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日星辰录》陌上僧

61、第60章 红罗夜遁

　　【060】坤生男旦煽情戏，藏龙卧虎在民间

　　前戏一开场，首先上来一个变戏法儿的老者。身形虽是瘦小枯干，眼神却特别晶亮有神。他拿了三只蓝花小瓷杯和五颗紫红生芸豆，嘴上不停说着逗趣搞笑的话，手上一点儿没闲着。

　　只见他三变两化、七挪八移地，那几颗豆子居然神出鬼没般地跑来跑去，似是随心所欲，却又叫人摸不到头绪。总之，让你们永远也猜不对的是：那些小瓷杯里豆子的数目及其所在。
　　老者的手皱皱巴巴，瘦骨嶙峋，骨节突出，指甲灰白。五指却能灵巧地翻转，配合默契，真是出其不意，变幻万千的小把戏。

　　一众观者伸长了脖子，勾着脑袋，眼珠跟着来回转，安静得像一群被拎了脖子的鸡鸭鹅。他们心里不停地算计着：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我去，怎的又错了？真特么邪了嘿。每次揭晓结果，总是出乎预料地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嘴巴张成薄厚大小不一的各种O形。

　　每一小段表演结束，都能引得掌声一大片。临了，老者弯腰深深鞠了躬，退出台口离去，台下更是呼声四起，不依不饶地要求返场加料。在一众呼喝口哨声中，老者返回来抱拳作揖，扬声致意道：“承蒙各位不弃，多谢诸君捧场。看官莫急，后面才是正戏，愈加精彩有趣。”
　　随即恭敬地一伸手，引出下一位艺人出场。

　　一个身材高大，腆胸迭肚的白胖艺人，摇摇摆摆地晃上台来，与前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福字当头，顶发稀疏，油光满面，一脸欢喜相。恰恰与刚刚那个变戏法的瘦小的老头子，生出了巨大的视觉反差。

　　但见他一身米色对襟宽袍大褂，熨烫得平展挺括，雪白的袖口挽起一寸多宽，十分利落，并且非常专业。只是再要细看，便发现有些涔涔虚汗和娇娇微喘。台下立马爆出大声哄笑，粗鲁放肆，却也是畅快淋漓。那柳木桌椅被拍得山响，茶杯果核瓜子花生，被震得满处乱跳。喧闹叫骂之声骤起，似是遇到相熟老友一般，书馆又开始活跃亢奋起来。

　　白胖说书人面露春风，喜目弯弯，嘴角上翘，抱拳长礼一揖到地。随即，便拉开了架势，亮出浑厚的嗓音，悠悠闲闲地侃侃道来，念出一首说书最常见的定场诗。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徒堪怜。
　　邀酒催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
　　小楼寂寞西风月，也难如钩（“啪！”地醒木一拍）——也、难、圆！

　　“好——！”几句定场诗说罢，台下一片高声喝彩，满场便立即安静下来。

　　七少不由惊倒：没想这等市井混沌场所，竟有人作出如此好诗，原来当真是小瞧了他们。小石头这家伙确是个奇人，总能不停地发掘一些新鲜奇特的好玩意儿，这一趟果然又没白来。这艺人嗓音着实不错，高低回转，柔韧明亮，收放自如，极具吸引力。今儿倒要好好听听，他会说些什么俗不可耐、八卦意淫的坊间段子。

　　那说书人用雪白的方巾沾沾汗水，痰嗽一声，定下心神，便晾开浑厚中带着温润的嗓音，侃侃说起一段书来。
　　本来这是部旧书《天外谪仙传》，滥俗的故事世人大都耳熟能详，没啥新鲜的包袱逗哏。要说也是奇怪，每每由他嘴里侃侃道来，情节却格外引人入胜。泱泱书馆居然出奇地安静，所有观众都在跟随那抑扬顿挫、时缓或急的声调语音，进入了悬念迭出的上古神话江湖之中。

　　书者的声音，或高亢圆满，或低回婉转，引领台下一众听客的思绪高低起落，游走四方，身临其境，使得听者的心里非常舒服受用。连席间穿梭，叫卖花生瓜子、瓜果梨桃的小贩们，都不由呆立在一边，忘记自己的买卖，随了神儿去。

　　说到那天母寿宴的豪华大气，众多仙圣的捧场表演，及嫦娥的精彩独舞，无不惟妙惟肖。直到千叶仙子被天帝爷钦点，寿宴献舞一段，众客听得是如痴如醉，如亲临天家仙境一般。

　　正听得陶醉，“啪”地一声，幻梦被惊醒，众人抹着嘴角半挂的口水回到现实面面相觑，随即喝彩不断。高声喊着要马上继续下一回，那藏酒神洞怎么样了呢？大家伙儿拍桌子跺脚，齐声呐喊呼喝，书馆的楼顶都快爆棚了。

　　那胖书人拗不过大家捧场的如火盛情，半推半就被楼主又一次让出来，只好再加演一段。看来，这胖子倒是个平日里颇受欢迎的说书艺人，关键是这书说得确实吸引人，蛮有听头儿。况且，这一段故事是他自己改编过的，加入悬念，与原著情节大有出入，自然更加勾人念想。

　　“今儿老胡我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各位看官阖家美满、年年添禧、百事顺心、福寿安康！胡守厚，给在座的各位衣食父母行大礼啦！既是大家伙儿不嫌弃我，那胡某就再来一小段，权当新年献礼，免费赠送诸位乡里乡亲：嗯哼——（他又痰唆一声，继续拉开场子。）

　　依山傍水茅舍间，行也安然驻也安然。
　　一条耕牛半顷田，种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下边酒在上边。
　　夜半妻子在窗前，古也谈谈今也谈谈。
　　洛南百姓福寿添，出也平安入也平安。
　　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啪！”，醒木重重一拍）——神——仙！”

　　“好——”七少带头喊了出来，胖书人抬眼向楼上看看，微微含笑颔首，抱拳躬身致谢，接着说他精彩纷呈的下回文。
　　正说到，紫云豹与玉麒麟在酒仙洞口缠斗难解时，又听“啪”地一声，众人再度被惊醒，思绪突回急转，又一次来到乌烟瘴气的天翔书馆。

　　“谪仙一入江湖，引四方风波骤起。欲知后事详情，且待下回——分解！”书者再收声，二度深揖为礼，微微气喘着抱拳告罪，欲待退下休息。

　　“你这下面呢，就这么咔嚓一下子没啦？！”一个尖细嘶哑的声音，好死不死故意调笑。
　　“瘦猴子，你这明明说得正热闹，下面刷地一声就没了，是不是被楼主老儿阉成太监啦？啊哈哈！”一个膀大腰圆满身油污的紫面汉子架着一条腿站在那里起哄，引得满场狂笑不止。

　　胡守候一脸尴尬，急忙苦笑作揖，打躬求饶：“各位衣食父母，这大过年的，求放生了。”

　　小石头听声音耳熟，忙伸头一看，果然正是涂一刀那家伙，身旁坐着的恰是他的老损友，兼多年前的老情敌，精瘦小巧的老裁缝——冯天一。先前那句不怀好意的话，一定是他问的。这俩老家伙，还是那么没正形。

　　众人喊着还要听下一段。胖书人鞠躬深揖不止，求大家饶过他：“谢诸位听客看官厚爱，容在下胡瘦猴儿后面休息休息，喝口茶水饮饮嗓子。下面，还有更精彩的大鼓书和折子戏呢。大家切莫错失哦！回见了您呢，回见、回见。”

　　“这说书的大白胖子，居然绰号被叫做‘瘦猴儿’，说什么也不像啊？书说得果然不错，且是个颇有学识的，赶明儿逢年过节，也请到咱家里说给兄弟姐妹们听听去，大家必定喜欢。”七少不禁啧啧，连声赞叹道。
　　小石头心道：真要到了侯爷府，有些热闹的哏可就逗不得了，只有在这里才能抖响包袱。没办法，那些都是老百姓自己个儿的乐子，你们斯文人家自然是听不懂的。

　　正说着闲话，几片瓜子皮无声地落在七少肩头。
　　七少蹙眉头向上看去，只见三楼走廊的围栏上斜坐着一个瘦弱的小丫头，抱着包南瓜子，嘴里一边磕着，一边将两只小脚盘绕在一起，于半空中一甩一甩地摇荡。小嘴不时一努一努，噗噗地将白色的瓜子皮喷出老远去，梨花飞雪一般徐徐飘落在楼下的各处。

　　看她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貌似逍遥自在得很！大伙一直专心听书，或许是见多不怪了，也没有出言抱怨叫嚷的。七少一见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年纪与九妹相仿，相貌虽说稀松平常，神态倒是并不招人厌烦。自不便与之计较，抖掉几片瓜子皮，回桌前啜了口温吞苦涩的茶水，继续等待下一场鼓书，或是折子戏什么的。

　　鼓书一般，都是些狐仙书生的破庙奇遇，没什么太大新意。说唱的中年人嗓音还算清亮，台下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儿。那些老掉牙的通俗段子，在这里似乎是百听不厌的，颇有人缘儿，每次循环演出，依旧受到热烈追捧。

　　折子戏倒是一部挺著名的大戏《百花劫》里的一段《红罗夜遁》，经典老套、久演不衰，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大团圆故事。小石头给七爷大致讲了背景，还剧透了一下情节。

　　剧情讲的是：某朝某地的某书生李（要说也怪了！怎么戏里的书生们，好像大都姓李呢？难道，只有他们老李家最爱读书？），背井离乡赴京赶考却落榜失意，遂买醉红楼夜夜笙歌。

　　一夜偶遇美貌歌姬：傅红罗。小两口一见中意、再见倾心、三见定情，只恨缘浅相遇迟，很快便成了帐底鸳鸯、缠莲枝。数月过后，书生李早已倾囊为欢颜，最后，他四处求亲拜友，筹借巨款，替红罗姑娘赎身，消籍从良，携美连夜归故里。

　　谁料到得家门，寡母拒不认烟花女子为媳，逼迫儿子将其赶走，否则不许他再踏进李宅。书生上下左右里外前后地为难，忠孝与恩爱不得两全。无奈聚散两不舍，遂病倒在祥福客栈。他镇日家面容憔悴，与娇妻美眷执手相看泪眼。

　　红罗不忍让书生李为己受罪犯难，不忠不孝，损心伤体，花容失色。便于深夜留书一封，独自遁走他乡。泪迹斑斑的信笺上，红罗劝言道：公子情深义重，妾身感恩戴德。怎奈它：今生难有报答日，何不相逢洁身时？红罗并不怪公子薄情，原本不是李郎之错，如今的一切，皆是你那娘，逼的啊……
　　结尾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红罗自杀未遂，遇到老太师认了干爹，于是乎天下喜乐，有钱人终成眷属，遂人间太平无事。

　　这戏原本情节狗血得很，唱词也甚简陋平白。不过那一对男旦坤生（反串：男的演红罗，女的扮书生李）的相貌，倒是颇有几分顺心养眼，唱腔也还算悠美动听，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就很足够了。

　　可惜生旦的那两身行头略显陈旧，不似来侯府里唱堂会的特邀专业戏子们那般衣着光鲜，服饰亮丽，伴奏精致，布景华美。连那些边上跟着主角儿跑龙套的，都是逐个精挑细选出来，面相十分干净顺眼的人。

　　（精彩情节中，未完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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