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遗》秋十苡

26、遗

　　26.

　　离开沽恒河之前阿秋又去见了一个旧相识。

　　他依然是阿秋熟悉的模样。岁月已经没办法在他身上留下变化了，他不会发福、不会变老，他永远是少年时儒雅的姿态，停留在最风华正茂的年岁。

　　时间并没能让阿秋将谈景生遗忘，反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滞留，成为一段割舍不去的记忆。

　　当年谈景生葬于一片白玉兰林中，是独有的风景，如今早已过了玉兰花期，周边的树木上落叶也已掉落，倒有一种万物凋零的视感，与她见谈景生时是一样的季节。她盯着墓碑上的遗照静静的看了良久，竟低声笑了起来。

　　他极少笑，就连遗照都是一副板着脸的模样，可偏偏就是这张严肃老成的脸却让阿秋渐渐红了眼眶，她就这么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不知自己对谈景生究竟是处于一种何样的情感。

　　在那段受尽欺凌的日子里，他始终是以局外人的视角在指引她，他从未掺和进那些人之中，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可怜同情阿秋，似乎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阿秋足以处理得好，用不上他虚假的伸出援手。可他又偏偏不想见阿秋那副对世界毫无向往的面孔，他知道她和所有人都有距离感，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她与旁人之中，致使她始终无法与人坦然相处，他不愿她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才会隔三岔五写下那些毫无意义的心灵鸡汤给她，尽管他不知道这些做法是否是阿秋需要的，但他只觉自己总该做些什么。

　　正如他同阿秋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样，他希望她能向前走，最好永远都不要回头看，而阿秋也却是如他所愿，一路奔波，哪怕路途有太多的坎坷也不敢松懈。

　　记忆像条缠绕在五脏六腑上的枷锁，毫无预兆的锁紧，拽出某一条细线钩住心脏尾端再一点点的打上死结，时不时的翻出来折磨你，永远都不会停歇，以至于你再也没有办法遗忘。

　　树上的鸟儿扇动着翅膀，欢快的从这棵树飞向旁处，扑动的声音似是唤回了阿秋的思绪。她像方才从梦中惊醒一般，极轻的眨了眨眼睛，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走了几步，机械式的步伐缓慢极了，似乎每走一步那条绳索都会再次绕紧，带着倒刺扎进她的皮肤，痛的她连呼吸都开始错乱。

　　“谈景生...”

　　沙哑的声音从口中吐出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便再也掩盖不住。她踉跄的半蹲在墓前，眼泪挂在眼眶边始终没有流下来，眼中的红血丝越发的明显。

　　她颤抖着手从背包里拿出那一张张完好平整的信件，显然是一直小心封存着的，除了纸张在年月的流逝下变得泛黄，其他都毫无变化。

　　捋平摆放在面前，阿秋也不在意泥土脏不脏，直接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她眼神中带着一丝留恋，却依然没有犹豫的点燃。

　　火星点点随着纸张飘然而上，像只张开巨口的怪物盘旋在黑色的字迹上又瞬间吞噬，一切都在火光中消散。

　　她像失了魂魄般站起身，只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她的心头飘走，这种感觉让她整个人都随之一空，她茫然的抚上胸口，徒劳的握紧手想要留住些什么。

　　望着烧至一团黑的信，她疲惫的闭上眼睛，转过身准备离开。

　　跳跃的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地上凌乱的纸张被风卷着吹起来，晃悠到她面前。她有一瞬间的呆滞，那只剩半截拇指大小的纸并没有被一起燃烧殆尽，它保留着原有的模样，染着一丝灰黑，像是从污泥深处爬出来却又依旧干净。

　　阿秋神情复杂的伸出手接住，那被烧的破碎的纸上只剩下几个字，黑笔留下的印迹清楚可见，笔锋内敛，是谈景生惯用的写法，上方的字已被烧的一干二净，轻轻一碰就变成了灰，唯独残留的那几个字。

　　【向前走...】

　　她与谈景生的每一封信她都熟记于心，这没被烧毁的三个字是谈景生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信，整张信的内容她至今没忘。许是因为谈景生最后与她说的话也是这句，此刻倒生出一种阴差阳错的巧合感来。

　　向前走，她想道，谈景生生命的最后阶段都在给她这么个叮嘱，而今...她猛然回过头，死死的望向墓碑上的那个人，恍惚中她只觉谈景生那张一成不变的肃静面孔似乎换了模样，像极了他还在世的那一年，靠在病床上淡然的对着她笑，他面容平静，是一贯的温柔，阿秋看见他嘴唇轻启，像是在和自己说话，眼中早已盛满了泪，她拼命的眨着眼，哪怕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个幻像，她仍是努力的想要看清。

　　最后，她看见谈景生笑的灿烂，他说：

　　【阿秋，忘了我。】

　　眼泪瞬间从眼眶滑落，她费力的捂住心头，疼痛让她控制不住弯下腰。

　　时间静止在那一刻彷佛过去了好久好久。她狼狈抬起胳膊狠狠抹去眼泪，用力的握紧手中的那骗残迹，力气之大令骨节都在颤抖，手面泛起青筋。

　　她颓废的松开手，微黄的纸张最终还是再次随着风落入那堆残渣里，沦为灰烬，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秋挺直腰板，不再犹豫，大步离开这里。一如那年从谈景生的病房离开时一样，坚决又果断。

　　我知道你想让我往前走，走出那段过往，去过全新的生活，你所想的一切，我都知道。

　　亲爱的谈景生，你想让我把你遗忘，是否在担忧我会沉浸在过去迷失自我？

　　不会的。我在很努力的往前走，就像你无数次同我说的那样，一刻都没有停留。

　　或许人生中总是会有太多太多的遗憾，痛苦与绝望并存，她在无尽的挣扎中吊着最后一丝气力，拼命的想要靠近光和希望，却被现实打败，输的彻底。于她而言，死亡从来都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也正是如此，所以记忆才会一次次的提醒她，不要忘记。

　　过往是衔接我与现实的那层滤网，事实上我很难将你忘记。

　　只要我还记得你，你就会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

　　可是，谈景生，如果遗忘是你最后的愿望，那么，我答应你。

　　我会忘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