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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凤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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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元年,正月初三。
时年饥馑,一场数月不止的暴雪更是催人向死。与匈奴持久的交战在此时爆发出了弊端,国库空了,要死人了。
坊间纷纷设坛祭神,却也未能成功将这阵砭骨的寒风求到别处去。百姓忍得辛苦,迄今已发生几次大规模迁徙,难民集中到离大寒国都几里外的荒村里,眼见就要与都城的守备军倾力一搏。
皇帝方才姗姗下令,开仓放粮,计划与匈奴议和立下休战盟约,换取边境安宁,着力平息内乱。
这个刚刚继位的小皇帝不过六岁,由母亲牵着他的手走上王座。大大小小的国事他都做不了主,他只是皇权的象征,王座上的一个傀儡。
幸好先帝给他留下了一个好叔叔,为他平乱安内。大寒的摄政王半生戎马,立下无数战功。现已而立之年仍致力于家国贡献,未娶妻妾,民间称他为大寒战神。
可这一次妙华古镜选择的不是他们,又或说是谢曲阑再次轮转没能成为傀儡皇帝和摄政战神。
而是寄居在了一个更为单薄的小身体里。瘦弱到小天灵担心他会随随便便就倒在草丛里一命呜呼。这个人大约是上辈子作孽太过,这辈子更加的倒霉了。
这一次他还很小。第一次听到小天灵的声音的时候傻傻地问:“你是来救我的神仙吗?”
小天灵骗他两世都未能遂意,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轻易实现。它很高兴,在他的识海里化出实体——一个尚还稚嫩的少年形态。
不知不觉间它也长大了。雪色的长发被府君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温柔的眼眸。
府君再次见到它很是高兴,大有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好好给它收拾了一番。考虑到它和谢曲阑终有一日重逢,小天灵也乐得由他折腾。终于这样仙风道骨地站在了他面前。
本以为这次在奈何桥上还能再次见到谢曲阑,可惜没有。它问了府君缘由,府君只是对它轻轻摇头,然后捂着它的嘴,指了指头顶。
好吧。
又是天机。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对吧?
不过这次它找到了忽视谢曲阑的意愿与外界交流的方法。上一次之所以失败的那样惨烈,究其根本是谢曲阑与它意见一直相左。而它在人世并无真身,所及实在有限。
这一世,托府君的福。它带上了一件叫做摄心珠的法器,可以摄取修真者的魂魄。这样就能达到与胖老板交流的目的了,小天灵很开心。不过够不着修行门槛的魂魄一旦摄取便不能归位,只能在人间散去。所以府君也对它手上法器做了限制。那就是只能摄取一人魂魄。
这当然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可到了人间,寻找胖老板又变成了一个大问题。毕竟即便小天灵不在乎无辜灵魂的存亡,可机会也只有一次。
它看着单薄的小孩子,他已经十三岁了,可看起来只有十岁。他长得太小了,透过刚好蔽体的衣裳可以看见嶙峋的脊骨,小手也像树枝一样,可小天灵知道这双手很有力,可以从同样流浪的孩子手里抢到吃食。像野猫一样凶悍。
它怜爱地看着他。不,确切来说是她。小姑娘很聪明把自己扮成了脏兮兮的男孩子。毕竟女子的身份不能让她在流民中得到帮助,相反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小天灵的心境也很微妙,似乎上一世谢曲阑给它发出的请求真的能够在这一世实现。
小天灵点点头,回答她,“是。我是来救你的。”
小姑娘开心极了,哭了起来。她的爹娘都饿死在了路上,只有她坚强的活了下来。像一颗野草,百折不断,只要有一丝春风,就能又生一年。
重门次第开,久闭的都城里直径驶出一辆马车。行了几里到了难民的聚集之地,天色渐暗,见到有如此华贵的马车驶过,眼尖的难民立刻追了上来嚎哭着讨些吃食。
马车慢了下来,车上的帘子被拉开一角,露出一个男人英俊的侧脸,他说:“好好看看。”
车内的另一个人是一个女子。女子刚刚及笄,发上刚插了玉簪。与难民不同,她绫罗加身,光鲜艳丽,像一朵刚刚吐蕊的花苞。乖巧地缩在马车的一角。
何止是她呢?这辆马车也是精雕华贵,千钱一尺的绫罗不过只充做了帘幕,内里还熏了好闻的香味。
女孩儿脸色苍白,不是很能理解男人的深意,撒着娇:“叔叔。”
“看看!”男人严厉的声音吓得她心肝一颤。她很怕他,因为她知道即便是弟弟也怕他。她不甘地咬了嘴唇,只觉得外面恶臭袭人,她觉得屈辱可为了讨好男人,又不得不有所行动。
她拉开帘子,娇嗔道:“这些人好可怜啊。”说着把耳饰,手链丢了下去。马车下趴着的真的是人吗?他们全无为人的尊严,争先恐后地跪地拾取车上落下来首饰。
东西都都丢下去了。女孩儿的手指抚过发簪,停顿一下,继而不着痕迹地移开。只有发簪不行,这是今天太后亲自为她戴上的。
还记得早上祖母搂着她笑:“我的阿妧今日及笄了。”不过半日她就被叔叔带到了这里。
她睁大杏眼观察男人的反应,她知道男人正在为难民之事苦恼,她不确定这样的做法有没有取悦他。
她只要等到祖母发现她不在皇宫就赢了。
可男人眼里不见一丝端倪,他递来一个食盒,“分给他们。”
她惊呆了,脱口而出:“我?”这一次她没有同意,公主的教养让她不能忍受把裙摆放进脏污的泥土里。
男人脸色变得阴沉,而她也到了爆发的时刻,她站了起来反抗男人:“怎么?你不是战神吗?真正的男人就应该把怒火发泄到战场上,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男人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巴掌。
她痛了眼泪,捂着流血的嘴角,“我说错了吗?若是大寒男儿个个顶天立地,又何须舍弃我一个女子去向匈奴求和呢?”
男人一言不发。可他额角跳动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心绪。又是一个耳光声。
小天灵随着流浪儿的视野看着这场闹剧的发生。他们在识海里交流,她说:我打赌那个女人会被丢下马车。到时候我们就趁乱上去顺些东西。这里流民很多,就算官府要找麻烦也找不到我们的。
她像只机敏的小猫,紧盯着燕巢,等待雏燕坠地。小天灵贴近她,听到了澎湃的心潮。它也快乐起来。
可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他们等来了更大的惊喜。车上的男人把公主丢下来,却看中了吃相不佳的小猫。
他的手抬起小猫的下巴,审视着她:“女孩儿?”
小猫惊恐的睁大眼睛,被识破了!她开始挣扎起来。可男人的手掌却越来越紧。她快要窒息了。
隔着泪花凶狠地看着他。
他用打量货物的眼神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小猫急了去咬他的手。男人吃痛松开了手。却又将她一鞭子抽倒在地,她痛极了,蜷缩在地上抽气。
她不是公主。不会在意男人一鞭子把她抽进尘埃里,她更担心男人的会将她虐打至死。她敏锐的直觉觉察到男人身上的戾气。她挣扎着想要逃离。
她清楚贵族是如何轻贱人命的,更清楚不能落到这个人手上。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迹,或许多不多她一个男人并不在乎。
可她在乎,在乎到它宁愿如今在他鞭下的是别人。希冀于有人能代她去死。这真是恶劣,可当她与死神擦肩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小天灵在她的识海里出声:不!
可还是一样,除了她没有人能听到它的声音。
小天灵冷静下来之后安抚她,告诉他男人没有杀意。她也镇静下来。任男人把她像抗木桩一样抗了回去。他把她交给佣人收拾。佣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怠慢。
小猫泡在了盛满花瓣的浴桶里,嗅着花瓣的香味。她偷偷和识海里的少年说:“这是我做过最香甜的梦。”
小天灵点头。
梳洗完毕就放任她在府邸里随意打转,直到小猫对华贵的房子失去好奇心才来看她。
庭中枫叶红的正好,小猫已经适应了新衣服,不会再踩到裙摆跌倒。她昂头走在庭院里,逡巡自己的领地。
也终于见到了这宅子的主人。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猫警惕地看着他——把她带到这个陌生地方的男人。他好高,他们离的并不近,保持着陌生人该有的距离。可她的视野还是不可避免地笼罩在男人高大的身影里。
她不满道:你挡住光了。
可是不敢说出口。
男人蹙了眉,显得冷峻的眉目更加威严。
小猫的声音开始颤抖:“奴……奴没有名字。”
男人笑了。
他说:“从今往后,凤阙就是你的名字。”
小猫,不,是凤阙疑惑地抬头看他。
他说:“我是大寒的摄政王。而你是大寒的公主。”说着摄政王伸出手手。
公主。
多么不可思议。
可由眼前这个人说出来却是如此理所应当。
凤阙很聪明。她明白这是她摆脱死亡的一个机会。
……
她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它。
把手放进了眼前宽厚的手掌里。
怯生生地唤:“皇叔。”
摄政王满意地笑了。
他终于找到了大寒理想的公主。
而从今天开始,那个流浪的小乞丐死于在离乱里。而养在敬亭山的小公主被摄政王接了回来。
传闻小公主降生体弱,先帝疼惜寻遍名医。最后在一个长门僧口中得知,这女孩儿福薄,虽投了天家的门庭,却享不起天家的食邑。需放到宫外养到及笄才能接回。
就这样凤阙用两年时间学习世家贵女的风姿仪态,一举一动,还有琴棋书画,她不知道摄政王要的是什么样的公主。但首先她需得像个公主。
小天灵看着她没日没夜地学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着这个姑娘一点点长肉,它觉得很满足。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一起学习的。对于人族的礼仪,小天灵也不是很明白。但凤阙在学它也乐意一起。
终于她回到了宫廷里,努力的姑娘总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她乖顺地跟在摄政王后面走进中宫,随着摄政王拜下。再抬眼时,她看见王座上坐的是个抱着鲁班锁的孩童。
她知道那是她的弟弟。
那小皇帝正好奇的看她,他说:“你跟我想的不一样。”说着慢慢向她走过来。
凤阙的身体僵住了。
又听那稚嫩的声音说:“皇叔说你和父皇很像,可我觉得你更像母妃一些。”
小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派无邪。
凤阙看着她的弟弟。
摄政王这时笑了:“本来以为你们姐弟多年分离疏远了情分,现在看来是本王多虑了。血浓于水,分隔再远也能一见如故。”
凤阙难得的紧张。
她不知道小皇帝对她表现出来的喜欢有几分是真的。
果然,摄政王离开以后,小皇帝冷了脸,吩咐:“来人。带公主去寝殿。”
八岁的孩子正是待人最真诚的时候,即便是如此直白厌恶,也表现的毫不遮掩。
她又只能自生自灭了。
小皇帝是知道她不是他姐姐了吗?几番观察,并不是。摄政王手眼通天这事办的再漂亮不过。更何况凤阙本就是真正存在的身份,不过那姑娘确实福薄,病死在了敬亭山。
小皇帝只是厌恶一切摄政王送到他身边的东西罢了。这早慧的孩子一开始就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的道理。
凤阙的宫院月月都有各地稀奇古怪的东西送过来,天子毫不避讳地表达着他对这位皇姐的喜爱。
不管真心假意,凤阙都很受用。
直到在太学里撞见了那华服的女子。两年过去了,她出落得更加光彩照人。从别人口中,她知道了她叫琼玉。
看来摄政王的车驾放弃了她,可她又被别的车驾接走。
这个月,皇宫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为这位公主寻到一位良婿——尚书公子梁子鉴。凤阙不敢上前祝贺琼玉,一来是怕她将她认出来。二来是出于艳羡,她无法坦然地将祝贺之词亲口道出。只派人送了贺礼。
回来的人说琼玉很喜欢她的贺礼。凤阙有些惭愧。想来她的刻意回避在琼玉眼中只是她养在宫外多年不见所带来的的生分罢了。
在琼玉看来,她只要好好待凤阙,血浓于水,亲厚便是必然的了。这只是需要一些耐心和时间。可惜她出宫在即,有了自己的府邸,要想再回到这宫里便不如从前容易了。
没有想到这时凤阙反倒主动与她有了往来,自然是真的高兴。于是趁着还未出嫁邀了凤阙,嫦荔小坐。凤阙也难得的没有推拒。
琼玉殿里的嬷嬷端了药膳服侍琼玉服下。凤阙静静地看着。
一碗汤见了底,方才咧出笑来,说:“还明日便是大日子了。老奴再看看底下人准备的怎么样了。”
琼玉也羞涩地笑了:“您老盯着自然是极妥帖的。可惜在几日便是母亲寿辰,我却不在。”
抱着嫦荔的嬷嬷忙道:“拖不得,拖不得。”
琼玉脸上僵了一瞬,嫦荔年幼不知轻重笑说:“阿姊想何时出阁便何时出阁,教那姓常的等着!”
琼玉捏了捏嫦荔的小肉脸,“姐姐要嫁人了。嫦荔会想姐姐吗?”
嫦荔咯咯直笑。
凤阙托起茶盏轻呷一口,暗想:琼玉向来骄纵,如此轻易便打消了动了的念头想来是真的得觅良人。
看着笑意盈盈的琼玉,她没由来地想到。
凤阙,是她占了那薄命女孩儿的全部宠爱。这两年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幻梦,梦里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尽管这些东西都该属于另一个女孩。她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心怀愧疚地享受着这一切。
可惜,她不是幸运儿。她只是替死鬼。
也在这时,从琼玉口中,她得知了摄政王给她公主之尊的真正用意。
代替琼玉远嫁匈奴。
凤阙心中一片凄凉。
嫦荔什么都不懂,仍是傻笑。
琼玉轻轻叹了口气:“祖母最是舍不得我。可你也是她的亲孙女儿,你去求求她。早早嫁了人,衡奕方才有了托词打发那帮匈奴蛮子。”
衡奕是小皇帝的名字。凤阙不敢唤,可琼玉却能够。这大概就是真公主和假公主的区别了吧。
琼玉后来说的她一概听不清了。想到琼玉与爱郎对影成双,红烛摇曳。一惯威严的皇祖母难得的落了泪。因为她最心爱的孙女出嫁了,会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
婚礼那一天,凤阙浑浑噩噩地杵着。在宫廷的宴饮上向来是规规矩矩的,因为她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凤阙。所以她只能逼着自己更像她。
或许是因为得知了残酷的真相,她反而轻松很多。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凤阙登上了钟楼,在这里看到为琼玉铺设的十里红妆。
她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得如此辛苦。
可琼玉却能恣意洒脱。
真是可笑啊。
她一个真正的公主不像个公主。反倒是她。
她说:我原本只想活着。
小天灵:你活下来了。
她问:可我想要的更多了。我贪恋眼前的一切有错吗?
这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为什么能拥有那样多的东西?甚至掌握我的人生呢?
小天灵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府君养着它就像做慈善一样,没有人想着用它的一生去换取什么。
可它光想想就受不了。
难怪身为公主的琼玉会反抗。可琼玉反抗的代价仅仅只是从一辆马车到了另外一辆马车里。
可对凤阙来说不是。
不和亲,她就没有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