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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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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子:
听说死去的人有心通,你肯定能在哪边收到我的信吧。
首先,我已经把你交代的事儿办好了。谢红梅过得很好,住着一个大别墅,团子也长大了,生了好几个儿子。红梅还和我唠嗑儿,叫你去她哪里看看,实在不行,她就亲自走一趟。可别看人家已经90岁了,身体还硬朗呢。
前几天我在老李家打牌,黑心哦,妈那个巴子!联伙来逗我。你猜我怎么发现的?当时我在喝水,他们几个叽叽喳喳的,手一直放在桌子底下,结果不知道是谁把牌放在我的腿上了,我一瞧,果然不好,直接喷了他们一脸口水,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我正要发作,这才看到提醒我的人是白老头。他满脸憨笑,身上的白衬衫总是干干净净的,心火打住一团,我立马就走了。结果他还追上来,装模做样地问我可不可以去给你上柱香。哼,妈那个巴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早就偷偷摸摸地去过了!真是披着羊皮的狼,瑛子当年怎么看走眼偏要嫁给他!
那年月亮很圆,你坐在婚车上,穿着我特意定制的大红礼服,戴着顶蕾丝小帽子,笑起来像朵花一样。婚礼现场,远远的来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你给我说:“时杰,他是我白家哥哥,从小一起长大。”
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怕极了,万一你被拐跑了怎么办。你不知道,当年新生舞会结束后,我偷偷去找你。之前,我做了很多次训练;“这位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幸可以与你共舞一曲?”但是真正看见你美丽的面容时,我整个人都滩成了一汪水,但是你不知道。
跟到了夜池旁,你和白少轩在不断地争吵。当时我就靠在你们背后的柳树上,枝条不断拂在我的脸上。你们吵得越凶我就越高兴,你不知道。生活就像是柳树,随着你带来的风飘逸。
白少轩说:“瑛子,和我一起走吧,我们还有机会。”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想偷听!因为郁结于心,甚是烦闷,我就跑进书房抽烟,一下一下的,烟圈吐得越来越大,本来想让你见识我的抽烟技巧的,但是娶了你后,一直没敢抽。当时,我的心停顿了一下,你会怎么回答呢?你会离开吗?你不知道。
结婚后,母亲常常带你出入各种名媛交际会。每次喝完酒回家后,你总会在厕所待半个多小时,你解释说:“不习惯喝酒。”但我又怎会不知不习惯的何尝不是人呢?他们说:“就是这个小姑娘吗?楚少爷怎么会娶她呢?”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从来不肯讲给我听。就算是在前线,我也一直在偷偷注视你,但你不知道。
后来,战事没那么紧张了,我自作主张让你回学校教书。母亲因此责备我:“女孩子怎么能整天抛头露面呢?”我笑话她,头发长见识短。你每天都啃着各种书籍,有的时候不是我来唤你吃饭了,想必你肯定会坐到地老天荒去。当时你得知这个消息时,笑开了花,学生时代的自信般的光芒又重新出现在了你的身上。
后来,你总是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哈哈哈,我照顾自己妻子,能不上心吗?但你不知道,我常常见你在辩论赛上大放光彩。你组织同学们上街游行,你到处救济贫苦难民……我都知道。
“木兰代父战沙场,女将杨门美誉扬!同志们,我们的祖国母亲饱受侵略者的蚕食,冰冷的鲜血洒满了我们的黄泥土上,死去的战魂在不停地咆哮。战士们在前线拼死对抗,我们女子就不能报效祖国了吗?我们每一场游行都会让胜利的希望多一分,即使渺小,即使艰难,只要我们共同抗敌,一定能使国内安定,四海升平!甘将热血沃中华,笑看旌旗红似花。”
我见过很多场死别,我自己也差点一脚踏进鬼门关过。但每次黑白无常来收我的时候,我总会看见一束刺眼的光,滚烫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但打在我的身上宛若温柔的抚摸。它们临走前说:“这厮竟有无量战神守护,算了算了,赶紧回你的阳间找寻梦里的人吧。”哪有什么战神,无非是心里总挂念着你,所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回去见你,但是你不知道。
最近我总是在做噩梦,梦到了战火最烈的那一年。硝烟里伸出好几条触手,将我紧紧束缚住,我眼睁睁地看见你顶着个大肚子被火焰吞噬。我一直哭啊,一直哭,我到处去寻你。他们都说你多半死了。妈那个巴子,他们全家才死了!你可是战神怎么可能会死!
打走日军后,国民党政府开始叛变,一夜之间整个中华大地又陷入了硝烟战火之中。家里来信说,夜里国民党闯进了学校,把所有老师都给抓走了,关在监狱里,不日就要枪毙了。接到消息后,我千里迢迢地奔回家,报废了好几辆汽车。我到处找,挨家挨户地搜,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妈那个巴子,你当时怀着身孕啊。
好几个月过去了,我每天不眠不休,吐了好几滩血,医生说我再不休息就要奔西天了。我心想,那也好,可以和你团聚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国民党们尽数投降,各个据点被关押的人都给放了。火车站的月台上站满了人,我冲在最前面,一直张望。一批一批的人都走了,直到火车站关门了我都没有看到你。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了车站,心里想的都是该用什么方法死了算了。结果刚到家门口,你东看看西望望,手里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身上穿的还是当初我送你的暖黄色旗袍。我两眼一抹黑,居然高兴得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不停地抱着你哭。你一会儿说:“多久没刮胡子了,硌死我了。”一会儿说:“当初被抓走时,国民党里有我的学生他一直护着我,没受什么苦。解放的时候,他亲自开车送我回来的。”沉默了片刻又说:“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孩子慢慢地长大,你经常抱怨说:“我老了,你看,已经有好几根白头发了。”我瞅了瞅,果然只有几根!我排挤你说:“果然成为黄脸婆了!”哈哈哈,结果你好几天不理我,也属是我活该。
你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座小镇,小镇的天空是蓝色的,大地是粉色的,一块块青砖随意排列成一条条街,一条条长街无序地落座在小镇中。你说这是一个荒诞的沉默的世界,你说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孤岛,你说你一直在流浪,居无定所。所以,我们来到了这样的小镇,度过我们时日不多的后半生。
那天夜里你还在问我,城东的花圃是不是都要开花了。我笑你,“这还只是冬天,但也快了。”不知怎的,那晚你特别粘我,紧紧缩在我的怀里,一刻都不愿离开。过了好久,你又醒来,悄咪咪地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仿佛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的。也许是感受到了离别的到来,也许是爱意太过刻骨,我一整夜都没睡着,听见你的呼吸一点一点地从平坦到微弱,感受你的体温一截一截凉下去。我一直哭一直哭,但没吭声。你没去过的地方,就让我替你去吧。
我感到逐渐虚弱,所以我趁着我还能觉出心中的烈火,趁着我的脑子还清醒,我就赶紧抓紧每一分钟。你说的彩色海滨,绿野山巅,云雾孤岛……我都要一一去看,带着你的心愿,留下你的足迹。我原本是最不怕死的,可是现在也慌了。如果地府相遇,你若问起我“城东的花圃开了没”,我该怎么回答啊。
刚才然然还在问我“人死了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生死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无限延长自己的生命,只是早晚的事儿罢了。
昨日我去瞧了一眼,城东花圃果然开的极好,红的红,绿的绿,样子就像当年你穿的那件碎花衣裳。
楚时杰
初春
“爷爷,您给我讲讲你和奶奶的故事吧。”揭秘的过程仿佛逆向解答棋盘,知道了结局和各个节点发生的必然,体会的是一步步走来的心酸苦楚。楚然从未如此急迫过,他殷切地渴望追溯奶奶曲折的一生。
楚时杰摇摇头没说话,依旧我行我素地把信投进奶奶墓前的火盆里。火堆的周围有一圈淡红色的光圈在颤抖着,火光的尖细的舌头舐一舐因高温而卷曲的信纸。火“呲呲”的烧着,殷红的火苗不断地向上“蹭蹭”的冒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火亮起来的时候,就把一片一片贴地横飞的烟也映成半透明的发光体。爷爷望着蓝天,火焰照耀了他的半张脸,另一半则埋上一层厚重的阴翳。信纸的灰烬随风飘向空中,好似发光的蝴蝶,久久徘徊在爷爷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