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故巷 ...

  •   卷柏巷是晋国越城一处平民巷,别看地方不起眼,名字倒有些来头。
      据说一百多年前住在此巷的一名女医,偶然间治好了一个穷书生的急症,并分文未取。书生登门致谢时,见女医养的卷柏甚是喜人,又闻得她最爱这种植物,故出人头地之日,即捧着一盆精心栽培的卷柏来给她瞧,可她却已故去多时。书生在她家守了三日,离城前命官府将巷名改为“卷柏”,以作纪念。
      这是在越城流传最广的说法,亦是唯一的说法,但明月临知道它不是最贴近真相的说法。有个人给她讲过另一种版本,一种相当不美善、她听完想揍人的版本。非是想揍讲它之人,因为那人若对它的真实性无九成把握,是不会讲与她的,故她信那人说的每一个字。
      那人叫白昙,是她的知己。六年前他们一起来到卷柏巷,他给她讲了一段极沉重的故事,也给予了她一段最难忘的时光。
      那时明月临将满十三岁,白昙刚过十七生辰不久,俩人均是第一次涉足江湖,常爱往繁荣、灵秀之地钻。越城本不是他们逗留的目标,只因在此处遇见位卖甜汤的吴婆婆,被小流氓们的斗殴所波及,伤了腰又舍不得花钱去看,明月临瞧着不忍,便和白昙管了这事。
      吴婆婆家住卷柏巷,他二人一连半月往来瞧病,越发喜欢上了那里。巷中有三十户人家,生活虽都不富裕,然人人热情朴实,每天将自家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前做点缀的卷柏盆栽亦会精心侍弄,把个狭窄的小巷修饰得别有一番韵味。
      明月临每每为吴婆婆治伤时,白昙均会在一旁打下手;明月临跟吴婆婆学做甜汤时,白昙就去逗婆婆收养的小孙子玩;明月临笨手笨脚地弄伤自己时,白昙总能带着伤药迅速出现在她面前。
      吴婆婆瞧着这俩小辈,心里热乎乎的,眼里尽是欢愉:“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这地尽是粗人,等来日再路过越城,就回巷子来看看,看看老婆子做甜汤的手艺是不是又精进了,看看小豆子又长高长壮了多少……”
      类似的话她几乎天天说,二人懂得她的孤独,遂次次饶有兴致地听完,再认真地点点头,气氛甚是融洽。
      不过卷柏巷并不总是平静祥和的,偶尔也会出现刺激场面,他们即正好赶上过一回。
      那一日他们正陪吴婆婆和小豆子吃午饭,巷子口突然传来女孩爽脆的呵斥声:“臭小偷给本姑娘站住!再跑……等会把你腿也打折!”
      小偷拐进了巷子,女孩便跟着拐进巷子,接着巷子中有人惊呼着关门,有人边躲逃边喊疼,物件翻倒、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明月临啪地撂下碗筷,纵身跃上墙头,这时白昙掷的板砖刚好到了手边,她一下子掐住,猛力朝前方那道快速移动的身影扔去。那人没能完全躲开,被打得脚步略显凌乱,女孩则趁机照他小腿狠狠补上两个大花盆,终于把他打趴在地。
      小偷不认命地挣扎着要起,女孩见状疾步抢上,一脚踩住他脊梁,二话不说直接俯身薅起一条腿,狠辣利落地拧旋起来,直令他惨呼连连,瞬间疼得面红耳赤。
      待觉得差不多了,女孩像丢个破口袋似的丢下那条废腿,转而去折腾另一条,口中恨恨地道:“刚刚叫你停你非跑,硬要跟本姑娘显摆轻功,这会号个什么?还不都是自找的?偷东西前也不瞧瞧本姑娘是谁,今日不将你四肢全碎了,本姑娘就不姓墨!”
      “姓墨的厉害姑娘……”明月临凝睇着绿衣女孩,不停翻找脑中的江湖故事,蓦地失笑着小声对白昙道:“闻名不如见面,缥缈阁主的爱女当真不同凡响。”
      白昙亦小声笑道:“见了面怕也鲜有人会相信这姑娘是‘善手君子’墨阁主的女儿。”
      在刺耳的哀叫声中,墨希仍听见了他们的话,随之顺声举目,眼前登时一亮,只觉墙上站的二人一个比一个养眼,委实不舍移开视线。二人瞧她生得白皙秀气,眉宇间霸道凛凛,又不失小女孩的稚气与俏皮,竟也是欣赏得紧。
      墨希豪气地拱手:“在下‘缥缈阁’墨希,适才多谢……”
      话说一半,斜下方倏地嗤地一响,十二根头发丝般细的毒针一齐从小偷袖内的机括小筒射出,并迅速四散开来,其中八根封住对手可逃避的八方,余下四根径逼向对手身体。
      墨希大骇,下意识地以最快速度往巷口纵跃,希望能冲出射程,但也清楚胜算不大。目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小偷非是暗器的主人,运用起来或有偏失,当不至于一下子即要了她的性命,可纵使性命得保,人亦难逃残废结局。
      就在她万分惊惧之际,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瞬间敲碎了森森寒意。她很纳闷,刚欲回头查看,不料一根毒针刷地刺破左踝衣物,跟着刺断了踝上的宝贝铃。她于是急急又往前跑了一段,方始停下查看,好在肌肤未伤分毫。
      小偷发的十二针,仅此一根勉强算是碰到了目标,另外的十一根则尽被一块形似月牙的白色磁石所吸附。那磁石本是搁在明月临的长命金锁里,一旦取了出来,等于彻底毁掉了长命锁,同时等于毁掉了最后一样亡父做与她的东西。
      墨希歉疚得不知该如何补偿,明月临觉得事情变成这样自己亦有责任,遂故作无所谓状:“姑娘无须介怀,东西再重要都不及得到个朋友实在,况我是拿它对付的‘江湖十大恶器’中排名第九的‘十二丝’,不算是辱没它。”
      闻言,墨希稍有释然,展颜道:“亲兄弟都得明算账,何况朋友?此番是我的疏忽,怕他再跑才只顾着同他的腿较劲。我欠姑娘一份大情,来日姑娘有用我之处,尽管吩咐!”
      白昙在一旁轻咳:“咳,既然已成朋友,二位小姑娘就莫再‘姑娘姑娘’相称了,听着不别扭吗?”
      两个女孩瞅瞅他,齐声道:“好的公子。”三人随即一块笑弯了眉眼。
      医治好吴婆婆,他二人同墨希去了缥缈阁,成为缥缈阁甲寅一届的阁生,三个少年朝夕相处,情谊日笃。无奈好景不长,仅过去一年半时间便不得不道别,其后明月临和白昙皆遭变故,使得他们再无法相聚一处。这条卷柏巷,她亦是时隔六年方重新踏足。
      面对物是人非,世人已有数不尽的悲戚惋惜,若面对物非人非,又当还以何种神情?
      明月临站在吴婆婆家中,瞅着四周残破颓唐的景象,沉寂多年的深眸闪现出盈盈之光。这种“光”只需小小的一滴,即足以让晌午的骄阳自责得躲进云彩。
      它有照亮世界的能力,却无有令仰望它之人平安喜乐的能力。一日复一日地走过这个乱世,除了见证美丽富饶之地布满伤痕狼烟,幸福健康之人成为无辜亡魂外,它什么都做不了。
      自“丁巳之危”致越城沦为晋、骁两国的边城,三年多里几番易主,人口大量迁移,官府无心治理,堪堪将这座明媚之城糟蹋得与荒城无二。明月临问了此处许多许多人,方打听到吴婆婆的消息——第一次城破时,卷柏巷里的人名就从户籍册上抹去了。
      回忆如海啸般浮于眼前,汹涌得叫人窒息,怎么压都压不住,明月临干脆放弃抵抗,由着它们把缝好的心撕裂开来,只缓缓抬指接住一滴眼泪,凄怆笑道:“我的眼里居然还有泪,还是热的,真真难得!”打开酒坛,走出吴婆婆家,她开始沿着巷道挨家挨户地祭洒、叩拜:“婆婆、小豆子、还有……大家,当初说好的会和他们再一起来玩,如今我独自前来,你们可别不欢迎啊……”
      卷柏巷已无人住,如今明月临轻而慢的脚步声悠悠回荡其间,使之更添悲凉。
      待奠过第三十户人家,坛中酒尽干,眼中泪尽干,涌上喉间的一抹腥甜亦被硬咽回去,但她控制不住手心着火,控制不住身子发颤,最控制不住的是脊背愈发觉得冰寒。因为有两道精芒正携风卷雷迫近背心。
      明月临遂疾退两步,身子一转手上已多出一把幽蓝折扇,扇面不展,只当小棒子使,时左击时右挡,与眼前那对灵动的峨眉刺战得有来有回。约拆上十个回合,对方见她应付起来甚是轻松,便逐渐加强攻势、内力,终在第四十三招逼得她展扇。
      扇子展开好似一弯纯净且神秘的蓝月,瞧得那绿衫人忍不住赞道:“真美!”手上动作则未停,反而攻得更加凶猛。
      明月临眸光一凝,先是以巧劲拨开这一击,旋即皓腕一转,不等对方再次欺来,美扇已打着旋切向对方额头。此一招又快又准,纵使力道略显欠缺,亦叫人不敢小觑。
      绿衫人正要提刺挑开它,却见明月临右手一握拳,扇子紧跟着刷地一合,前端恰对准其印堂一穴,相距不过三指,立地将其凝聚的真气冲散近三成。
      绿衫人惊讶的目光中透着惊喜,明月临惊喜的目光中透着惊讶,二人相视片刻,同时撤回武器。
      卷柏巷复归于平静,盛夏的热风卷起她们的裙摆,与六年前的某一瞬一模一样,反倒令墨希心下慌乱不已。
      明明攒下了千言万语,一见故人竟不知从何说起,委实急煞人。明月临见她微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禁莞尔打破沉默:“希希,好久不见!你何以会来此?”
      微感陌生的声音,微感陌生的语气,微感陌生的面孔,再加上一身无比熟稔的气质,墨希再也压不住复杂的情绪,一个箭步扑过去,抱住明月临放声大哭:“小月……你是活的小月对不对?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明月临眼眸低垂,轻轻拍拍她的背,沉声道:“希希没在做梦,我是活的小月,我回来了。大家都还好吗?她……那个人还好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