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北川有名

28、二十八

　　晨曦初开，游梭于银河之际的军舰战队撕开万数云层，如坠星般声势浩大而璀璨。
　　机鸣器音的躁动与响起，同样吹响了军部这次星际之旅的尾声。

　　然而就在众将士忙于交接工作的时候，某位上将仍坐在会议室办公桌前，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自凯勒从诺亚的房间回来后，这种恍惚的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内心种种思量的不断纠缠甚至让他彻夜难眠。
　　温说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凯勒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问题。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凯勒因内心纷扰已有些记不清，但他能确定一点。
　　站在自己对面那人的眼中，仍似静湖般深沉却毫无波澜。
　　他的语气就跟问别人吃饭了没一样再日常不过！
　　可双方明明都知道，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可是，可是！
　　为何自己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温度。
　　想到这里，凯勒用力地捶了捶桌面，手指关节捏的嘎吱作响，身上暴戾的气息隐隐有了失控的意味，但又在下一秒烟消云散。
　　凯勒乏累地抚上自己的眉角，内心苦涩。
　　不管过了多少年，我还是琢磨不清阿诺德·温这个人啊。
　　启明默默缩在角落暗中观察凯勒，期间识趣地摁断了所有企图找到上将本人的通讯。
　　直到它见凯勒的脸色稍松，才踌躇开口：“你好点了吗？”
　　凯勒抹了把脸，利落地站起身：“嗯，再怎么样也不能影响到今天的工作。议会也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过了吧，时间差不多了。”
　　启明前一秒还在担心凯勒的状态，现在完全放心了。凯勒还是凯勒，军部的雷霆作风早已渗入他的骨髓，在大事面前，他向来很有分寸。
　　启明忙点头：“嗯嗯，再过三分钟左右就能安全降落，所有对接人员的调配早就按你原先安排好的那样吩咐完了。”
　　凯勒嗯了一声，大体整理了下衣装后，向着驾驶舱走去。
　　一看见终于出现的凯勒，众人就像总算找到主心骨般纷纷围上来。
　　凯勒简单问了几句，保证一切流程能正常进行后，说道：“做得好。接下来面对议会，我们更不能出一点差池，该说的多伦应该已经替我说过了，跟我走。”
　　“是！”声音整齐如一的洪亮。
　　凯勒欣慰地一一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随后眼神深邃下来，瞥向窗外早已能看清轮廓的陆地面，心下雪明。
　　那才是真正的战场。

　　着陆后，所有士兵将领按照制定好的方案迅速且齐整地下舰整队。
　　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哪怕在场那么多双来自议会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处于阵列最前端的，就是奥赛丽·图塔卡尔。
　　许是意识到今天场合的重要性，以及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光鲜亮丽地站在军部和议会众人面前——
　　奥赛丽一席纯白丝绒礼裙，裙边和袖口处都用精致的刺绣镶边，点缀上闪耀的钻石，看似简约却极具设计感，更加衬出她曼妙的身材。同时，她一改平日里高盘卷发的造型，将她那头灿亮柔顺的金发放了下来，哪怕戴着一顶华贵精致的遮阳礼帽，也不能阻挡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那双淡水宝石般浅蓝的眸瞳中再没了往常温柔无辜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张扬，外显，直白。
　　如同一只肆意横长，从不收敛光芒的野蔷薇，欲望的气息流转在其周身，依旧风华绝代。
　　这样真实的她，反而更添了几分生动致命的色彩，不管是谁见了，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她要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做一个完美退场。

　　而站在奥赛丽旁边的，正是奥丁元帅。
　　与前者笑脸盈盈的模样相比，奥丁本就黑沉的脸色不禁更深几分。
　　这样的场面氛围可万万称不上好，没人敢在这时轻易出声打破平衡。
　　直到凯勒清点完人数，迈着军步走到奥丁面前，郑重地行礼做完汇报后，元帅才“嗯”了一声作答复。
　　然而他抬眉横扫一眼，眉头紧蹙：“赫里罗德议长呢？”
　　没等凯勒回答，奥赛丽先行说道：“议长他经此波折已是疲乏万分，此刻应还在房间内休息吧。”
　　凯勒与她对视一眼，悻悻地闭上嘴默认了她的话。
　　奥丁见她这幅反客为主的姿态很是不悦，面上虽不显，但话语夹枪带棒：“你对军部之事可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谁料奥赛丽听了非但没像往常般假意谦逊一番，反倒是笑得灿烂。
　　“谢谢元帅夸奖，不过我对军部的了解还远不止于此。”
　　此话一出，在场的军部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愣住了。
　　这女人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这种话是能在这种公共场合说的？
　　奥丁闻言面若冰霜，眉间戾气隐隐乍现：“是吗？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越界。”
　　奥赛丽丝毫不惧，直接上前一步，走到在场的诸多将士面前，原本浅色的蓝眸中早已沸腾起更深邃的色彩，一一瞥过对视时，竟叫人莫名生出一股子寒气。
　　“越界？元帅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议会和军部之间虽一直保持互不干预的状态，但从未有一条明令禁止双方私下交涉彼此之间的重要信息。再者，我出身图塔卡尔世家，从我曾祖父辈起就为联盟征战四方，逐星，关桥，就连四百年前那场让您声名显赫，威震八方的梵托斯邦要塞战役，都有着我们家族前仆后继的身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难道不该对军部有着更深入的了解吗？”
　　“况且单论逐星之战，在这最动乱的十三年里，随行军队勘察战况的是我，参与布局商讨策略的是我，最后跟着赫里罗德前往帝国进行谈判的也是我！如今这近五十年的太平盛世，您敢说没有我一星半点的功劳。”
　　“既如此，我凭自身能力和声望打下的根基，对军部之事了解甚多，有何问题？”
　　她目不斜视，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清晰响亮，掷地有声。
　　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刀锋剑芒更是迎面斩来，叫人难以迅速应对。
　　没等在场的元帅诸人做出反应，躲在战舰走廊窗边上偷听的科尔文先忍不住了，对着一旁的诺亚肘击两下：“你这前女友够凶的啊，话里话外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告诉他们军部有自己的眼线势力了，啧啧啧实在嚣张。”
　　诺亚平静地注视着一切，墨绿流转的瞳孔中莫名生出一丝怅然，轻轻摇头：“奥赛丽不是那种会轻易暴露底牌的人，她能说出这番话，想必早就将那些真正的眼线收走或处理了，借此挑起诸将猜忌引发军部内乱才是她的目的。”
　　小福转着小脑袋，拉长声调“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
　　但下一秒它就被科尔文捶了一记：“你别分心，我都听不清了。”
　　小福委屈地冒起通身红光，继续担起传声筒的职责。

　　奥丁显然还在迟疑奥赛丽为何性情大变，再多言语也只得梗塞于喉中。
　　但凯勒心下再清楚不过，沉吟片刻后开口：“有您这样一位贤内助，赫里罗德议长真是好福气啊。”
　　他格外着重了“贤内助”的咬字。
　　这样一句看似不搭前言的话，却成功让奥赛丽变了脸色。
　　毕竟其中明褒实贬的深意，可谓再一针见血不过。
　　凯勒顿感心中出了一口恶气，昂首，万般挑衅地对上她的眼神。
　　奥赛丽气极，这句“夸赞”对她而言无非是如鲠在喉，哪怕撕扯内里致鲜血淋漓也只得咽下。
　　她无法也不能对这句话作出任何解释或反驳，只能默默微笑着接受。
　　“上将过誉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随后，奥赛丽闭上眼重新调整呼吸，再睁开时眼神多了份坚定。
　　“议长他倚重我，爱待我，数十年如一日。然而这次祸劫发生前，我竟未曾察觉分毫，致使议长陷于生死险境。后又一意独断隐瞒情报，导致其他星球的子民也陷入恐慌，此等罪过令我宿不能寐，惶惶度日。万幸议长如今平安归来，我才能放下这一颗悬着的心，这得多亏军部诸位将士之劳，我代表议会全体议员向你们致谢。”
　　奥赛丽深深地鞠了一躬，语尾已带上稍稍泣音，抬起头时，甚至有一滴饱满的泪珠划过她的脸庞。
　　周遭皆寂，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奥赛丽掩面拭泪，本就明丽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更加动人，接着，她一字一句地向众人宣布。
　　“不管是作为议会高层，还是议长的女友，我都已失职失察......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我将辞去议会的一切工作，退出议会，专心陪伴在赫里罗德身边。”
　　奥赛丽说完再次郑重鞠躬，起身时取下佩戴在左胸前的那枚银质徽章，用手将它高举于前。
　　诺亚目光一凝，滞涩几秒后，不发一言地从原本靠左的舰仓窗口走向右边尽头那一扇。
　　等他差不多走到的时候，科尔文那侧传来奥赛丽穿透性极强的清沁嗓音。
　　“这么多年承蒙诸位关照，我的心永远与诸位同在。”
　　“愿神灵在上，护佑诸位万事顺遂。”

　　“联盟之魂万古长青。”

　　她缓慢回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右后方的位置。
　　隔着数十米，即使看不真切，两人的视线却还是碰撞在了一起。
　　奥赛丽微扬唇角，露出了一个再浅再浅不过的微笑。
　　但诺亚知道，只有这才是真心的。
　　奥赛丽回身抹泪，将徽章交给随从，一扬裙摆边朝着场外走去。
　　她的侍从立马跟上，跟她交流着后续媒体方面的相关内容。
　　领头人一走，剩下的议会成员也就随意客套几句，便也匆匆离场了，倒是留下军部诸人在原地，反复消化着她所说过的话。
　　“她是说她要退出议会？”奥丁仍不敢置信。
　　凯勒面色沉沉，冷哼：“是。”
　　奥丁摇头，奥赛丽的这番话更像是一根暗刺扎在他心口，闷的很：“可她这幅做派，明明更像挑衅吧。你怎么看，你们应该有事瞒着我吧。”
　　凯勒的目光一凛，恭敬行礼：“此处不便议论此事，等结束后我自会将来龙去脉与您讲清。”
　　奥丁颔首：“好。”

　　奥赛丽退出议会的消息很快就引爆了各大星际媒体。
　　一时间有关她的各方面舆论铺天盖地地席卷全宇宙，她那段坚定决绝的最后演讲，更是被放在所有线上平台的首页，轮转播放，点击量也是一骑绝尘高居榜首。
　　热度之高，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新闻的标题也是各种抓人眼球的危耸之词。
　　“爆！图塔卡尔议员含泪告别议会！似是公开承认与军部不合......”
　　“惊！此事是否有隐情？身为议长女友的奥赛丽小姐居然......”
　　“真！点我查看联盟军部议会不合实证......”

　　联盟，军部大厦。
　　元帅办公室。
　　奥丁重重地将手里的联络器倒扣在桌上，拳头紧握，发出“咯吱”的恐怖声响。
　　“那女人居然敢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偷偷拍摄记录，还将视频流传了出去，断章取义的东西反倒激起这样的风浪，真是疯子！”
　　凯勒很能理解元帅此刻的心情，安抚道：“媒体捕风捉影是天性，况且这怕是图塔卡尔早早安排好的，连视频都只保留最有利于她的那一部分。保不齐她还留有后手，若军部现在出面澄清，恐是适得其反。”
　　奥丁无奈扶额：“这我自然知道，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看这件事到底会发酵到什么程度了。”
　　说完，他抬头看了凯勒一眼，示意他坐下：“告诉我，你们这次去津厄星，到底发生了什么。”
　　奥丁的眉头紧锁，本就锋利刚朗的面容此时因怒气显得格外凶狠不客气，属于是随便瞥一眼就能让人腿抖三抖的状态。
　　和阿诺德·温那种冷血锋利，不近人情的威慑力不同，本杰明·奥丁的威慑力更为具象，那是完完全全属于一个热血军人的强大气场，是用无数敌人血肉所厮杀出的绝对威望，浓的快要溢出来。
　　若说阿诺德·温像是行走于午夜的独狼，那本杰明·奥丁则是呼啸于丛林的猛虎。
　　凯勒瞬间有些心虚，不敢对上他此时灼灼如炬的目光，喉咙干咽一口水后，缓缓开口：“......我们确实在津厄星发现了赫里罗德议长，可并不是被挟持的状态。”
　　凯勒明白奥丁现在一定起了疑心，可他还是决定按原来与奥赛丽说好的来。

　　不管怎么样，不能现在就把温的身份告诉元帅......

　　凯勒深吸一口气，再对上奥丁的眼神审视时已镇定万分。
　　“议长他是自己要去津厄星的。三月前他发现了津厄星上有韦德曼留下来的秘密基地，便想前去探查，可也因此与奥赛丽·图塔卡尔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人争执久不下，议长便知津厄星秘密必会动摇议会根基，后又苦于无法光明正大脱身议会，于是......只好出此下策。”
　　奥丁听完沉默许久：“竟是如此。”
　　随后，他又一声嗤笑：“难怪那女人来找我时，居然告诉我这只是他和赫里罗德之间的一次争吵！话语间皆是掩饰之词，眼神也躲躲闪闪，按你所说，那基地怕是藏了她和韦德曼不少事，真是可笑！”
　　凯勒垂头不语。
　　奥丁站起身，背手而立于窗前，静静注视着对面的议会大楼：“那赫里罗德人呢？”
　　凯勒沉声道：“议长在津厄星基地确实遭遇险境，如今......也确实还在修养。”
　　奥丁又是一声冷哼，目光眺望的很远，语气意味深长：“那女人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啊——看来军部，确实该好好整顿了。”
　　凯勒内心也不是一番滋味：“我会去办的。”
　　奥丁点头，收回目光，重新与凯勒对视，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说赫里罗德议长人在津厄星，可为何我从未听其他人提起过这事。”
　　凯勒猜到元帅一定会问起这事，不作迟疑答道：“议长此行特地做了易容，所以他的外表与普通人民无异，再者此事终究不好声张，我也只跟心腹的几位副将讲过，也严令警告过，他们不会多言。事后议长一直在房内养伤，我也安排好了人将这一切伪装成血禁的手笔，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奥丁记起他刚才翻阅过的情报，上面确实有一条写着“埃弗里上将还带回三个年轻人”。
　　奥丁有些烦累地一挥手，长叹一口气。
　　“好，这些事情交给你我放心，议会的事我也不想多管了。”
　　凯勒恭敬行礼：“是。”
　　奥丁从一旁书架上抽出一叠厚重的资料，其中最上面放着的，是一张金灿闪亮，印着帝国太阳国徽的邀请函。
　　“军部的事务都得处理快些，年后......”

　　“便是我们与帝国签约和平条约的五十年庆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