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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伴随着刺耳的声音,半山僧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吱呀,吱呀——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柳抟莺始终没有抬头看他,而是掏出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磨刀玉,一下一下地打磨着战刀的刀刃。

      那战刀跟随着她,从关外一路劈砍到此地,虽然刀刃上满是缺口,最重要的“筋骨”却仍然神完气足。

      正如满身疮伤,双眼却烔明如火的她。

      在沉默中,她磨完刀,以雨水冲洗。切开穿堂的风雨,战刀又恢复了十足的威风。她不快不慢地前走,舞起一套双手刀法。刀起成浑圆,递劲而破圆成缺。那套刀路绝不复杂,只是一味简单而沉重。那战刀轮转时并不带任何轻浮的破风声,只有如古钟余韵一般的沉重低浑,好像有庞大的威势不断地在那柄战刀上累加,直至不可阻挡。

      半山僧默熟千卷经文,通晓诸般法门神通,却不懂得这种纯粹武学上的刀法。倒是仅仅出山月余的李停风认出了她的刀路:

      “刀迎山河走,刀快斩春秋。在鞘太平世,出鞘定九州。”

      他轻声念诵这这首赞诗,声音刚好能让半山僧和阿青听到。这首谈不上什么文采的诗蕴含着某种朴实的大气魄,随着他念出来,每个字好像都在和柳抟莺的刀光互相印证。

      “双手阵斩刀。”

      直到柳抟莺举重若轻地在三人面前站定,李停风才准确地说出了这套刀法的名字。

      柳抟莺看了他一眼,提刀刺在篝火帮的青砖上。她的手腕一转,沉重的战刀又好像在她手中化为了一杆刀笔。一笔一划,在青砖上写出了刚刚李停风念出的刀法名字。

      “柳公权的楷书……柳家双手阵斩刀……”

      “果然……剑南节度使……你是柳家的人。”

      半山僧好像确认了某个猜测,叹息着看向她。

      “柳家?剑南节度使?那位姓柳的大将军?”李停风想起当年在岐山中听到的名号。

      “家父柳宗承。”

      “为什么……”

      李停风想问为什么一个官居剑南节度使的将军的女儿,会沦落到成为关外匪军头领的地步。可他刚问出几个字,就因为看到她眼中隐藏在淡漠下的深深的苦痛而住口。

      “为什么?”柳抟莺重新坐下,“你想听吗?”

      李停风低垂下目光。

      “你呢?”她看向半山僧,“你们讲了你们的故事,你想让我不要杀她……不如也来听听我的故事?”

      半山僧沉默不语,直到被阿青伸手抚了抚背心,才抬起头:

      “请说。”

      ……

      ……

      “成定七年,家父随高祖皇帝征陇西归来,被罢免军权,赐予梓平候的爵位。成定八年九月,高祖皇帝卧病在床不起,传他入成都。令他复任梓州刺史,领梓剑二州团练,与宰相李恩一同被托为辅国之臣,以两封遗诏赐予他们干涉政事的权力。”

      “元康元年,新皇十七岁登基。他厌恶大他七岁的李皇后,更她那个把持朝政的叔叔,宰相李恩。在新皇宠妃和她胞兄章屈的谋划下,他们提拔宦官,笼络朝臣,只为了孤立宰相。”

      “元康四年,李恩写信向我父亲求救,但那封信刚刚到我父亲手中,李皇后就被毒死,李恩也被下狱。我父亲拿着遗诏入成都,救出李恩。几天后在狱中被章屈毒打得奄奄一息的宰相就死在家中,随后全家被朝廷查抄。我父亲试图为李恩伸冤,却被章屈率兵驱逐出成都,自此结仇。”

      “元康五年,东西分梁,长安称西唐,洛阳称大周。家父趁乱出兵夺取秦川陇西。即将进逼长安之时,却因为不请旨出兵而受罚,被一纸调令召回成都。之后再任剑南节度使,关外兵权倒要全数交给章屈。”

      “太康二年,陇西叛乱,家父请旨领兵平叛,却因为派遣到军中的枢密使处处掣肘,误失战机,致使西唐有机可乘,偷袭我兴元府。等到家父回军解围,我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死在城头。”

      “太康六年,新皇乱命。封章屈为征西将军,随他率军开出秦川,挑衅西唐,家父苦劝不成。两个月后,征西军小胜而后大败,家父为了接应败军,连失三镇,后撤死守陈仓,二州军兵死伤无数。新皇夸赞章屈的功绩,却说家父畏战违命,将他黜职削爵。”

      “承康二年,西唐进犯,连克四州。家父复任剑南节度,将西唐三万来犯之敌挡在剑阁外,同时皇帝派内宦前去求和。西唐允诺停战,结两国之好,派使团为新皇祝寿。新皇令我父亲随西唐使团一同前往成都参加寿宴。”

      “九月宴席上,皇帝连番赐酒,让我父亲大醉后,与章屈的舞姬们殿上比刀,以此在群臣和西唐使团面前羞辱他。”

      “寿宴的第三天,章屈伙同宦官与西唐使团八百人,夜里撞破宫城,抓了皇帝。其时,家父率领的一千家军还在城外,哪怕有一丝消息传出,他都率领家军来皇宫解围。”

      “那章屈怕我父亲的家军,就授意皇帝下旨,不提宫中兵变,只让他秘密率军入城勤王,骗他入皇宫夹城。”

      “我父亲看皇帝亲笔,不疑有他,率军进入两侧都是高墙的夹城。禁军得到皇帝命令,只以强弩向下放箭,一炷香的时间,除了我父亲,无人生还。”

      “章屈的叛军把我父亲绑在宫城下,让他听城头上皇帝的劝降。皇帝一开始劝降,然后痛哭,最后痛骂,然后被章屈推下城墙,摔死在我父亲眼前。一夜之间,王氏三百余宗亲,尽数被屠。”

      “然后章屈砍下了他的头,和皇帝的尸首一并悬挂在了成都城头。”

      柴火不再发出开裂的声音,连风雨声也被隔绝在寺外。

      “还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西唐的军队就开始攻城,死守两旬,竟然从川中传来了投降的谕令。家臣护着我杀出剑阁,沿途各城皆闭门不开,引箭相向。我们只好沿着川中小道逃去羌地。我知道父亲的死讯,是半年后,一个逃离成都的禁军后来找到了我,亲口和我说的。”

      “他还说,当时他也在禁军中,也向着城下,向着我父亲放箭。”

      “我是柳家最后的人了,但无论我死在哪里,我也都还是柳抟莺。”

      她握着刀的手骨节发白,一时间篝火仿佛也要熄灭。

      “我后来在父亲的一些遗物中发现了李恩的书信。里面说,皇后生下公主后,帝后二人久未同房。没想到随着章妃怀孕,有幸受霖,竟然也喜得龙胎。只是皇后与章妃二人彼此视为仇敌,害皇后得了癔症,整日觉得章妃会来谋害她。她昏了头一般,四处宣扬家父和宰相手中有摄政遗诏的消息,似乎这样就能震慑住章妃一党。”

      “那时候父亲从成都回来,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但我听说过当年皇后宫中暴死,公主失踪的事情。后来有一个当年随我父亲一同入成都营救李恩的老臣和我说,章屈送我父亲出城,他亲耳听到章屈问我父亲,到底把公主劫去了哪里。”

      “我父亲没有告诉他。”

      “他到死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

      ……

      阿青撩起袖子,数起胳膊上的疤痕。

      片刻后,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柳小姐,你说的那个公主,现在应该多少岁啊?”

      柳抟莺沉默了片刻,“新皇登基那年,元康元年,公主出生。到现在,已经是十九年了。”

      阿青听到以后,低下头又数了一次,然后才点点头。

      “那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公主吧?”

      没有人回答。

      “半山哥,你不要和柳小姐打,她是好人。”

      没有人回答。

      那时候,收养她的阿爷知道她的岁数,还会每年在门柱上割一刀,记录她长高,也记录她的岁数。阿爷死后,阿爷的儿子也死了。她最后一趟回家的时候,怕记不住自己的年纪,就用碎瓦片一道一道割在自己胳膊上,每年再加一道。

      原来我是公主啊,难怪总觉得记得麦糖的味道。

      “柳小姐,请你动手吧。”

      她站起来,痴痴地望着篝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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