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乱入》皮下有狼

36、金花傀

　　按理说孩子学会说话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即便道子小朋友相较同龄人足足晚了十年之久。
　　可无名山一众长老却并不这样想，能够开口就意味着能够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就意味着也将能够倾听别人想法。
　　而少年人有着无穷无尽的想法，一来一去就成了因果，不免就牵连进了万丈红尘。而修道之人向来修心，对红尘俗事避之不及，更有甚者视十方色相为粪土，根本辨不出美丑。
　　虽说入红尘也算是一种修行。但道子年少，明显不能拥有前辈苦行僧一般的定力。故而当道子提出下山请求时就遭到了师门的一致否决。
　　这样的决议他们其实商讨了很久，鉴于从前历任道子从未有过下山先例。更重要的是，无名山虽然地僻山幽，却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建山以来无数优秀弟子下山，诸如石并白之流，却没有功成名就后还能回到仙山修习的。
　　归根究底是他们为俗事所累，坏了仙缘。
　　旁人也就罢了。道子何其金贵，断然没有下山的道理。即便这段仙缘本就没有前途。
　　然而这个道子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到人间去摸爬滚打一番，粘上一身洗不去的尘土才肯罢休。
　　无名山掌宗愁容满面，他天赋异禀的小弟子此时虽身不在红尘，心却已经堕入凡俗。
　　老掌宗闻霖虽是心怀慈悲，可他的师弟却不是一般人。除开老掌宗山里辈分最高的便是这位静水师叔。
　　弟子们怕他，不仅是因为他辈分高让人不敢放肆，还因为他修道修到了冷心冷意的地步。
　　于是，这个不近人情的静水师叔给道子下了药。药效甚烈，虽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让道子再不能开口说话。
　　可也偏就是这样，让道子同抚育了他十几年的无名山彻底反目。
　　掌宗闻霖自知理亏，对道子下山之事，终是不在阻拦。
　　他于山门前为道子践行，却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他们等了足足五十年才等来了道子传承，若是轻易放行，倒对不起仙山百代先祖了。
　　“世人看我无名山，仙山福地。可又有几人知我无名山基石乃是历任道子。这世间混沌宛如鸡卵，我等在这方寸之地，隔绝灵气，宛如困兽。唯独历任道子修撰糊涂经，可借来几分天道气运。譬如江湖上豪杰辈出的石家堡便是我无名山外室弟子石并白所创，可他将一身气运耗尽，再不能返还山中修习。一身修为止步，何其可惜。”
　　道子听罢，沉吟片刻，柱作笔，地作纸，写到：世间大道并不在仙山当中。道经已修至臻全，近百年增删皆是冗余。尔等求道，南辕北辙。
　　闻霖愕然。心中高不可量的山峰瞬间崩解，笑了哭，哭了笑，仿佛此身都在一场谬误中蹉跎过去了。
　　回神时再寻道子行踪，唯余踏马行处，苍山万重。
　　老道一抹荒唐残泪，高声喊道：“世间大道何在？世间大道何在！”
　　恍惚间道子已然答了：红尘之中。
　　已经脱离了师门的樊笼桎梏，它终于能去找那个人了，不知道他投胎于何时何地，是男是女。可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它想，只要在人群中看他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山中无岁月，他们已经错过了十年。
　　下山时，方才是大寒年号瑾和二十七年。
　　江临城沿岸丝竹声绵绵，它拜访了石家堡堡主，方才知道瑾和究竟是什么时候。石戒书方才弱冠年华，但首先接待它的却不是他，而是二少爷石戒文。
　　时间像是逆流一般，一步一步将它推向未知的方向。
　　入堡的山路上下了场雨，可它已经晚了十年，一刻也等不得了。
　　石家堡是无名山在世间的耳目，也是它唯一能够用来寻找那人转世的江湖势力。
　　它想，凡事有得有失，它在世间固然有了一副可以随意驱使的身躯，可也失去了准确定位那个人灵魂的能力。
　　幸而它依旧能够嗅到那些从皮囊里渗透出来的灵魂的气味。可茫茫人海，让它一个一个嗅过去又实在希望渺茫。
　　况且他身负天道气运，生得非富即贵，实在不是上街溜达几圈就能见得上的人物。不若将范围缩小，着重在近几年各行各业声名鹊起的巨头入手。
　　而石家堡就是这样一个对各个领域都有涉猎能够完成筛选的绝佳势力。
　　它方才这样想着，一边的石诫文已经好奇地打量他半晌，也就在它回神与石诫文对视的一刹那，石诫文将自己心底的好奇问出口：“你不冷吗？”
　　小天灵方才想起来，它的衣裳湿透了。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了摆手。
　　石诫文露出善意的笑：“原本以为是仙山仙人言出法随，不屑与我等凡愚沟通，方才故作高深。原来您是真的不会说话。”
　　小天灵一愣，它没有想到这是十五岁小孩能说出的话。它认识的石家人中石寒年已算少年老成，不曾想他上头还有这样一个如此早慧的叔叔。
　　这时堡主携堡主夫人走了过来，斥到：“不得无礼。怎么和仙长说话的？”
　　小天灵起身向石夫人行了个道家礼，并摆手表示无事。它并不觉得冒犯。
　　向堡主夫妇说明来意之后，堡主夫妇也未问缘由立刻欣然应允。大约是觉得天机不可妄渎。
　　小天灵顿时觉得这个身份很是便利。
　　完事石氏夫妇还了个更庄重的礼并吩咐下人烧水给给小天灵沐浴。
　　小天灵本不欲在此耽搁太久，刚想推据，又被一个喷嚏打弯了腰，将刚刚的思绪吹得四分五裂，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中愣是编不出合适的说辞。
　　它到底是代表无名山来的，为着这身份也总要花些功夫，比如安抚人心，比如讲经几日，再比如将下一个入无名山修行的人选定下来。断然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道理。
　　小天灵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想着，整理信息入册也要些时候，不如趁这段时间把该做的做了。
　　等到在石家堡整整耽搁了半个月，方才觉得这凡胎实在脆弱的紧。不过是些许舟车劳顿，加上一场初秋的凉雨，竟让它感染了风寒，浑浑噩噩倒在榻上喝了半个月的汤汤水水。
　　记载当世人杰的册子已到了手中，它却不能再夜以继日地赶路了。
　　养病期间小天灵一边喝药一边看书推断。也由此终于见到了石堡主的长子石诫书。
　　他有着和石寒年一样冷硬的五官。可却没有石寒年那样的鲜活，远远瞧见就像一颗被抽干了养分的树。连带着那双眼睛也少了几分生气。
　　一看就是活不长的样子。
　　小天灵不能开口说话，石家堡常备纸笔给它。
　　可近些天它的纸笔老是凭空消失。直到亲眼见着石诫文操作着一个傀儡将它的纸笔偷偷运走，它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少年石诫文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却并不生怯，反而嚣张地冲小天灵做鬼脸。
　　而它的注意力：却不能集中那招人厌的少年身上，反而教他操控的傀儡夺去了全部目光。
　　它想，它找到他了。
　　武林名榜中的傀儡师——尹相思。
　　尹相思，甫泽人士，傀儡点灵的九代传人，世称其为傀仙。

　　看来他是时候动身了。
　　向堡主请辞时，石诫文方受了责罚，堡主夫妇分外歉意，以为怠慢了它。石诫文却分外不服，咬死了不肯认错。
　　石夫人眼见石诫文仍是不改也严厉起来，直接喝到：“跪下！”
　　石诫文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疾言厉色吓得脸色发白，腿下一抖意识就要往地上贴，却还是晃晃悠悠地站定了。
　　吼完一声，“我没错！”之后破口大哭，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变得恹恹的。
　　小天灵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
　　索性石堡主是个体面人，“犬子顽劣，夫人教训就好。让您见笑。”说着伸手请它移步。
　　小天灵正准备就坡下驴，刚刚转到一半就听见石诫文带着哭腔狠狠的瞪着它说：“假的。你就是个骗子！你不是仙人吗？我们供奉了你们那么多年，你们为什么不救哥哥？”
　　石夫人急了，似是觉得这番话大逆不道慌忙去捂他的嘴。
　　可石诫文明显已经过了捂住嘴就不能说话的年纪。
　　他充满浓黑恨意的的冰凉眼底似乎在问：“母亲，如果仙人救不了我们，我们又为什么要信奉他们呢？”
　　小天灵的脚就这样被冻在了原地。
　　它看见无数血红色的丝线将石诫文困在里面，可明显周围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变化。小天灵确知道，这是因果，是业孽。
　　石诫文挣而不脱的心狱。
　　它也想不明白，石诫书的身体为什么会那样破败，破败到一点都不像能坚持到石寒年出生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命归黄泉。
　　石堡主见他停了下来出声提醒：“先生？”
　　小天灵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同他走进了石堡主的书房中，身后石夫人同石诫文抱在一起抹着眼泪。
　　等待客的一应事宜备齐，石堡主招招手让书房里伺候的仆人退下。
　　小天灵入座后发现石家堡嫡系所有适龄少年的姓名，生辰，秉性都被罗列在案。
　　石堡主借着看相的名头，是想询问这代石家人去往无名山的人选。其实小天灵养病期间也有不少石家人带着后辈来拜见它。
　　他们所求都是这个。
　　小天灵早就知道去往无名山的人是谁。当看到那团业障时，它更加坚定了让石诫文去无名山的想法，即便石诫文在无名山也悟不到什么，反而越发疯魔。
　　因为小天灵隐约感觉到，如果它在这里将薛文“杀死”，那么傀儡之术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凤阙的那一挥斧现在看来并非毫无用处，她真的劈开了这混沌人间，让一点微薄灵气盈满人间。这样稀薄的灵气对于天生没有灵窍的人族虽然不够，可总有那么些天资卓绝的人，能将它赋给器物，却能使器物生灵。
　　这样的点灵之术，在这里就是傀儡术了。
　　这点微末灵气正是傀儡术的根基所在。
　　这段因果不可乱，否则尹相思将无立锥之地。
　　即便它本心再怎么不属意于石诫文，也只能亲手将他送入无名山中。
　　石堡主拿到结果也很诧异，抬眼探究地看它。
　　小天灵只在纸上写到：愿为石诫书诊脉。
　　然后淡淡的抿了一口茶，任水汽将它眼前氤氲成一片雾色，让人辨不清它的悲喜。
　　这是离开的最后一件事。
　　它被困在无名山时倒是翻阅不少医书，也医过一些动物，正儿八经给人开方子倒还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这世间已经有了灵气的萌芽，它也不敢如此造次。毕竟凡胎孱弱，稍有不慎就死了。尤其是面对这样世间名医也束手无策的顽疾。
　　幸而石诫书只是气血亏虚，先天不足，小天灵就着五行对应凡间草木入药，相生相克之间血气流转间拖着这具身体继续运作。吃过几副之后，又断断续续轮流让堡中医师诊脉，石诫书的身体果然好了许多。
　　小天灵知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以它的本事也仅止于此了。
　　那几位名医知道此非长久之计，但看到这“杂草丛生”的方子对他们束手无策的病症真的见效时，也无话可说。
　　石家夫妇也知道，却千恩万谢地将它送别，“聊表心意”地给它塞了三千两银票。
　　小天灵本欲推据。
　　石夫人却挽着它的手贴在它耳边说：“仙长久居世外，定然不知这凡间的规矩。好生收着，不然许多事都不好办。”
　　闹得小天灵一阵耳热，便不再推辞。
　　难得的事石诫文也来送它，却别扭地不肯上前，远远地瞧见他小天灵也已足够安心。
　　直到走出几里地，方才发现石诫文的宝贝傀儡“金花”正牢牢地缀在自己身后。
　　小天灵以点灵之术招来了金花，却见它身上写着：这废物粗手粗脚，办事不力，送你了。
　　嘴上还是一点都不肯输。
　　小天灵看了眼乖巧且本就是个假人的金花，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石家堡另一边的几里地的茶棚里，一个摇着羽扇的神棍听说石家堡大少爷得了仙方时，忽然疯癫地大笑起来。
　　良久平稳了气息，“这一轮不用去石家堡送药了。看来计划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