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下》竹至

1、月临

　　盛夏黄昏，落日如火，乌云忽自西北方腾起，一寸寸蚕食天边余晖，眼见最耀眼的太阳也要逃脱不过。它不屈地在云间挣扎，隐而再现、现而复隐，直令幽幽古道几番改换容貌，令古道上的生命大有历经沧桑之色。
　　许是清楚美丽的皮毛无法再得它照耀，一直低头嚼草的花鹿繁星适时抬起头，目送它彻底隐退于云后。转过头来，冲着密林呦呦鸣叫几声，就又埋头去嚼草。
　　鹿鸣消散不多时，远处有五匹健马奔来。马背上坐的均是年轻剑客，各个穿着讲究的明亮黄衫，乍一看……真不觉得多么显眼，哪怕是大阴天里。
　　带头的剑客当先发现了花鹿，大笑道：“哈哈！众位师弟，咱们运气不错，晚上有烤鹿肉吃喽。”其余四人闻言，都喜不自胜。
　　他们恐靠得太近会吓跑猎物，赶忙勒停了马。年纪最小的剑客伸长脖子望向它身旁之物，见是一辆小篷车，失望地蹙眉：“这鹿应是有主的，咱们还是别动它……”
　　“有主的又如何？给他些银子便是了。”另一个高个剑客截道：“不管是谁养的鹿，能被咱们‘龙亢五锐’瞧上，于人于鹿皆是福气。我今儿就要吃它，看哪个敢有异议！”
　　他锵地拔出匕首，径朝鹿颈掷去。一丈多的距离眨眼即至，况他自恃为五人中出手最快的，料定必会成功，于是匕首才一脱手，便闭起眼睛笑嘻嘻地等着听喝彩。
　　可惜繁星并未让他如愿，不仅趁匕首到达前成功避开，更迅速跑向那人骑的马，一副干架的架势。
　　“有趣，这鹿竟不怕人！”最年轻的剑客感叹之余，手已搭上身后剑柄，这时却有一柄宝剑先他一步出了鞘。
　　只见带头的剑客对着鹿颈急削一剑，剑气异常刚猛，惊得繁星一个趔趄，再要躲开这一击显然是来不及。
　　值此危急关头，它刚刚进食之地附近的一棵大树上，突地射来一道寒光，不偏不倚地切过长剑一寸处，与那断掉的剑尖同时斜插进古道，发出嗤的一声。紧接着又哐当一响，乃是那匕首上的劲力沿剑身直冲上剑客掌心，迫使其蓦地松开宝剑。
　　五人俱怔愕不已，扫一眼地下断剑，或疾举目凝视前方，或闭目以双耳聆听八方动静。不想才提起戒备，一声马嘶再次打乱他们阵脚。
　　原是繁星趁五人不备，绕到了高个剑客后方，照着马屁股狠狠顶去一角。那马吃痛受惊，立地躁动不休，背上之人反应未及，被重重地甩了下去。另四匹马亦叫它的横冲乱撞吓得不轻，纷纷开始避退，费得剑客们不少力气才将它们尽数安抚住。
　　繁星也不恋战，顶完即跑回小车旁，继续咀嚼鲜草。待龙亢五锐调整好阵型，神色稍有舒缓，却见它已是一派悠然模样，心下不禁又气又乱。
　　带头的剑客歪身拔起匕首，仔细端详一番，全没找出其有何独特。论选材，它不如宝剑的精良，论锻造，它不如宝剑的精湛，而偏偏一斩便斩断了宝剑，足以证明其主武功造诣非凡，不宜硬碰。
　　可转念一想，自己宝剑当众遭毁，本就有损颜面，若再在有四人相助的情况下软了气势，岂不违背“宁折不屈”的门训？届时漫说无缘掌门之位，怕是在龙亢剑派立足都成难事，遂威胁道：“喜欢偷袭的贼子，想要拿回匕首的话，速速现身给爷爷们磕头赔罪！倘迟上半刻……”目光流动间瞥见刻于器身的“归途”二字，声音显出一丝邪气：“呦，这字倒是娟秀，该不会是大姑娘用的吧？”轻咳两声：“小爷最是怜香惜玉，你要是个姑娘就不必磕头了，跳支舞即可，你们说是不是？”
　　四剑客笑着点头附和，当听到一缕阴寒刺骨之声时，那狂狷的笑忽地僵在脸上，与紧张的眼神甚是不匹，看起来丑陋至极。
　　“我只会杀人的舞蹈，今天本没兴致跳，但你等若真心想看，跳上一支也无妨，若不想看，便好生放下归途，赶紧滚。”
　　又叫他们失望了，说话的根本不是大姑娘，而是个年轻男子，且还是个语气冷漠到能冻裂人心的年轻男子。
　　最年轻的剑客指节微颤，低声嘀咕：“得是杀、杀过多少人才能如此冷、冷漠？要不咱们还是走、走吧……”
　　四剑客齐齐睨他一瞬，带头的旋即朝刻字啐了一口，高声道：“小爷可没兴趣观男人跳舞，贼子还是滚下来磕头吧。”
　　“你无兴趣观，我方更有兴致跳。”话音一起，则有一树冠随之微响，枝叶优美地摇动起身姿，眨眼间摇出一道靛蓝色影子，径扑向他们。
　　其身法似轻烟、似幽魂，异常地飘忽灵动，纵使瞧得见，也很难打得到、避得开。是以当最后一字音散之际，薛迷已夺去了三人性命。之后，他闪身站到带头的剑客的马前，指指后者前胸的几处穴道及任脉，毫无情感地问：“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那剑客登时一哆嗦，险些从马上栽下。攥紧缰绳努力定一定心神，他木偶般转动脖子，瞅瞅趴在马背上软成烂泥的三具尸体。他们都是心口中掌而亡，本该滚落于地，却被凶手托住，搭回了马鞍，不知是何用意，只瞧着格外阴森瘆人。回头再瞅瞅凶手刀刻斧凿般刚毅的相貌，一双锐目直刺得人双眼发疼，便急忙抬袖拭净匕首，翻身下马，行礼赔笑道：“是我等有眼无珠冒犯尊驾，以命相偿倒也……合情合理。但我家小师弟尚未到弱冠之年，望尊驾能饶他一命，至于侮辱宝器之过，在下愿用自身之血清洗！”说着，已把匕首对准前胸的一处穴道。
　　薛迷刚欲阻拦，突听得一声惨呼：“啊！！”瞥眼一瞧，竟是最年轻的剑客慌乱间滑落马下，正跌撞着扑将过来：“在下愿代师兄受死，请大侠饶过师兄！……”
　　他边哀求边去拿那匕首，其师兄见状立马把它移开，他不肯死心，继续追着抢夺。两人如此拆解了数招，眼看师兄将要守它不住，他则霍然转了目标，一掌击上对方后脑。只见那剑客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便趴在地下彻底没了生气。
　　他缓缓蹲下身，揪起尸体的脑袋，狞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替我求情打的什么鬼主意，想故技重施门都没有，我不会在同一个套上犯傻两次！”他揪住尸头重重往地面砸了两下才肯松手，接着伸手捡起匕首，亦用衣袖拭净灰尘，方捏着器身，把柄端对准主人一掷，淡然道：“想杀便杀吧。”随即起身，不再理会薛迷有何反应，开始着手搬尸体，一副对生死全不在乎的样子。所以他没有看到对方接匕首时，手指掐的是柄还是身。
　　将四具尸体牢牢绑在马背上，他赶着五匹马朝东行进。待走出一段路程，刚觉稍稍安全了些，还不等舒口气，背心即猛地一凉。
　　薛迷这次未急于撤掌，故他仍存有一丝意识，听完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念你帮我做了些事，我奉劝一句，下辈子莫再贪心，手法练绝了再给人下毒。”
　　五匹马各驮一具尸体，在夜色下的古道狂奔，既扰乱了天地间的宁静，亦扰乱了薛迷的心。
　　处理完血迹，他陪繁星坐在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黑乎乎的密林深处，越望越觉得远去的马蹄声似在往回来。
　　终于，他坐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举步朝林子里冲，可深入不足十步即迅速退至原处。过一会想出了新的由头，就又举步朝里冲，又是深入不足十步即退出……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直把繁星都给瞧睡着了，他却是愈发地精神、不安。
　　“她最守时的，约定的时辰已过去许久，怎的还不见踪影？莫非是这林子藏有古怪，他恐我有危险才严令我不许进入？”思及此，他咣地照脑袋来了一拳，自嘲道：“尽想美事，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配吗？！”
　　“薛大哥这是在跟谁生气呢？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林内忽起高邈之音，繁星几乎是在刹那间苏醒，一睁眼就欢快地蹦叫起来。
　　相较之下，薛迷反倒显得十分拘谨，先是小退几步，接着低下头不敢直视来者，无奈委实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来者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只见她身着月黄色羽衣，头戴昙白色幂篱，面前纱帘未放，展现出精致的容颜。两颗黑亮的瞳仁眨动间尽显智慧、清冷光芒，衬得一身高华之气越发无伦。
　　今晚天空无明月，明月在人间。黑夜虽黯淡了她身上的光鲜颜色，她却仍能叫人眼前一亮，实不愧“明月临”之名。
　　繁星以最快速度跑过去，用脸颊轻触她的手背，这一幕着实美妙得有些梦幻。
　　明月临莞尔，玉手在它背上慢慢抚摸：“一日多没见似乎肥了些许，看来我不在，你食欲不错嘛。”繁星呦呦地开始辩解，她的动作便更慢了一分。
　　“我到时未至，害你们久候了。”她转眸望向薛迷：“薛大哥见谅。”
　　他想说“我不是在生姑娘的气”，可对方没给他插话的空隙，伸手道：“给我吧。”
　　“给……什么？”他怔怔地问。
　　“什么东西沾了毒就给什么。”
　　薛迷的身子倏地一震，手的第一反应是去取腰间匕首，大脑的第一反应是“这毒有气味？我咋没……我真笨！怎忘了绝品高手的鼻识远超于常人，看样子那些血气她亦能闻到了……适才合该掩盖得更仔细些才对”，嘴的第一反应则是：“姑娘……对不住，我……”
　　“可知是何身份？”
　　薛迷恭敬且温柔地答：“他们自称龙亢五锐。”
　　明月临颔首，接过匕首在柄上抹了一把，即还与对方：“凭他们的资质，短短几年不可能从奇品升为精品，可见这血气定非薛大哥所为，薛大哥切莫自责。”回眸微微仰首，让眼睛对准林子另一边那座荒山上的小亭，眸光陡然复杂无匹，暗道：“等我，我会再来看你的，一定！”
　　她把小篷车套在繁星身上，一人一鹿遂沿古道从容悠哉地并行向东，仿佛前方尽是光明。
　　薛迷跟随于三丈之外，手掌紧握匕首柄部，以感受并保留她留在上面的温度，心下不住祈祷：“她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卷柏巷，你可一定要帮我留住她，越久越好，越久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