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孤帆乘碧色》百镒

5、无妄

　　塔门禁制攀上裂纹，清光大涨。
　　白衣白面的人自玉碎琉璃中走出，长身玉质，拂袖揽尘。云千影掩去眼中闪过的惊艳，走过来笑脸迎上。
　　“前辈出来了。”
　　又是一句废话！
　　虞归远强忍怒气，狠狠剜了殷勤傻笑的人一眼，二话不说迈步就走。
　　“咱们这是去哪儿？”
　　‘回去。’
　　“回阳间吗？”
　　‘不然呢？’
　　云千影乐呵呵地跟上，“前辈生气的样子也和我师尊好像。”
　　‘……你，你好像很把你师尊当回事？’
　　云千影挺直腰板，“当然了！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万死难报！”
　　万死？
　　呵呵，也不知道到头来是谁万死。
　　我看这恩重如山，怕不是流沙砌成的松散丘包吧！
　　云千影还在自言自语，“师尊待我是真的好，只是……”
　　‘只是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见人忽然顿住，虞归远忍气催促。
　　“是…只是，唉……”云千影似是忽然没了那股子玩闹劲儿，黯沉的嗓音中难以察觉地带上了不稳的气息。
　　“只是我最近惹了师尊生气…我总感觉，师尊一夜之间突然就将我恨上了。”
　　白面鬼没了话，云千影也没了声音，两人各怀心事走过肮脏的小巷、叫卖的酒铺、围观杀头的涸血石台、莺莺燕燕的乐坊，直到经过一处小庙的时候，云千影愣住了。
　　“前辈……”
　　发觉身后之人声音不对劲，虞归远转过身，‘又怎么？’
　　哪知这一转身，就见云千影仿佛灵魂出了窍，呆愣愣地迈步走进冷清的庙宇，对他的问话全然没了反应。
　　幽都鬼怪多行摄魂之事，虞归远见状目光骤缩，抢上一步就要抓人，待得自己也看清了这间高顶庙殿中的陈设，才怔然愣住。
　　庙殿不大，抬眼就能将伫立的神像瞧得一清二楚。
　　神像右手持剑，左手掌心托着一面圆镜，镜框攀着一圈棕色繁密藤蔓，条枝中绽开层层红花，镜心正对大门。
　　“…前辈，你觉不觉得这个石像，长得好像我师尊？”云千影口中喃喃，“这眉宇轮廓，动作，清冷的气质都很传神，只不过……”看着剥落的釉彩，云千影低眉评价，“这神像虽已脱色，仍能看出穿的乃是一身红衣，但我师尊却从未穿过红衣。”
　　正琢磨间，云千影突然大叫一声。
　　“啊！！！”
　　虞归远面具下的眉毛惊得一跳，就见云千影猛地指向石像右手的剑，“这剑可不就是我师尊的赤土流星么？”
　　云千影激动回身，见白面鬼正犹豫着跨过门槛，忙招呼“前辈快看！是我师尊！”
　　白面鬼抬头，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千影欣喜地观瞧了石像半天，而后又托颚思索，“为什么这幽冥地府会建有我师尊的庙宇？”
　　“咦？这底座上还有字。”云千影凑近，“复则不妄矣，故受之以无妄。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虞归远看着自己百年前的石像，晃了神。古观今，今观古，平生种种，恍然如梦。
　　“前辈？”
　　白面鬼语气平缓，答道：‘痴心妄想，必有无妄之灾。’
　　云千影闻言脸上挂了愠色，愤然道：“这是讽刺我师尊痴心妄想？”
　　白面鬼轻轻摇头，‘原本是讽刺建像人自己的，不过如今看来，呵……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云千影反复琢磨了这句话，又继续端详石像，“左手的镜子是什么？从未见师尊有这个法器。”
　　‘这是绛珠三台镜。’
　　云千影头一次听说，忙问“作什么用？”
　　‘点霄。’
　　云千影“啊？”一声还待再问，却见白面鬼这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走吧，一面碎了的镜子有什么好看的。’
　　云千影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随着白面鬼走出小庙。
　　行不多远巷子到了尽头。
　　云千影正纳闷，就见白面鬼将手掌贴上墙壁，灰砖高墙立刻开启了一个符文流转的通道，通道刚成白面鬼就低头钻了过去。
　　云千影：“……”
　　穿行术，分明就是道家术法，还骗我是什么魔修。
　　法阵浮光闪动，云千影赶紧跟了过去，入眼是一条极其宽阔的主街，青砖铺地赤水浇缝，每块砖都有将近三丈长一丈宽，表皮光泽平滑，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打磨过的。
　　只是这条主街之上竟然一个鬼影没有。
　　云千影不由自主地迈前两步，忍不住感叹，“天呐，这条街，驷马铜车也能并排走上十个了吧！这是给十殿阎罗出巡用的吗？”
　　‘十殿阎罗之上还有鬼王。’
　　“鬼王？倒是从未听说过。”
　　虞归远收了身后的穿行法阵随口应着，‘他性格孤寂，阳间知道他的人不多。’
　　云千影跟上白面鬼再次前行的步伐，“哦，那这条街是做什么用的？”
　　‘此处是方寸街，是作……迎亲用的。’
　　云千影显然没有察觉出对方转瞬即逝的尴尬，惊奇道：“迎亲？！”
　　‘是，很久以前我…咳…我听说，鬼王梦中得上天启示，说凡间将落一枚陨铁，这陨铁会破开厚土直入幽冥，而陨铁中会走出一个美…咳…一个人…’
　　“前辈，你喉咙不舒服吗？”
　　‘闭嘴！你听是不听！’
　　云千影吓了一跳，完全没注意传音和嗓子没有半点关系，忙道：“听！前辈继续。”
　　‘……鬼王信了预示，又不知他哪里得来的灵感，笃信谁得了这人的心谁便能超脱天道，于是便修了这条街，哪曾想那人不接受他，这条街没有用上，他这么多年都心中不甘，也就没拆掉。’
　　云千影不由感伤，“想不到鬼王也是个痴情之人。”
　　‘痴情？’白面鬼这次答得很快，‘只可惜这世间最可笑的便是痴情之人。’
　　闻言，云千影脑海中浮现了司汐缘在林间旋转的百褶裙，银蝶环绕间少女盈盈含笑，可倏忽间，他分明看见雄茁红松后一闪即逝的白色袍角。
　　云千影一瞬间竟似心事触礁，难以名状。
　　“前辈真是见多识广，即便我师尊对地府怕是也做不到这样如数家珍。”
　　白面鬼闭了闭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淡淡回应‘我最初…的时候，在地府住过一段。’
　　“原来如此…”云千影收拾了心情，又望了望冷清的街道，“话说这条街上为什么一个人没有？”
　　‘入口都被封了，但它横断在关键位置，从这里穿过是去渡口最近的路。’
　　懂了，这是懒得绕远的意思。
　　***
　　三途河畔。
　　无数新鬼沉默低着头，肩挨着肩，排队缓缓前行。
　　幽冥没有天日，河水也就显得愈发漆黑幽深，等候下船的亡者身着各色服饰，斑斓色彩映在水中，明红暗黄影影绰绰。
　　一棵枯萎大树临水而立，树下支一桌案，一只老妇模样的佝偻女鬼坐在桌后，正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口中念念有词。
　　正念着，桌案上仅有的黯淡微光被罩头而来的阴影盖住，老妇黏糊着开口，仿佛舌头和口腔中的某处粘在了一起。
　　“躲开躲开，别挡着！”
　　虞归远将一块牌子扔在桌上，“啪嗒”一声。
　　老妇一见之下立刻抬眼，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除了眼睛之外什么也没有的白面鬼，“你…你怎么会有这块牌子？”
　　虞归远指了指河面上正在卸亡者的船。
　　老妇绞了绞手指，“大人这是要渡河？这…不合规矩，不过您既然有那位大人的牌子，嗯…好吧，老头子！”
　　话音方落，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奸笑，云千影浑身一激灵，抬头正迎上一张飘忽忽的鬼脸，吓得他身体猛然后倾，眼瞅就要仰面一跤。
　　白面鬼手疾眼快，一掌托住了他后腰，云千影这才堪堪站稳。
　　‘不要大惊小怪。’
　　“……是，晚辈失礼。”
　　挂在树上的老翁身体薄如纸片，随风轻荡，像是随时会被吹下来似的，说话也飘飘悠悠，“他，也要一起么？”
　　虞归远点头。
　　老翁犹疑，“可这牌子只容一人，您这么做不合规矩，”说着就端起一副「不太方便」的嘴脸，手心向上展开，“若是您凭这牌子一趟一趟的这么带人逆行三途川归阳，咱们幽都的规矩可就全乱了套了。”
　　分明是一副「没钱难使鬼推磨」的架势。
　　虞归远冷哼一声，伸手就去抓老翁的衣摆，须臾间就将这纸片一样的老鬼用力拍在了桌案上，扬起的飞墨立刻溅了老鬼一身。
　　老鬼尖声哀嚎，“哎呦！就算您是贵客也不兴殴打官差呐！”
　　岂料这话尾音还没落地，惨白的纸脸又被压进了砚台，顿时眉眼全被团墨混在了一起，“哎呀！看不到啦看不到啦！”
　　虞归远再次发力，又将他的嘴巴也按进了一半，这回纸片鬼说话都不利落了，尖利的声音顿时变得瓮声瓮气，“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老妇开始就“妈呀”一声吓得躲到树后，此刻见白面鬼把她家老头子又从墨汁里提了起来，忙转出来连声赔礼，“贵客莫要动气，这就给二位安排船，这就安排。”
　　佝偻老妇这下也不指望老头子，摸出一根不知什么做的管哨吹出一串叠叠怪音。
　　怪音没有章法，管哨也其貌不扬，却在望不到尽头的三途川荡出阴风十里，吹散了河面上凝聚百年的青白冷雾。
　　远处，弦月船头白灯笼随风摇曳，身长九尺的蓑衣鬼划破浓雾，拨桨而来。
　　虞归远将纸片老鬼丢到一边，远远向蓑衣鬼躬身一礼，蓑衣鬼的上半张脸隐在帽檐之下，见了那张面具，嘴角忽然扯出一个不加掩饰的笑意，甚至微微摇了摇头。
　　待白面鬼纵身跃上了船，云千影也忙上前一礼，蓑衣鬼随即恭敬回礼。
　　等距渡口有一段距离，云千影这才想起刚才一幕，忍不住发笑，“前辈好手段，把那对老夫妇吓坏了。”
　　‘欠这个。’
　　“是是是。”云千影开心地坐在船头荡脚，虞归远则立在船尾，仰头看着头顶银河般的蜿蜒魂流。
　　魂流伴着河川静静的流水声，混在蓑衣鬼划桨时扬起的浪花里，不断打着看似无序的节拍。
　　船至河心，微风轻轻袭来，蓑衣鬼眺望不远处与他们相反方向的渡船，轻声唱道：“二七亡人渡奈何，千群万队涉江波。引路牛头肩挟棒，催行马头腰擎叉。苦牛食牛牛头来，乘马苦马马头多……”
　　云千影遥望满船的新鬼，忽然道：“我师尊那样的大能，死后也会入轮回么？”
　　‘你不盼他飞升，却盼他死？’
　　云千影忙解释，“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是希望师尊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哼，人心思变，你这一刻盼他生，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就会盼他死。’
　　“绝不会！”
　　‘不会？’白面鬼冷笑一声，‘云千影，我又不是你师尊，你有什么想法也不必避讳我。你要再说半句我不爱听的，当心我把你踹下去！’
　　云千影：“……”
　　***
　　被浓雾包裹的小路，二人拾级而上。
　　周围分不清是什么草木，没有风，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布谷鸟鸣，时近时远。
　　路很长，似是永远走不到尽头。
　　刺骨的寒意渗入皮肤，云千影打着冷战，“怎么这黄泉路上一个鬼影都看不到？”
　　‘因为来处不同，归处不同，即便看上去是同一条路，在这片迷雾中也不过是幻象。’
　　一片浑浊可触的雾墙前，白面鬼停下脚步。
　　‘此处就是路尽头，再跨一步即可还阳。’
　　云千影听罢看向白面鬼看不出情绪的鬼面，一揖到地，“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千影知道前辈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更不愿透露身份，可但凡今后有用得上晚辈的地方，晚辈定当以死相报。”
　　‘你这条贱命还是报给你师尊吧，我救你不过是……顺便。还有，回去之后记得找派中擅长医药的人给你解毒。’
　　“是，那晚辈这就……”
　　‘走吧。’白面鬼挥手，将云千影扫进了浓雾里，
　　陷入浓雾的瞬间，云千影隐约听到那人一声轻轻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