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孤帆乘碧色》百镒

13、顾影

　　“听说了吗？天帝陛下派人重修明神的仙府呢！”
　　“哎呀，我听说自打将明神从牢里放出来，那仙府连他自己都没再住过，还修什么啊？”
　　“那仙府我去看过，因为之前太久没人住，已经十分荒败了。许是这个原因明神出来后才不住的吧？”
　　“他不住仙府住哪里？”
　　“这个我知道！小神每日公干正好路过那边，明神殿下整日坐在云海边发怔，举着镜子顾影自怜呢……”
　　众人立刻唏嘘：“不是疯了吧？”
　　“谁说不是呢！被关了那么久，咱们上界神官都快换了一茬了，搁谁谁不疯啊？”
　　“要我说也是活该，要不是他弄出来那么个祸端，三界也不会跟着动荡这么多年。”
　　“唉……”
　　“几位仙友，小仙是刚来的，请问都这样了，天帝陛下为什么不干脆处置了明神呢？”
　　几个神官同时看向刚才发问的小神，有的甚至赶紧抬手捂他的嘴，大伙不约而同地看向四面八方，脸色煞白。
　　“哎哟这位小神官，看你刚来上界，想是还不知道明神的来历吧？”
　　“愿闻其详。”
　　“明神殿下其实是天帝陛下的私生子……”
　　天帝无所出，也没有妻子，这是众人皆知的，所以整个天界能对明神称一声「殿下」，会让许多人想歪也就不稀奇了。
　　大伙纷纷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
　　旁边一位实在听不下去，插言道：“你又才来了三百多年，知道什么？！明神是天帝强/制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也是唯一的软肋，伤了他，和伤了天帝陛下无甚区别。”
　　大伙都知道这位的老资历，不疑有他，于是又纷纷打了个冷战——讨论如何伤害天帝，这个话题非常僭越。
　　“那这么说，真就是谁也动不了他了？岂不是他犯下什么重罪都要包容？”
　　“你还想动？明神和你我不一样，他是天生神格，当年众仙将围攻明神仙府，半点上风也占不去，反叫他打得七零八落！”
　　“如此厉害？倒看不像。”
　　“你别看他现在话不说半句，整天跟尊雕像似的，可我们这些遗老都知道他有多疯，天帝陛下几次把他打得浑身是血都教不会他规矩……”
　　“听说他当年还经常自/残！”
　　……
　　待几人散去，这位新来天界的小神官更加好奇，才行几步就转身，决定去明神的仙府看看。
　　小神官来到明神仙府前见这里果然在修葺，他自来来往往的工匠和建材中躲闪，抬头看向这浩大的工程。都说天帝对明神另眼相待，果不其然。不过看这意思，明神此时应该不在府中吃灰。
　　他又来到离仙府最近的一带云海，却也不见旁人口中「整日呆坐发怔」的明神，正纳闷，就见旁边走过一个洒扫小仙童。
　　“童儿，过来。”小神官招招手。
　　“仙君有何吩咐？”
　　“我问你，明神殿下平时不坐在这附近吗？”
　　“回仙君，明神最近都不在这里坐了。”
　　“最近都不坐了？那他去了哪里？”
　　“到下界去了，仙君想见一面可有些难度了，明神殿下没有固定回上界的时间。”
　　……
　　明神确实没在正在修葺的仙府里吃灰，他正在人间吃灰。
　　男子抖落身上碎木瓦片，看向同样灰头土脸的人，“咳咳——！！你做什么？！”
　　面前的人耷拉着满是尘埃的眉眼，委屈道：“没想到如此不结实，我那房子荒废了一千多年了，也都踩不塌的。”
　　“凡人盖的房子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没人住，垮塌用不了多少年，哪里能和你那仙府相提并论，再说你怎么还上到房顶上去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烟尘四起的废墟中，说不出的狼狈。
　　那埋怨的男子虽然拧着眉，却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是经常跟着这人处理一些乌糟事，见对方不答，又道：“说到你那仙府，那个谁最近常去你门口徘徊来着，想是要见你，却怎么也不肯进去。”
　　“谁？”
　　“还能是谁？”男子向上指了指。
　　明神了然，道：“你定是误会了，他不想见我的，更不想同我说话。”说完继续在废墟里翻找。
　　男子耸耸肩，知道有些话和这人说不通。
　　“你到底找什么？”
　　“找尸体。”明神一边在废墟里拨来掀去一边喃喃道：“照之前那歹人说，尸体是被他藏在庙中的坛子里，怎会没有？啊！找到了！”
　　“呃……”男子捂住口鼻，看向被翻开的一片瓦砾中的尸身，嫌弃道：“烂成这样了。”
　　“无妨。反正都是要毁去的。”明神引了一团火，将尸体焚了个干净。
　　“怎么不干脆直接把这破庙烧了，还省得找了。”男子单手用力扇开周围刺鼻的气味。
　　“不行。”明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答他：“我须得确确实实保证这尸体不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点霄才完美。”
　　“不过一具尸体。”
　　明神摇摇头，“那也不行。”
　　两人走出山间破庙的废墟，明神瞅了瞅日头，说了声“现在回去刚刚好”，复又看向男子耳根后，忍不住笑他：“你那耳后的鳞片总也藏不住。”
　　男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知足吧，我可是天地间最后一条龙了，什么都得靠自己摸索，这块逆鳞不好处理，怎么遮怎么别扭。”
　　“是是是，小龙。”
　　男子重重推了明神后背一把，“说了不要再叫我小龙！”
　　明神往前跌了两步，从善如流道：“好，云毅。”
　　“也不许笑！”
　　猎户家小院刚刚出现在视野，院中的小男孩就迫不及待奔了出来，满脸都是被泪水糊住的污脏，“大人，我阿娘醒了！”随即他看到了走在二人身后的失踪在山里半月有余的父亲，大叫道：“阿爹！！”
　　在生死一线时被拽出镜子的猎户现在还有些发懵，此时见了儿子想着差点就和家人阴阳两隔，激动得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抱起。
　　明神自然没告诉他这边已经是不同的世界，只说自己和朋友路过救了他。二人听得孩子的娘醒了，互看一眼，都露出了欣喜。
　　明神快步走近，问道：“你阿娘怎么样？”
　　小孩一边高兴得哭一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抹着泪激动道：“都褪去了！都褪去了！”
　　明神进到里屋中，女子正从塌上撑起身子，见了人就要拜：“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明神扶着她上下打量，见妇人眉间死气已消，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云毅紧随其后进来，见到女子，转头看向明神：“果然尸斑没剩多少了，恭喜阿湦。”
　　明神一拱手，“谢啦！”
　　（注：湦，同生，sheng一声。）
　　结伴这些年，二人人间游历，明神一直用点霄来救些横死之人，但总有一些人让他无能为力，比如有诸多人亲眼目睹，确认死者真的回天乏术，这种人他救不了。还有一种，就是患了重病恹恹待死的人。
　　不是救不了，而是要等这个人死。
　　世间不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人，此人不死，绛珠三台镜里的人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卡住，拖不出来。
　　等待死亡的过程极其漫长，有的人能熬上三五个月，有的人甚至能熬上三五年。别说明神没那个耐性，云毅更是听了直翻白眼。
　　“不如杀了吧？”
　　“那怎么行！”
　　几次争执不下，明神又坐回了云端冥思了许多年，直到化形时半/身都是鳞片的黑龙只剩耳朵后面的鳞片藏不住时明神才终于有了点思路。
　　“小龙你说，我尚未脱镜时，既然能通过伤我来间接伤害天帝，说明脱离前内外两人性命相连。”明神坐直了身体，兴奋道：“那如果天帝本就带伤，治愈镜中的我，是否也能间接治愈天帝一部分伤痛呢？”
　　黑龙‘切’了一声，颇为不耐：“你生自镜中，是镜子里第一个凝出的人形，映的还是「那位」，怎么镜子的用法还要慢慢钻研的？”
　　不该是生来就该会的么？
　　明神道：“许是没有参照吧？”
　　“你把这三界都「参照」了进去，自己却没个参照，真是可笑之极。”
　　“镜子照镜子时，映出的只会是无限重叠伸远的空间，一框套着一框，无穷无止，没有尽头，即便如此，参照的也只是映出的东西，镜子本身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连你都搞不清，问我有什么用？！我说你还去不去下界玩了？”见人轻轻摇头，黑龙巨大的龙尾翻滚着钻入云海不再管他了。
　　明神长叹一声，就算此法可行，他也不懂治病救人的仙术，他擅长的，可能只有打架，和能毫无阻碍地在「障」和「境」中穿梭并保持清醒这两点了。
　　没有实质的虚幻从来不能影响他半分，不仅如此，明神甚至可以融合吸收成为「障」或「境」的一部分，就像是跳脱在规则之外的特殊存在形式，毕竟本就源自于此。
　　毕竟他生就不真实。
　　【我么？我大概是真实的你。】
　　明神想着想着又动了气，恨得一头钻进镜中。
　　云海中隐隐露头的黑龙颇为不屑地评价：“这家伙，又自闭了。”于是化为人形过去把绛珠三台收进怀里，连人带镜强行带往下界去了。
　　好在自闭的日子没多久，明神就从镜子里钻了出来，这人修长的身形刚一从镜子里淅出来，就直接掉进了水里。
　　“呜哇——！！这是什…”他呛了口水愤然道：“…什么地方？！”
　　“人间仙境啊！”
　　明神将身体藏在水中，只露出半个头，看着远处水面上雾蒙蒙中走动的人影，羞了个大红脸，“澡堂？”
　　“温泉池。”
　　云毅腰间搭一条长巾，浑身舒展着倚靠在岩石上，右手端一白玉酒盏抵在唇边，赤/裸的左臂伸着，正被一美貌的姑娘精心地修剪着指甲。
　　那姑娘穿着薄纱，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见人凭空出现在池中也不惊讶，反倒眨了眨盈盈媚波，朱唇含笑道：“仙君的反应好可爱。”
　　“他还是完身呢。”
　　“真的？”姑娘瞧了云毅一眼，“主上的朋友怎么可能还是完身？可不能诓骗婢子。”
　　“诓骗你做什么，他不仅完身，而且恐怕永远也别想破身了。”
　　“哦？怎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有人盯着他呢！”云毅意味深长，“而且是个上天入地谁也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姑娘疑惑道：“既是这样的大人物，怎的还不将仙君拿下？长得这样好看，是如何把持得住的？”
　　云毅才嗤笑一声，立刻也觉得这是个值得深讨的问题，摸着下巴犹豫着说：“这感觉…可能就像是对着镜子自渎吧？”
　　姑娘立即笑得含羞带媚，“竟是孪生兄弟么？”
　　云毅摇了摇头。
　　姑娘又猜：“难道还是父子不成？”
　　“也不是。”
　　“那是什么？”
　　云毅终于有点躲闪不开水中人带着煞气的视线，咳了两声尴尬地斥道：“天界秘辛也是你能打听的？”
　　姑娘忙笑道：“婢子不敢。”
　　明神无奈道：“姑娘休要听他乱说，这人惯爱编排天界神官。”
　　云毅立刻挺直了腰，方巾也下滑了几寸，道：“阿湦当局者迷罢了，我既身为你的朋友自然不会编排你，而是提醒你！他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太久了，孤独已经渗入骨髓，性子扭曲成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得了你之后没有杀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云毅一字一顿道：“你让他，如获新生。”
　　明神怔了怔，显然不赞同，“他不杀我是怕反噬到自己身上，毕竟我分了他一部分神魂。”
　　“阿湦，你我都知道自他把你从镜子里拽出来，你们的联系就断了，现在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你也伤害过自己不是吗？可有再伤到他分毫吗？”
　　明神张嘴想要反驳，可最终还是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小声道：“可是…他明明说他是真实的我。”
　　“这话说得没错，你本就「源自」他，但并不代表你永远属于他，我猜他是想困住你，叫你永远也离不开他。”
　　明神摇了摇头，坚定道：“你错了，他很讨厌我，不想见到我，只是碍于……一些原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总归他不会喜欢我的。”
　　天帝最初虽然把他带在身边，却从未有过过太多的交流，他二人经常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每次他犯了错，天帝下手也极狠，囚了他这么多年，来看他的次数只有最开始的几回，之后就彻底将他遗忘了，怎么可能喜欢他？
　　“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毅翻了个白眼，“我不同你讲，你和他一样，根本不懂情爱。”
　　明神沉默了许久，闷声道：“那你说，情爱是什么？”
　　云毅仔细想了想，才试探着说：“大概是，倾注全部情感伏身折腰为一人吧？我又没有那样喜欢过谁，凡是我看上的，直接就拉到身下了，哪管那么许多？”
　　“你这样也算情爱？”
　　云毅难得认真，“我把情爱分成三种，一种就是他对你那样，爱而不触，最苦。第二种就是我这样，只尝欢愉，最恣意。第三种就是凡人常处那样，两者皆得，最完美。”
　　“最完美吗？”明神很喜欢诸如完美这样的词汇，向往道：“总有一天要找一个所爱之人，将这些都尝尽了。”
　　云毅挑了挑眉，嘲讽道：“阿湦，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人了，记住了，有他在一天，你就不可越界，否则他疯起来谁也拦不住，懂吗？”
　　明神不想再跟这个天马行空的龙解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无端猜测，他从天帝身上从未感受到一丝爱意，如今他想爱谁就爱谁，谁也管不着。
　　“话说，你怎么这么快就从镜子里出来了？是想到什么新点子了？”
　　明神这才忽然忆起，忙道：“有！我想到怎么救那些露了死相的人了！”
　　他话里带着兴奋，眼也跟着眯起来，头轻轻歪着，长发垂进氤氲的水里如浓墨般晕开，勃颈处还挂着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滑下了一条晶莹的划痕，明神的喉结咕咚了一下像等着人夸的孩子。
　　云毅心跳漏了一拍，送到唇边的酒盏差点脱手。
　　三千年了，不知不觉间他看了这人三千年。
　　当如手指粗细时，就躲在云海里日日偷偷看着的，毫无表情如白玉雕像的人，和天帝的相貌有六七分像的人，那人空洞的眼睛突然下垂毫无预兆地盯住了它。
　　想起来还有点恐怖，那人无光的眼睛里瞬间染了些很明显的色彩，难得的兴奋，眼也跟着眯起来，头轻轻歪着，长发垂进微微翻滚的云海，青丝被风云托着散开了些。
　　他伸出手轻轻招了招，这个动作把小黑龙吓了一跳，身形一扭便消失在翻滚的白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