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信：回忆》》边江寒

16、第十六章

　　该来的终究还是降临了。柳晟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隐约听到了周围的哭泣声，他睁不开眼，也不愿睁开，担心撞见了他们忧郁的眸子便再也没有勇气为生命争取一把了。“咔嚓”一响，门似乎关了，他察觉身处在一个空洞的房子里，周围一定都是白色的，他心想。
　　倏然，刀刃仿佛在切割他的胸膛，但神奇的是并无剧痛感，痒痒的，好似被虫蚁爬过一般。一股热流很快布满全身，想必是血液了，额上似乎有一滴一滴的水珠流动，可能医生们正急得出汗吧。他不禁苦笑，脑海也不断膨胀，一霎间，他回忆起了很多故事。
　　一个小男孩委屈地缩在病床上。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布，旁边还有无尽的咳嗽声。他一直在翻身，直到早晨太阳火辣辣的时候才缓缓入眠。
　　那天下午，小男孩睡得并不安分，隐约可以听到耳畔的窃窃私语，仿佛还夹杂着哭声。小男孩想睁眼看看，可是睡意完全淹没了他，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无尽下沉。空荡荡的，好像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旁边的床位已经全空了，换上了一床崭新的被褥，小男孩想那个老太太可能已经出院了吧。只是不知为何，病房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悲伤，它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甚至于一沫口水都变得苦涩。
　　他向着门口望去，纯粹是感受到了离开的脚步声，只是——门外，空无一人。嘴角残留着温热的气息，它抑制了喉咙里的冲动。护士拉上了窗帘，苦涩地笑着说：“风凉了”。明天，旁边的空床又会迎来它的新主人……
　　忽然又是晴空，小男孩担惊受怕地往胡同里面走，刚到拐角，只听到了破碎的酒瓶子的声音。他偷偷张望，惊奇地发现墙角趴着一群衣衫不整的小孩子，另一个孩子生气地破口大骂，脸上挂了彩，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看见了小男孩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时间仿佛流逝得很快，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坐在小男孩的床边，轻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沉默了片刻，俯身吻了小男孩的嘴角。这个女子他认识，长得很像小巧，因为他们的眼里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
　　突然，门口又来了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他一直冷笑却不说话。紧接着，病房满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那不是白徵客嘛，长大了脾气不好，不知道谁能治住他。女子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泪水弄花了，他俩对视了片刻，便都往不同方向离开了。
　　反正没过多久，小男孩又被扰了美梦。眼前是一位温柔俊俏的青年人，他很体贴，一会儿喂小男孩吃饭，一会儿给他削水果。但话题停不住地往十多年前带，小男孩能清楚地感受到，一提到白徵客的名字，他的眼睛霎时间闪出一缕光来。
　　雷电闪着一道道白光，发出轰轰的响声，瓢泼大雨来了。大桥上发生了猛烈的争斗，被绑架的小孩子疯狂地哭叫，小男孩正与持刀歹徒做最后的搏斗。他的心脏已经要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了。
　　护栏有一处破损，小男孩突发奇招，抱住歹徒的腰便一起往护栏撞去。“小巧，我是一个勇士吧。”轰隆两声，他们纷纷落水，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小男孩越沉越深，一股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可他反倒呈现了赴死的释然。岸边，警笛声在慢慢靠近。灰蒙蒙的云中洒下千丝万线，渐渐地将天和地缝合了。
　　雨还在下着，与记忆中的那场大雨似乎并无不同。只是醒来后身旁空无一人，小镇仿佛也换了个样子再也不是梦中的粉色和蓝色了。他整日待在病房，偶尔会有一个同龄的小男孩来找他玩耍。
　　柳晟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东西，可是小男孩告诉他：“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事，因为他们早已经把我们也忘记了。”虽然有理，但人非草木，怎会无情？否则白徵客为什么不离开小镇，他难道不是在等待那个人吗？否则他为什么要在街角开一个咖啡店？否则他为什么要在城东置下一块花地？
　　胸口里塞进了陌生的心跳，柳晟觉得很新奇，一点一点地在紊乱的心跳里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节奏。可是刺痛感无时无刻在刺激着柳晟的神经，脑海里遐想的思绪俨然消失不见，他急迫地想睁开眼，但是一股强大的压力将他束缚在手术台上。火焰似乎在胸膛里燃烧，他极度的痛苦。
　　说来也奇怪，每当柳晟痛苦得全身颤抖时，一位拿着荼蘼花的小女孩总会浮现出来，不是通过脑海，仿佛她已经铭刻在了骨子里。“小巧，送你荼蘼花。”“小巧，荼蘼花的花语是末路之美，我不懂，大人都说不吉利，但我还是喜欢。”“小巧……”
　　“芜湖！”楚然从车里的天窗探出头，远处环绕的群山，被霏霏细雨覆盖着，雾蒙蒙的，全然不见冬天冰雪的痕迹，春雨扑在脸上，湿湿的，热热的，暖在了心里。柳晟的手术很成功，已经出院开启了新生活。花店的装修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楚然提议去乡下“拾荒”。
　　“白徵客，听我的准没错！一些古老的村落可以说奠基了现代建筑的发展。更何况你还能见识很多的文化遗产，拿回来装点花店准没错！”
　　乡间的风景最是令人惬意的。未及留神，窗外辽阔坦荡的田野平川，挺立茂盛的小树小草，还有远方若隐若现的绵延群山，已在视线中飞奔登场，有转眼间呼啸而去。白徵客想象过很多种约会的可能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次约会竟然是“拾荒”！
　　“可别那么想，有的人拾荒是为了生存，而我们则是为了生活。”楚然骄傲自信的样子总是让人如此着迷。他晃头微笑，拨开一处杂草，底下是一道人为走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的一处小屋。
　　一帧帧流动的风景，看似雷同，却处处闪动着活跃的美感，又好似一副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总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呈现在眼前。老屋的茅草屋顶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屋檐上满是蜘蛛网，看起来年久失修，想必已经很久无人打理了。
　　“上次我来到这个地方看中了一个吊床，只可惜没有空手把它带回去了。”楚然轻车熟路地从门缝里取出一包布袋，里面居然还装着一把钥匙，“本来撞门就能进去的，但是拿人手短还是不应该给人家造成破坏才好。”楚然耸耸肩，捂住口鼻，推门进去了。
　　白徵客的眼光自刚才始便一直没有从楚然身上挪开过。最开始，楚然总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不管面对谁都是极有礼貌，温柔问答。但相处得越久，楚然身上的孩子气便更明显。白徵客不但不反感，而且心意又与十多年前的感情逐渐重合。
　　灰尘布满了整个屋子，很多家具都已经破损，稀稀拉拉地倒在地上，墙壁都沾满了青苔，满是潮湿的味道，楚然径直地走向另一个房间，老式木床已经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但是那个藤制的吊床却保养得极好。
　　“别再看了！我就要被你看出个洞来了！”一抹红晕浮在白徵客的薄脸上，同手同脚地搬运吊床。“白徵客，你认真地回答我，你认识我吗？”楚然脸色虽是喜悦的，但是声线却极为冰冷，坚定的眼神让白徵客的所有欺瞒无所遁形。
　　小男孩碰倒了装着大束向日葵的花瓶，淌了一大摊水。他们刚搬到新家，却被粗鲁的野孩子打破了家具，白徵客气得直跺脚。“行了小白，之后大家都是邻居，来帮妈妈把门打开吧。”邻居吗？白徵客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但小男孩没跑几步便停了下来，扭头道歉，男孩脸上的婴儿肉还未褪去，他的笑容如微风般温暖，“算了，饶过你了。”
　　白徵客第一次来到小镇，淳朴的慢生活让他从终□□仄的城市里彻底解放了出来，宛若脱了线的风筝，任由春风摇晃，反正不管落在哪个地方都是安定之所。人群中间或出现一两位悠闲散步的行人，女士遛着纯种宠物狗，年轻人则牵着杂种狗，有人踩着滑轮，有人骑着脚踏车，还有母亲推着婴儿车。
　　入学后，白徵客每天都在学校操场闲逛，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极度渴望再见那个小男孩。小孩子心性本是爱玩，但恐怕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执着于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开学后，年纪召开了期末表彰典礼，白徵客成绩一般，自是不屑的。
　　他偷偷摸摸地坐到了靠门的位置，本打算听完校长讲话就偷溜走的。可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到他的耳边，台上的小男孩说话软软的，但眼神里满是骄傲，是白徵客从未见过的自信。那不就是白徵客苦苦寻找的人嘛。现在他记住了——原来你叫楚然。
　　爷爷似乎和校长是旧相识，他们经常一起打理花店。“小白，这道题怎么做错了呢？”白徵客无心于此，起初是不愿意补课的，但那天，白徵客坐在院落的小木凳上，不经意抬头，小男孩玩耍的身影透过了镂空的木窗映射到了白徵客热情的眸子里。
　　虽然常常在一个院落里，但他们从未正式碰过面。楚然的房间满是玩具，也有许多的书籍，但都杂乱无章地扔在地上，而白徵客是极爱干净的，总会在楚然回家之前帮他收拾房间，慢慢地，楚然兴许害羞，也会自己收拾屋子的。
　　听楚奶奶说，楚然喜爱向日葵，他则采了一些放在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子里摆在他的床头柜上。有一次白徵客算错了时间，从楚然屋里出来的时候，居然与他直直地碰了面。白徵客眼里闪过丝丝慌张，很快低下了头。楚然的眼神扫过了他的头顶，表情漠漠然的，那淡漠的一瞥，仿佛也被另一双淡漠地眼白接住。空气弥漫着青草的味道，但他们却沉默地擦肩而过，不回头的。
　　白徵客在通往镇子中心的街道拐角处开了一个咖啡馆，这么多年了许多人都离开了小镇，只有身体残缺无法行动和心中怀念苦苦等待的人留下了。他年复一年地守在街角，他的目光掠过每个过客的面容。他定下了一个期限，若还是等不到便离开寻找新生活把。
　　直到那一天，天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漂浮着。他穿着棕色的呢子大衣，岁月将他的面容雕刻成了一件艺术品，成熟又富有魅力。白徵客的手中溢满了汗水，左手攥住一束玫瑰花，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终于擦肩而过。
　　“见你很好，我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