘦的颈上。
“你不让刺你的名字,我就……”容禹扇了扇眼睫毛,吞吐道:“让人家给我弄了个蝴蝶。”的英文,虚荣心作祟,他想用大多数人看不懂的语言,宣示所有权,也想换种语言,离郑冠河更近一些。
郑冠河‘嗯’了声,没有夸他的纹身好看,也没有指责他做这件傻事,而是默默地站在门院前,听他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讲这一个多月里都发生了什么。容禹跟人混熟了废话是很多的,郑冠河看他频繁翕动的嘴唇,软软的嘴皮磨出粉色,内里颜色更深,郑冠河知道。
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容禹说了喜,也道了忧。说到最后,察觉到郑冠河的沉默,愣了下,阿河笔直的站着,他知道阿河从不会单手插兜,也是出于涵养,听他啰里八嗦。
他说了好多,最后,问:“我们不算分手哦?”
郑冠河听他千里迢迢赶来讲的十几分钟废话,并未回答,而是抬手,漫不经心的指尖触上他下眼睑,轻轻的,像抚一颗露水。容禹怔住,为久违的亲昵,却见郑冠河摊开长长的手指,给他看那根弯曲,且毫无重量的睫毛。
“可以许愿了。”郑冠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