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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鬼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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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天还黑着,暗沉的苍穹中一颗星星格外明亮。
浩渺秘境大阵前聚了大批弟子和授业堂讲师,比以往每界都多。之所以能聚拢如此多的人,只因司无眠改了规矩:
「炼气满阶的弟子可由导师带着入境,不必再拘泥筑基这个门槛了。」
致使九厄天教主开了这个口子的启明长老,此刻正负手立在极为显眼的位置,浅白的长袍外罩了件棕色的披褂。
大伙都不约而同站得比较靠后,和这个几乎是踩着法阵边缘的人拉开距离。
身后本该跟着的人人嫉羡的少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少年打成重伤而成功出名的外门弟子闫誓悦。
九厄天一千四百三十名弟子,只有其中二百零九名跻身内门。
这少部分人之所以能跻身内门,无一不是过了教主司无眠的手——核魂。
九厄天弟子绝大多数都有妖族血脉,不论是父母一方为妖,还是隔了几辈都不重要,哪怕初始的妖力不强,哪怕祖辈只是妖力微弱的小妖,只要通过核魂术都可判断其成长性。
这说法很隐晦。
妖和鬼一样可以通过互相吞噬增长修为,不过妖没有鬼那么恶心,妖要做的只是吸取对方妖丹内的妖力。
可惜吸取内丹一途不是所有半妖都能办到。
换而言之,有些半妖生来瓶颈摆在那里,注定庸碌。
闫誓悦就是其中之一。
但此时“注定庸碌”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显然有些不合适,毕竟九厄天上上下下谁都能看出来,天下道修第一人正准备打破这条铁则。
而且方式很可能非常暴力。
闫誓悦被盯得后背发毛,偷偷看了看虞归远。
启明长老大抵是众星捧月惯了,丝毫没觉得被上百双眼睛聚焦有什么不自在,相反半阖着眼,留心听着众人窃声议论。
寥寥的关于秘境的探讨声中,绝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一件事——云千影不在。
“怪了,「幸运儿」不是筑基了吗,人呢?”
“不知道,启明长老来得特别早,我们来的时候他二人就站在那了,一直没说过话。”
“都说启明长老因为上次的事转了性子,对云千影格外严苛。前两天还把他打了,大家都知道这事吧?”
“知道知道,演武台拔了头筹结果挨了打,莫名其妙的。”
“听说送到古藤居的时候人都还昏着,要不是岐阳长老拦着,法戒长老就要跟启明长老拼命了!”
“又关法戒长老什么事?”
“据启明长老亲口说是法戒长老告了云千影的刁状!”
众人:“……”
众人:“竟有此事……”
闫誓悦也在听,只是以他目前的修为听得还不太真切。这些人叽叽歪歪的,闫誓悦正担心他们在说虞归远的坏话,结果一个错目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那是张笑脸,但虞仙师嘴角分明是略略上扬的!
闫誓悦:???
“参见教主。”
“参见教主。”
虞归远听见司无眠前呼后拥地来了,便也带着闫誓悦上前行礼,“见过教主。”
司无眠扫了一眼后面的闫誓悦,挑了挑眉:“怎么,千影呢?”
虞归远神色淡淡,“谁知道。”
旁边的孟俭立即嘲讽,“这倒奇了,你不是给他随身戴着玉镜,会不知道他在何处?”
虞归远确实给过云千影一面十六棱翡翠玉镜,可以用来追踪方位,他怀里此时正揣着另一块,两面镜子遥相感应。
之前云千影触犯教规逃至不净冢时,虞归远一直举着自己那面玉镜,一路上孟俭看得真真切切。
虞归远:“大概还在明夷居睡大觉吧。”
徐乾大惊:“你怎么不叫他?”
虞归远嗤道:“他要睡就由他,我难不成是他的小厮么?”
…
晨光破开后山层叠薄雾,星辰褪色,苍云染霞。恰在此时,浩渺境大阵泛出清光,符文石交错移动,隐隐开山之声。
远处一人疾步奔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姑娘。司汐缘随父亲到达时没有看到人,转身就去了天氤峰,好在赶在秘境开启时将人带了过来。
“师尊!”
云千影心脏狂跳不止,眼中或悲愤或难以置信,才叫了个「师尊」整个喉咙都哽住了,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了晃。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从来没有过到了卯时三刻还不醒的,要说出了什么问题,思前想后只能是师尊昨晚让他服用的那枚丹药。
“师尊您…您难道不想徒儿…”
虞归远目色冰凉,语气更冷:“你是没看到教主和其他长老吗?”
云千影被打断的一瞬眼泪倏地滑了出来,看得所有人都呆住了。
众弟子心中惊涛骇浪:不是空穴来风!「幸运儿」真的失宠了!
传送大阵阵门大开,虞归远也不管云千影想说什么,只向司无眠一拱手,转身对着闫誓悦道:“走了,誓悦。”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称呼,云千影脸色煞白,只见师尊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迈入大阵,率先消失了踪影。
徐乾拽住向前疾行两步的云千影:“这……千影啊,你…要不然你还是……”还是等等其他人吧,毕竟只要不是一起入阵就无法传送到同一位置。
你现在追也追不上了。
云千影发着颤深深吸了口清晨冷风,转身哑声施礼,“参见教主,拜见各位长老。弟子和大小姐结伴,这就进去了。”
***
闫誓悦发觉自己陷入了半夜起雾的环境中。
周围的一切都看不到了,脚下弹丸之地踩的是一块覆满乱草的烂泥,他老老实实站着,生怕辨不清方向一步跨错。
好在没过多久浓雾渐渐变淡,一缕阳光投了进来,阳光瞬间驱散了雾气,周围的景色立刻暴露出来,清晰可辨。
旁边的人影在雾中看不真切,只知道对方一动未动,等雾真的散了闫誓悦才发觉对方根本不是启明长老,而是一个稻草人!
“长老?”闫誓悦急急扫视四周。
“启明长老?”
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一望无际旷野荒田中的风声,以及远处歪了半边身子的另一个稻草人身上因他大喊而惊飞的乌鸦。
荒田并不旱,相反在层层杂草中布满了浅浅的水坑,狭长草叶上也挂着露珠,映着天空中的云团,莹莹熠熠。
“启明长老?”
草和泥的味道很重,覆盖了周围也许本就不存在的其它气味。
闫誓悦并不讨厌这个气味。
正犹豫要不要四周围走走,就见远处的田埂上隐隐走来一队人,三三两两的,似乎是附近的村民。
‘你入障了,一进来就入障,了不起。’
清冷的声音自身边响起,听不出的夸赞还是讽刺,闫誓悦猛地转向声音来源——旁边那个稻草人。
“启…启明长老?…是你吗?”
‘嗯。’
回答他的声音不太像从人口中发出的,带着瓦瓮中的回音,撞到鼓膜后又引起头颅里不知道何处的共振。
声音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这是传音,以前没听过?’
“并未…传音是六阶之后的课程,弟子到明夷居的时候还是二阶。”
声音有短暂的静默,随后略带了些安慰的口气,‘知道了,以后教你。’
闫誓悦忍住鼻酸,“长老刚才说弟子入障了?”
‘是,浩渺秘境本就是上古蜃妖埋骨之地,三年一见日月,境内水映幻象土泛迷障,专门磨炼心性。’
“那,弟子要怎么做?”
‘这里还在外围,呈现的都是你过去真实经历过的,随着你的记忆行进便是。’
闫誓悦环顾四周,却怎么也想不起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场景,“那…弟子要不要把您也扛走?”
‘什么?’
闫誓悦犹豫着开口,“您这个样子,行动不便吧?”
声音顿了顿,随即带了点火气,‘我什么样子?把话说清楚。’
闫誓悦有点懵,“就…就稻草人啊。”
声音迅速‘啧’了一声:‘远离稻草人!’
闫誓悦只觉一股恶寒沿着脊梁窜起,稻草人炸开一团黑雾,黑雾中伸出无数枯萎鬼手,抓住他四肢百骸大力将他拽向漩涡。
瞬间,闫誓悦身前现出数条刻满金色符咒的红绸带,游蛇般缠向鬼手。束紧的一刻,螺旋鬼雾中心曝出一阵凄厉的哭嚎,像是这些鬼手的主人一齐吃了痛。
‘闫誓悦,我需要到你那边去,现在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人、鬼手、红绸三方角力,闫誓悦艰难回应,“好!”
‘红绸上镌刻的符文有一处关窍,可看到了?’
闫誓悦脖子上也抓了只鬼手,鬼手力道奇大,他本来正用力后仰较劲,此刻却要他低头去看身前红绸,简直有苦说不出。
随着卸力,颈骨差点被鬼手拽断,闫誓悦呼吸紊乱脑袋里嗡嗡乱响,却还是咬牙看向与鬼手僵持的红绸。
金色符文忽明忽暗被红绸遮住了大半,接触鬼手的位置更是红光大盛,腾转间根本瞧不清哪处才是咒文关窍。
‘还没找到?’
传音中带着急切,闫誓悦又何尝不急?
慢慢地,闫誓悦眼中充了血,视线一片泛红,好在他运气不错,这像是隔了一层红膜似的过滤正好滤掉了绸缎本来的颜色,让金色符文更加明显。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处与众不同。
是一朵花,六瓣,正一边转动一边发出耀眼的光,而所有符文都是从花心中钻出来,继而布满红绸。
“找到了!”
‘咬破左手无名指尖血,涂在上面。’
闫誓悦欲哭无泪。
他的两只手此刻都如拔河一般绷着劲,可以说是丝毫挪动不了,更何况是举到嘴前咬破呢?
闫誓悦试着用指甲去掐,好容易抠出了点血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那朵金花。
‘你那边什么情况?我看不到。’
“弟子…弟子够不到。”
‘……’
‘那就咬破舌尖血!喷上去!’
闫誓悦命都没了半条,白眼忍不住往上翻,于是咬破舌尖一口血就喷了上去。
红绸突然躁动继而近乎疯狂地抖瑟,力道徒然增大,数十条手臂在这阵失控的震颤中被逐渐绞断,一根根落在地上又化为黑雾钻回漩涡。
红绸也在此时形成了另一个螺旋,逆转着方向卷着鬼手,越扩越大。
耀眼红光形成的门中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右手提着修真界无人不识的赤土流星一出来就一剑刺向鬼雾中心!
虞归远看清了当前的情况,尾音上挑:“幽冥的客人?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闫誓悦看傻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往外挣,更可况此时剩余的鬼手全部齐齐抓向虞归远,但启明长老却眯了眼抬起空余的另一只就探入鬼雾正中。
闫誓悦先是听到比红绸缚紧时更加凄厉的齐声鬼叫,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恶心的粘腻的声音破开,就像是腐烂的尸泡被人徒手捏烂。
这种想法过于反胃,闫誓悦气血翻涌喉咙腥甜,眼瞅就要吐出一口不知是血还是胃中残食的秽物。
他怕是后者,又怕在仙师面前不敬,急忙周转灵息强行忍住。哪知才抬眼一看,就见启明长老竟然将黑雾团中东西缓缓扯了出来。
闫誓悦瞧得分明。
那是一个两尺长宽的圆形肉球,长满了金鱼般凸出的大眼睛。球体如跳动的心脏,伸缩间被虞归远紧紧攥住,而攥住的那部分眼球全都爆裂开来,流着浓稠的黑水。
黑水与虞归远皮肤接触的地方冒着白烟,发出「呲呲」的声响,滑过白皙的手指缝隙「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黑水极具高腐蚀性,地上的杂草瞬间枯萎,随着积水扩散开来侵蚀了整整一片。
闫誓悦注意到那些眼睛都是成对存在的,每对眼睛各不相同,那些还没被挤爆的眼球也缓缓渗出黑色血泪。
虞归远剑尖又往里送了几寸,接着用力将肉球后面的部分也扯了出来。
闫誓悦:“……”
如果说肉球是脑袋的话,那么接下来从鬼雾中现出的大概就是脖子了,只是那长长的、惨兮兮的脖颈上紧凑排列着一张张嘴巴,正嚎得呼天抢地。
“仙师住手吧!”
“呜呜呜饶命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虞归远冷笑:“原来你们认得我是谁?”
“认得认得!咱们幽都鬼阶十二层,供无妄庙八百余座,谁不认识您这张脸啊!”
“就算不认识您,也认识您手中的赤土流星啊!”
“拔剑吧!快拔剑吧仙师!太疼了!”
虞归远‘哦’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太疼了才敢这么抓着我么?”
剩下那些残余的鬼手本来还将虞归远层层紧抓,闻听此言连忙松开,高高举着投降。
虞归远:“那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们会出现在浩渺秘境中?”
数十张哭叫的嘴巴霎时紧闭合拢,眼球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外翻看向别处,活像绽开了的海扇。
“看这样子是有人指使了?”
虞归远将剑猛然一抽带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串在长剑上,分明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心脏暴露在空气中迅速枯萎,被虞归远漂亮地甩在地上,随着这个动作,那张之前喊着“拔剑吧”的嘴巴呕出了几股黑水,霎时没了声息。
闫誓悦甚至看到所有暴突的眼球中,有一双缓缓闭合。
虞归远扫了扫其它惊恐到抽搐的眼睛,淡淡说:“你们还有不少机会继续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