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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曲有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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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撼树,以绵薄人力窥视天道运行何其艰难。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全权由石诫白负责。关押谢曲阑这件事十分隐秘,其间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位大国师来索要过一次谢曲阑,希望凤阙能够将人交于他处置。凤阙自然不可能给他。
石诫白就在凤阙晦暗不明的视线中,缓缓退了下去。小天灵也不想凤阙将谢曲阑给他,基于两人的恩怨。上一世谢曲阑狠的下心卸石诫白一条腿送到石家堡,石诫白自然也不能让谢曲阑好死。
看着那人消失在视野中,小天灵渐渐松了一口气。
它仍然能够记得,在判官有限的判词里,小天灵只能猜到凤阙亡了寒朝,而这位末代女皇也从史书上除名。石寒年是自戕的,谢曲阑是万箭穿心死的。他们都没有愧对世上任何人,只有凤阙身为君王愧对寒朝子民,死于暴乱的流民之中。
它看到这样的结局,心里想着这一世凤阙应是罪大恶极。可它并非寒朝子民,它应当是不会恨她。
可当它真的看到一个王朝的时候,它开始明白,亡国的条件确也不是一个奢靡的女皇就能够达成的。会有千千万万拉她下马,会有千千万万人从她高傲的脊骨上踩过去。
命书严谨,不会出错,亡国避无可避。
可它不知道的是,凤阙的亡国之路走的如此轰轰烈烈,尽管迄今为止它都没能察觉到使这个国家灭亡的导火索。
凤阙是个称职的皇帝,在赵雁真的加持下就是一个能够开疆拓土的皇帝。她近乎统一了整块版图,威慑天下,万邦来朝,对于一个王朝来说这分明是再鼎盛不过的局面。
但是出于对最后命数的考量,小天灵还是一直在等待,等待可能让这个王朝覆灭的变数。
也就在凤阙说道天门之时它以为它看到了王朝败落的前兆。文武百官对这件事当然颇有微词,可哪个皇帝年过百半之际不是求仙问药,渴望永享年华。这大可看作独属于帝王的小小爱好。思及此处,便也不再过多干涉。不过在凤阙过于挥霍之时上书劝谏。
文守清也说:“帝乡不可期,陛下不该将心思花费在虚无的长生之上。臣实在想不出来国师是对陛下许诺了什么,才让陛下如此信他,甚至放任他滥杀无辜。”
凤阙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条不听话的狗,直到他提及滥杀无辜这四个字的时候方才有了反应。
她冷声打断他,“丞相僭越了。”
文守清一惯清正冷峻的脸上少见的露出怒色,“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并将国师幽禁。还天下一个交代。”
是什么能让一个清隽的文人如此愤怒呢?小天灵在想。
很快它有了答案。
石诫白将一座活城烧成了死城。
这对于人族来说真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对于虚空生灵来说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尽管他们大多数时候残杀同族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可总会有那么几个无聊的碰上那么一两个倒霉的。对于无聊的大妖魔来说那些小妖魔就像在地上爬行的蚂蚁,不小心踩死几个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出于对人族价值观的充分认同,小天灵还是觉得此举太过残忍。残忍到它想不出来一个词为凤阙开脱。它以为天道会惩罚她的狂妄。人道会惩罚她的残忍。
可惜,没有。
凤阙静静地看着文守清,身为帝王她本该不悦于臣子逾矩的言行,可她终究也不是一个被权力蒙蔽双眼的帝王。他们曾经是同路人,联手终结乱世。她为了文守清广开恩科,让他不困囿于出身,入朝为官。而文守清果真也没有让她失望,替她肃清朝野,官至丞相。
这些文守清当然做的都很好,只是,他们现在不是同路人了。
大寒盛世已成,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这些马前卒纵有不世功勋,下场终不过如狡兔死尽后的走狗被人烹食而已。
她现在只得到永生。
她在位期间南征北讨拓地千里,举贤任能广开恩科,如何不能算作千古一帝呢?千古一帝自然有资格消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长生不老。
次日,一纸诏书以藐视皇威将文守清贬谪出京。
凤阙会这样做完全在小天灵意料之中。可这一举动搞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它眼见着在世间最高的山峰上架起了巨大铜炉。天地异象,半边雨落,半边红霞,一道惊雷劈下,山下一颗百年老树经不住这道响雷,登时倒了下去,雷火熊熊地烧了起来,惹燃了周遭树木,转眼连成一片火海,任凭雨势再大,也没能将这场火给压下去。就这样悉数化成了灰。
这只是前兆,一个警示。
凤阙冷眼看着暗卫的捷报,半晌没有说话。越是专权擅权的人,心中越易生忧怖,越是信鬼神。凤阙也不能例外。
储和殿内烛火明明灭灭了整整一夜,小太监蹲在殿外上下眼皮直打架,也不敢睡去。他师傅侍奉陛下多年,常人或许不能觉察天子君心,可老太监却能从行止间微小的变化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
他们这样的人命贱,习惯于仰仗上位者的鼻息。也畏惧于为君者的无常之怒。
今夜的陛下,在他师傅的眼里,阴沉的如同无星无月的浓夜,压抑的像暗涌的死水。师傅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皇。面对这样的女皇也尤其的胆战心惊。
可是,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度以为是师傅多忧虑了。而师傅只是用晦暗浑浊的眼光看着他,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侍奉我也很尽心。可宫里活下去不容易,我要死了,顾不住你了。未来时局动荡,你走投无路时就到凤禧宫去,那里横死过一位贵人荒废已久,有一座枯井和一颗梧桐。在枯井和梧桐树中间的一小片空地里埋着我留给你最后的护身符。”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天灵恍惚回神,就在刚刚它居然有一瞬和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心神相合。这并不寻常,也成功的推翻了府君的说辞。它和这个世界的壁垒似乎没有它想象的那样严格。
它久困黄泉的原因除开无法通过常规流程完成投胎之外,还有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世界愿意接纳它的灵魂。
妙华古镜将它投射在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单单是和凤阙的神魂有缘而已。通常这样的上古法器都以血脉传承,随家族传承壮大。其余的认主方式都极其严苛。
为什么恰恰是它呢?它自以为生于黄泉,没有由来。万千规则也没能真正有一项束缚住它。可偏偏是这样一件法器仿佛是它与生俱来的,如此顺理成章地就接纳了它。
它心智渐长,逐渐也意识到,府君将这件法器交给它或许不单单是想让它消遣一番。
人间话本常说什么神仙历劫,它觉得这说法好笑的同时,又不免想到,这难道是它的劫数吗?
它反反复复地想,想命薄批给凤阙的结局,想这段旅程的因果,想老太监说给小太监的话。
在识海深处,它忍不住抱住凤阙的灵魂,长长叹息:“收手吧。”
凤阙却笑了一下,并不答它。
它知道这样无力的劝说对陛下是没有用的,它需要拿出更大的诚意。
“我会陪着你,一生一世。从前的那些都不作数了,谢曲阑也随你处置。将那炉子熄掉,好不好?”
说完这些话,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止人族会畏惧未知之事,它也一样。胆怯懦弱如它,面对未知的命运缩回了龟壳里。
可凤阙不一样。
她这一生都没有向命运低头,这一次也是。
她含笑看着它,轻轻摇头说:“不够呢。”
小天灵看着没有丝毫动摇的凤阙,心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然一击,震颤着它的灵魂。
可她的不妥协在小天灵眼中何尝不是一种顺应呢?
然,如果结局一定惨烈,如果他们最终会迎来命运的审判。那么,现在它只想拥抱住它的爱人,享受短暂的温情。因为爱,它有了向命运宣战的勇气。
蹉跎了三世,有些话它终于可以说出口了,以一个人族的口吻讲给凤阙听。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两次。我在懵懂的年纪爱上了他,可我不知道。白白让他伤心。又在是非不分的年纪重新遇见他,放纵他碰了世上最硬的钉子,遍体鳞伤。”
“凤阙,我不是个很好的爱人。可你却爱了我这样久。”
这些话藏在它心里很久,每每想起都是酸涩,更别提宣之于口。也唯有这样的时刻它才能对凤阙讲出这番话。它知道她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真正含义。可还是想要说给她听。
或许对于凤阙来说它只是将它的情史剖析给她听。可对于它来说,它是将一颗心剖给她看。
它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最后哽咽着说:“我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凤阙先是怔怔地看着它,然后温柔地亲吻它落下来的泪珠,她的动作轻柔极了,可它还是又一种下一秒就要被她揉碎了的错觉。或许这就是温柔的极点,渴望的极点。
铜炉中的火焰一日高过一日,一车车矿石被源源不断地投了进去。石诫白守在铜炉跟前寸步不离,最后三日更是不眠不休,耗尽心血。
炼成的那一日,一如预料的那般不太平。
万钧雷霆轰轰烈烈地肆虐过整个高峰,伴随着一场怒雨,结束了石诫白的生命。这是一件需要鲜血洗礼的神兵,它尚在混沌中就有人牲献祭,诞生时尝到的第一点腥味更是它“父亲”的血。它通身泛着妖异的血光,在如同餍足的叹息声中,铜炉裂开了。
它也在饮足无数血怨后终于出世,被陈于凤阙眼前。
凤阙最终还是得到了这把劈开天门的神斧。也在这一日,一位来自无名山的不速之客来到皇宫面圣。他自称是无名山首徒,受师傅之命,请陛下三思。
凤阙与他在无名山上也有几面之缘,她走到这一步故人寥落,故而对他尽了地主之谊好生招待。却还是寻了个由头将人幽禁。道人看起来沉稳极了,甚至笑了一下,似乎早已知道此行必无结果。
凤阙以重金悬赏出人族最勇猛的勇士,命他以神斧在天极劈开一道裂缝。神斧血光所及果真层云散尽,露出来世界的真相。
从那道裂缝里,凤阙看到了星汉运行,世界本源。
同时也看到了末日终结。
而小天灵,也明白了云辞口中的因果。
真正的结果不是天塌地陷,而是一切重置。
关于人间的一切在大地上都在见到世界本源之时,一瞬间消失殆尽。
“凤阙!!!”
它忽然间有了实体,真正地抱住了它的爱人,凤阙却在它怀里随着万物消失不见。小天灵一瞬间扑空,摔在地上。真疼。
大地一片茫茫,一个人从天地交界处向它缓缓走来。
云辞。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冲它笑了一下,将它扶了起来。就像旧友重逢一般寒暄,“陛下可真是暴躁,我不过小小的算计了一下她,就直接让她送下线了。”
小天灵确实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他。
他揶揄道:“现在你明白这个世界的因果了吧?”
小天灵想,它有些明白了。
云辞:“他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只有他才能打开天门。是不是觉得这一次,有些可惜,只差一步,功败垂成。但其实一开始方法就用错了。这个世界的灵气没有达到能与上界接轨的水平。要想破局,只能由你动手。你和他似乎牵连颇深。”
最后几个字云辞咬得格外重,到了这一步小天灵也没打算瞒他。
“我和他有夙世因缘。就像宇宙中的星宿相互吸引,却永远无法聚首。”
云辞:“啊?”
小天灵察觉到云辞怪异的眼神,有些狐疑,却还是按耐下来,问:“你有何高见?”
“在下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你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留下吗?”
留下?
小天灵干瘪瘪说:“我入不了轮回。”
云辞却说:“想要进入一方天地又不止轮回一途。”
这样的说法它也曾听过,确实有人在黄泉偷渡,为了不忘前尘的一点私心。可府君治下严明,早就杜绝了这种风气。它身为冥府一员,没有打算知法犯法。
云辞还要再说,却被一个来客打断。
“我来的却是不巧。”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云辞看见来者登时面色青白。
小天灵一转身发现府君不何时站在离它几步开外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