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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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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还是给爷爷那个位置空了出来,还留了一副碗筷放在那里,仿佛故人依旧。
姑夫今天没来,表妹李颜解释说他去参加了一个业内的古董鉴赏座谈会,没来得及赶回来。
我的口袋里正装着爷爷留下来的那块古怪的木刻版画,想了想,饭后还是去连廊那里找到了李颜。
李颜正抽着烟,靠着柱子望着院子里的盆栽发呆,双手环抱在胸前,秀眉蹙起,指尖一两星火明灭,烟雾缭绕中可以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到是我来了,她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倒是多少挤出了我熟悉的那个笑容。
“表哥?你怎么过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皱了皱眉。李颜虽然和我一般大,但我们俩的人生轨迹在她十八岁选择去英国留学后就越行越远,我只知道她在国外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明明念了五六年的商科,回国后却毅然去了个小地方的考古所做起了文物修复工作。
李颜从兜里拿出了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包着烟头碾灭。
“心情不好就抽一点。找我什么事?”李颜问。
我拿出那块木版画,递给她看,“这个……”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李颜一看见这木版画整个人就像是愣住了,眼睛睁大,手臂发抖,也不在意我在说着什么,似乎我手里的木版画对她来说是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
“李颜!李颜!”
“没事。”李颜低着头退后了一步,平复了异常激动的情绪。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我真没想到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李颜“啪嗒”一声打开打火机,又给自己娴熟的点上了根烟,“抱歉,实在有点忍不住。”
“能解释得清楚些吗?彼岸花,就是传说中那种生长在三途川中的接引之花?可这传说中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就是长这样?这不就是一副木版画吗?”
“你在哪里拿到这东西的?”李颜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回问我。
“爷爷留下来的。”
“我也是从爷爷留下来的一沓旧纸堆中看到这东西的。”李颜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是数十张泛黄的纸,字迹模糊,图画得也草率。我找专人大体看了看,都是些耳熟人详的传说故事,也辨不清年代。”
“你觉得这木版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摇了摇头,还是将木料之前突然散发出来的奇异香味瞒下。
“那就别放在心上了,爷爷总是会收集些奇怪的玩意,谁猜得到呢?”李颜笑了笑,掐灭了烟。“回见。”
李颜似乎是很久都没再穿裙子了留长发了。她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披着深色系的外衣,步子有些不稳,在爷爷家中式庭院连廊中走得很慢,很慢,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到,我记忆中那个活泼健康,一笑笑出两个浅浅酒窝的妹妹李颜去哪里了?
这问题问出来后其实我心里自然有解释。
时间无情,世事无常,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被他所接触到的生活表面所影响,李颜不可能永永远远都像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无菌环境下的孩子。只是,那个打碎她从前生活的事情是什么呢?
在奶奶家我喝了点酒,回去路上就打了辆车,司机是个续着络腮胡的大叔,看见我右袖上别着的黑袖章,眼神暗了。
“节哀。”
一路上我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驰而去的商铺、车辆与行人,酒后的脑子毕竟不太灵光,我头一次有了恍若隔世的错觉,一切都晕晕乎乎地在视线中模糊成失去了形状的大块颜色。
绿的树,蓝的天,黑的小轿车,黄的共享单车,还有五颜六色的行人,颜色超越形状与声音的一场狂欢……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我的视野。
“司机,停车!停车!”
“怎么了?幸好还没上高架,我到前面那个路口给你停。”司机大叔很好讲话,虽然疑惑,还是在一处安全的地方停下了车。
“谢谢师傅,钱还是我原来路线的那么算,回头一定给您五星!”我急匆匆地付款,连忙跑下了车。
“诶,小伙子慢点啊,走边上点!”司机大叔在身后遥遥地喊,我耳中已听不得多真切。
是孤津!一定是他!
我抱着再也不见的心思将鬼城的记忆封存,但刚刚一闪而过的人影却将我的记忆破堤。
酒精在胃里翻滚,我跑得有点想吐,可是我停不下脚步!
跑了几百米的距离,孤津的背影再次映入我的视野,一股难言的熟悉蔓延上我的心头。
他今天没穿那一身黑,只是很普通的一套衣服,但孤津的个子高,单手插兜,带着耳机往前走的样子放松自然,自有他的独特魅力。
“孤……”
我刚停下想喘了口气,就看见两个女生走上前去拦住了他,把我一口气吊在胸腔上上下下地难受。
一个女生笑得大大方方的,将她一旁捂脸害羞的闺蜜往前推,说了几句话后又拿出了手机,我都看见那明晃晃的微信界面啦!女生闺蜜长得很漂亮,穿着森系上衣长白裙,低头含笑,笑出了十分的温婉可人。
我有点难受,无言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可这不对啊,孤津于我,不过是一个见了两面的人,甚至不能称为人,按一般的说法就是鬼,还是个兢兢业业打工的鬼。我有些生气地想,如果不是在秦家村的那晚我好奇心大起,跟着人就往祠堂里冲,现在在大太阳下马路上见到了,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见到了,眼前这个人于我,就是窗外飞驰而去的色彩中同样模糊的存在。可能他也不想再见到我这个麻烦吧,鬼城事情的知情者竟然好好地还存在着,真是奇怪!
我胡思乱想着,情绪就像坐着过山车从顶峰急速飞下,想着想着我就越发觉得自己刚才提前下车,一路激动急切跑来的样子真的好傻。
孤津很高,一直背对着我说话。突然,他回了头,笑着朝我摆了摆手,然后又和那两个女生说了什么,就朝我走来了。
那两个女生似乎很失望的样子,但我没能去在意那么多。我只看到孤津在向我走来,身边的色彩都具象化了,我看清了绿的树,白的墙,奶茶店门口摆上了当日招牌的小木板,手机专卖店门口有当红小花的人形立牌,路过的小情侣黏在一起腻腻乎乎地说着甜言蜜语,车来车往带起时速60码的风声,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都乖乖地靠后站成了背景。
我在意的只有一样,孤津开口了,他说,
“啧,喝了酒?”
一路上是沉默的,孤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半步的距离,永远的背影,看得我恼火。
我忍不住,开了口。
“就喝了一罐菠萝啤。”
“知道了。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在这里?”
“问了也是白问,工作云云,鬼城云云。”
“生气了?”孤津勾起嘴角,回过头看我。这样一看这人骨子里带着的那种坏坏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倒不是真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是与否的答案,他只是想认真观察一下我听了这话的一系列反应。
我想了想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哦,我逗我家牛奶也是这样的。
一想想就更不会落套了,我努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没看清。”
这人笑得更灿烂了,他的眼形好看,眼底还有颗小痣,侧面望去像一只腾飞的鸟。“我没说那个,我是说你是不是因为我说你喝酒的事生气了?”
我愣住了。
“还是说,你更在意那两个要微信的女孩子啊,嗯?”
我不说话了,就往前走着,大步地走,走一步就像要劈叉一步似的。
“去哪啊?”
“回家。”
我走了几步,感觉有些不太对,回头一看,孤津就站在原地,没跟上来,看我回头了就笑着摆摆手告别,转头就走,决绝的很。
我想都没想就开口说,“你不是护城者吗?我这里有一块奇怪的木版画,画得是彼岸花,你们鬼城的东西,不好奇?”我在心底打赌,赌他作为一个优秀打工人对工作的负责态度,他回头我就赢了。
我赢了。
但孤津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他几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手抓住我的手腕。
“你哪里来的那么危险的东西?在哪里?丢了没?跟别人说过这回事吗?”
他很急,急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我的口袋里……没丢,是爷爷送我的遗物。”
我把口袋里塑料封口袋装的木版画递给孤津,他立马接了过去,
“确实是彼岸花。”孤津的脸色冷了下来,“彼岸花香可以诱人回忆生前种种事,只在三途川旁的孟婆茶馆前的血色土壤里才能生存,在人间是会自行枯萎,幻化成风的。”
我立即联想到自己之前闻到香味进入梦境的经历,难道我坐着小船航使向小岛然后翻沉其实是我的一段生前经历的片段?我想当然以为的梦境其实是一段回忆的不断再现?回忆还是梦境,孰真孰假,难以分辨,我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这不是木版画,而是一种贮存彼岸花的容具,一共两版,两版合一就能最大限度发挥彼岸花的用处……还有它的致命毒性。”
“你是说,还有一版同样的东西存在着?”我问。
“嗯。”
“那……这种东西是谁做出来的?能去鬼城取花,运用上这种一般科学规律都解释不了的手段,再把东西带到人间,你还了解得这么清楚……”我不由得疑虑重重地看向孤津。
“真不是我。”孤津笑了,刚刚严肃的冷面随着他的笑容融化,“也肯定不是护城者做出来的。”
“这东西,我们一般叫做门。秦家村的祠堂,我手里这一半的彼岸花开,还有雪崩,岩洞,旋转木马……”
“是不是还有电影票和爆米花啊。”我问。
“对,真聪明。”孤津笑着回答。
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哄小孩一样的话。但我听着就觉得热浪攀上了耳尖,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话来接回去。
“所谓门,就是一个契机,一个人间与鬼城的裂缝。祠堂的地面上没有坑,旋转木马不会突然高速旋转把你甩向人间翻面的鬼城。”孤津接着说,“地点,时间,物品通过一个事件构成一个节点,这种节点就像是白昼的星星,你看不见,但你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门的出现就和大涨潮一样,它们就存在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早于一代鬼神的。鬼神也不过是洞悉万物运作规律,他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些。而护城者的工作之一就是找到能找的门,然后关闭。”
“不离日用长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我喃喃说着。
“没错,规则既定,天地不仁。鬼城不会消失,门就不会消失……”
“你是说人间的人有可能会通过门到鬼城去?”我问道。
“不会……据我所知,除了你,还从未有人间还活着的人通过门掉到鬼城。”孤津说到这件事时带上了愧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不小心让我进到鬼城是犯下了什么大错。
“那你为什么要找这些……额,门呢?白昼的星星并不会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
“没有理由,只是从来如此。”
我突然感到无力,不为自己,而是为孤津,长久地做着一件明知不会结束的事,就像是赴一场明知对方不会到的约,没有意义,遥遥无期。
我看向孤津的眼里,他深绿色的双眸里此刻装着一个仰头看他的我。
孤津说:“鬼城与人间就像是通过门联系着的两个翻转世界,世界上一些事物的存在,一些事情的发生就是超越了我们古往今来所有知识论的边界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没有解释的空间,我们渺小如蝼蚁,你只要记住一句话。”
“我们在轮回中生死契阔,但也在轮回中走向永恒。”
说完这话,孤津摸了摸我的头,“再会。”
他的背影再次走向熙攘人群深处,再转眼,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