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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对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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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归远走出照台窟,迎面撞上了印君峰的洒扫小童,“啊,启明长老您怎么出关了?要弟子去通知教主吗?哎呀,您的袍子怎么脏成这样?!”
还没等他说完,虞归远一袖子将其扇晕了,看都没看一眼地往远处议事厅疾步走去,印君峰的传送法阵就设在那里。
大暮峰这会人很多,虞归远一过来就直觉不好,急忙扯住一个,劈头就问:“闫誓悦呢?”
“啊?谁?”这人是个内门弟子,见扯住自己的人是启明长老,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道:“弟子不知。”
虞归远看看他的服饰,反应过来,随即扯住旁边一个外门弟子,“看见闫誓悦了吗?”
这个外门弟子倒是镇定得多,见到虞归远皱着眉头的样子没有发憷,反而恭敬有礼道:“回长老,这会儿大伙都往斋堂去呢,说不定在那里。”
虞归远看了看日头,确实到了九厄天用饭时间,于是转身去往斋堂。
等他在千人大堂里找到闫誓悦那桌的时候,启明长老已经惊倒了九厄天弟子一片,窃窃私语中「闫誓悦」抬起头,耳根通红:“启…启明长老?”
看来不是这个。
虞归远扫向四周烦躁地“啧”了一声,暗道:“人呢?”
“长老您…有事吗?”「闫誓悦」刚小声发问,就被带着刀子的眼神吓了回去。
启明长老怒目而视:“能不能让我省心?!小孩子和大人走散了就该站在原地不动,这不是常识吗?!”说完,启明长老也不管「闫誓悦」是什么反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愤然走出斋堂。
…
「原身」还在这,人应该就在附近,虞归远焦躁地捏着指骨沿着斋堂和大暮峰中央平台绕了两圈,在心里将闫誓悦千刀万剐了。
按理说只要离开「原身」一段距离,场景就会渐渐褪色变为纯白,这是脱离记忆覆盖的具现,是肉眼可见的变化,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贸然踏入「白障」,闫誓悦不可能走远。
除非……
虞归远看了看广场中央最大的传送阵,又看了看坐落在四个角落的小阵,头疼地扶了扶额。
真是好死不死,这白痴传送了!
…
闫誓悦这段记忆的节点距离事发的时间已经非常接近了,虞归远回忆起二人在浩渺秘境阔叶林中前行时的对话——
“你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云千影和司汐缘的事那么在意吗?”
闫誓悦当然奇怪过。
他虽然也嫉妒「幸运儿」,但更多的是对启明长老的敬畏和仰慕,照理说,依自己的性格当日那种反应明显是过激了。
“弟子当时只觉妒火中烧,难以自持,不将那股邪火喊得尽人皆知胸口就要爆开了一般。现在想来的确没有道理。”
“我观察你其实不喜欢司汐缘是吧?当时是什么感觉?”
闫誓悦有点不好意思道:“平日外门弟子们谈论的话题多数是大小姐的,也许是弟子也被他们感染了,就觉得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现在呢?”
闫誓悦想了想,低眉沉思道:“好像又觉得没来由似的。”
虞归远轻轻颔首表示并不意外,之前在明夷居他就试探过几次,每次得到的都是些颠三倒四的答案,很明显闫誓悦被什么深度影响着。
“长老,难道说有人幕后设计?”
闫誓悦不等虞归远说什么,自己先一步恍然大悟,“他的目的是什么呢?难不成是…想害云师兄么?”
闫誓悦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弟子听说,当时外门弟子们都红了眼,要置云师兄于死地,如果不是您及时出关,恐怕就要直接闯入禁地了。”
虞归远的眼睫低垂,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聚拢。
闫誓悦试探着问:“长老有怀疑的方向吗?”
虞归远轻轻摇着头,却还是说出了他的猜测,只是从神情上看,显然他对这种猜测并不十分肯定,“蝶仙翅膀析出的香粉能令人动情,司汐缘的母亲当年喜欢玩闹,也曾对我使过这招。”
“之后我三人结伴游历九州,却从未见这香粉还有别的作用。”虞归远缓缓道:“遑论是摄人心魄,激发愤怒。”
云千影很专情,万妖帝君虽说也阅遍无数莺燕,可自始至终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司汐缘一人。
这位鬼蝶仙子既是他的护法之一,又是他公开的情/人。
若说司汐缘想要害他,虞归远是不信的。
为了满足云千影的疯狂野心,死在司汐缘手下的仙门弟子不计其数,就连当年九厄天站了出来,司汐缘也没有丝毫迟疑过,甚至亲手重伤了司无眠。
虞归远眉头逐渐紧锁,当日自己悄悄守在从棘台,中途来过的只有司汐缘一人。给云千影下毒导致灵力滞涩,这种行径几乎就是要至云千影于死地了……
会是她么?
午时三刻,他现在若是离开了记忆中的「原主」去救人,很有可能就会错过那个幕后黑手,这一趟也就白来了。
陷入「白障」的人意识会渐渐迷失,一旦丧失自我,随着感官逐渐褪去,也就永远困在虚无中与白障彻底融为一体。
为今之计,只有用自己的记忆覆盖掉境主——也就是闫誓悦的记忆,自己成为境主,这一点虞归远做得到,且只有这样,已经融合成了幻境的一部分的他,才能走到哪里都是实景,不会出现任何「白障」。
但如此一来,就不是自己看闫誓悦的记忆,而是闫誓悦看他的了。
闫誓悦小小年纪,根本不懂在记忆构筑的幻境里控制自己心中所想,此时两人的部分记忆已经拼接,主导权一旦更换,只要闫誓悦好奇一念,虞归远根本控制不了幻境的变化,被蜃妖外力压制的只会是自己。
那些最不堪的难言之隐,潜藏在心底卑微的爱意,和遭人践踏的耻辱愤恨,都将像剥开壳的荔枝肉一样在闫誓悦面前展露无遗。
虞归远气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这不是他最担心的。
两个人的记忆一旦产生交错,很容易互相影响粘连,变得混乱,分不清彼此,轻则时而恍惚,重则逐步疯癫,无论对闫誓悦还是虞归远自己来说都是难以预料的结果。
特别是对闫誓悦。
虞归远的记忆纵深太过,期间经历过无数波折坎坷,与无数人因果牵扯,惶惶日月沧海桑田,朦胧欢笑粘稠绝望,一念掌人生死,一念堕邪堕魔,这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瞬间接纳的。
救了人也很难保证这个人不发疯,更何况自己也要承担走火入魔的巨大风险。即便对方仍能保持清醒,自己的隐私也会被对方看个干净,而且只要他想,你就无法阻止,本意是救人,到最后很可能被人拿捏。
两相权衡都不该是一个大乘期宗师该冒的险,但虞仙师没有犹豫。
他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白障」吞食人的速度很快,根本不会容他有踟躇的时间。
强大的神识覆盖了大暮峰上空,如一块鲜红色的琉璃罩当头罩下,将这段记忆中呈现出的场景强势地包裹住。
鲜红的障壁融化侵蚀,整座山峰被染成了如血的红,花草房屋乃至九厄天弟子的脸庞全都泛着赤晶般的色泽,他们仍旧说说笑笑,没有察觉分毫。
…
闫誓悦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融入了纯白的背景,不仔细去看已经有些分辨不清了,与之对应,那些模糊不清的身体部位也在逐渐失去它们的感官。
闫誓悦意识到自己快要消失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无助地望向四周,试图寻找那个能拯救自己的人,可什么都没有。
极致的绝望中,周围的场景忽然显现出来,就像喷在显影画上的水,从纯白的画布上逐渐钻出形貌。
它们先是呈现出如血般的颜色,还不待人看清,所有的线条就描绘了上去,所有花草虫鸟都被赋予了生机,在微风中或是摇曳或是窸窣,刹那恢复了它们原本的色彩。
闫誓悦稳稳落到了传送法阵上,眼前出现的是天氤峰半山腰的山道,抬头就能看到高处探出山壁的一处开垦出来的平台,是古藤居的药圃,再往上的峰顶笼罩在玉湖腾起的仙氲里,明夷居就坐落在那里。
闫誓悦不知不觉向前走了半步,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愤懑道:“果然在这!”紧接着一股大力照他后背狠狠一击,闫誓悦被一脚踹飞重重跌在山道石阶上。
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好不容易忍着痛回身,却只见到启明长老一个消失在传送阵里的虚影,清光一黯,传送走了。
“……”
闫誓悦是在斋堂里找到人的,他本意是去看看「自己」吃完没有,哪知到了斋堂就看到启明长老站在「自己」那桌的旁边,极不耐烦地皱着眉。
再看「自己」,正浑然不觉地和同桌的师兄弟们当着当事人的面嚼舌根。
“启明长老可吓死我了,他往那一站,我心脏差点蹦出来!”
“可不是么,平白无故地喊上那么一通,什么小孩子和大人走散了的…到底什么意思?”
“话说启明长老好像是在闭关吧?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闫誓悦瞬间对启明长老刚才发的那顿火气感同身受,他此刻恨不能一脚踹飞正大放厥词的自己,再找条地缝钻进去。
“看来你们平时没少编排我?”
闫誓悦豆大的冷汗滴下来,慌忙解释道:“弟子也不知道这段记忆出了什么毛病,明明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些!”
虞归远冷笑一声:“只是没给你们机会吧?”
闫誓悦手指差点被自己绞碎,拼尽全力分辩着:“不对啊长老,这会儿您明明在闭关,怎么他们会在斋堂里见到您?”
“你还知道我在闭关?你不是想也没想就传送到天氤峰了吗?”
敢情还在生刚才的气……
闫誓悦不好意思道:“弟子一时情急忘记了……也不想幻境中不能使用传送阵,却不知刚才那片纯白的世界是什么?”
虞归远冷哼一声,知道他在扯开话题,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是你记忆的缺口,幻境不比真实,一旦脱离「原主」意识可控的范围就会陷入这种「白障」。”
“陷入白障会怎么样?当时弟子只觉手脚逐渐消失了似的,后来连看着都透明了!会死吗?”
“嗯。”虞归远的火气肉眼可见地褪去一些,“闯入者的意识会被白障侵蚀,几乎必死无疑,除非有人和你一起进来。”
“可是…”闫誓悦发现里面一个矛盾点,“可是这里毕竟是我的记忆中,外人反而没有限制吗?”
虞归远挑眉看了眼他,评价道:“很敏锐,外人自然更受限制,甚至不能远离境主,像你刚才那种情况,一旦传送,如果跟着你进来那人仍在大暮峰,他也会陷入白障里,并且和你处在不同的空间,谁也看不见谁。”
“但这次不一样。”启明长老好像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提前回答道:“我用同时间的记忆和你拼接在一起,只要我还在我的记忆范围内,就不会陷入白障。”
“拼接?记忆也可以拼接吗?”
虞归远点点头,“时间地点有重合,记忆都没有虚假的情况下,造出的幻境是可以拼接的,当然普通人做不到,需要外力介入,而且要拥有强大幻境力量的外力辅助。”
“比如蜃妖吗?”
“嗯。”
闫誓悦听得认真,下意识地躲开了端起盘子吃完的「自己」,完全对方根本碰不到自己,他继续问道:“可您的「原身」该在照台窟才是,那边是视野更加受限,您又是如何来去自如的?”
“我现在有一半就是记忆中的自己,你可以理解为我控制着自己走出来了。”
闫誓悦睁大了双眼,感觉自己得知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法术,就听启明长老继续道:“你我空有神识,幻境中的「我们」才是真正有形的,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才是真实,既为真实,走到哪里都不会有阻碍。”
“真实…”闫誓悦头一次听说这种理论,喃喃道:“虚幻与真实真的可以这么轻易的对调吗…?”
虞归远难得放缓了语气,轻声道:“等你能想明白这点,境界自然会再进一阶……走吧,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