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明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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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台窟深处，细柳泉凤凰木下坐着的人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一树倾盖火焰下的脸色微微泛白。
“有点讽刺。”树下的人说。
从外面缓步走近的人也不知是叹了一下还是笑了一下，手中捏个法诀把身上的水沥出去，又瞅了瞅袍子上污点以及划破的几条小口，皱了皱眉。
阴影在他身上逐渐褪去，露出了一张和树下人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张脸显得过分透明，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没比你好上多少。”
树下人站起身，接住从头顶飘落下来的一朵红花，淡淡问道：“从哪个节点过来的？”
那人叹一口气，“我也不确定，甚至到现在我都没能接受自己被「点霄」了。”
“「点霄」？”树下人只吃惊了片刻，俊秀的眉峰随即带上怒气，沉声道：“你把「我」弄死了？”
“我自己都非生非死的，你不过一段记忆罢了，可真好意思。”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互相讽刺，此情此景若是有人看到，定当赞叹一声：不愧是虞仙师，连自己都能怼上两句！
“绛珠三台在浊春手里，你又死了，谁能给你点霄？”
“万妖帝君。”虞归远说完，反应过来对方尚且不知晓后事，纠正道：“咱们那乖徒儿，云千影。”
树下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看来真的发生了不少事。”
“可惜没有一件是好事。”虞归远伸出手，“好了，话就说到这，还有一位小朋友也随我进来了，我得去寻他，要是他走到「白障」里可就麻烦了。”
树下人点点头，丝毫没有犹豫地把手搭了上去。
…
虞归远并非单纯进入到闫誓悦的记忆中，而是将自己的记忆和闫誓悦的某段记忆拼接在了一起。
两个幻境融合，需要两个大前提。
第一，时间要重合。
第二，场景能拼接。
光有这两点还不够，就个体而言，制造幻境需要自身强大的精神力，生成后也不能长久维持，即便到了虞归远这种修为的宗师级人物也不能免俗，必须借助外力——比如蜃妖。
可即便这些条件都凑足，在记忆中，能和「自己」面对面真切感知到对方，再将其吸收融合为一体，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偌大的天地，三界众生，只有绛珠三台镜的主人能办到。
相当于一个在既定好的故事中拥有自主意识的“境中人”，做到确确实实影响到记忆里人、事、物，这个术法被虞归远称为「明象神接形」。
幻境和梦境不同，幻境常被冠以「虚假」之名，毕竟「幻」和「实」听起来很像一对反义词。
在有「境」这个说法之前，幻境和梦境被统称为「障」，它们没有过于明确的划分。
不过万法皆有源，任何事物总有它的来处，生于天地，服从于天道秩序——而「障」的源头正来自于一块天生地养的，流转着不祥波光的灵石。
虞归远缓缓吐出一口气，脑海中浮现「自己」听到点霄时的反应。
就如他听到龙鸣时、听到万妖帝君在山体外咆哮时的反应也差不多——脸色虽然不好看，但都冷静得很快。
「点霄」是神力，虞归远也并非生自人间，这件事在幽冥地府大鬼小鬼口中其实不是秘密。
只是如今的虞归远已经不记得那些久远的往昔，那些被仙界同僚称为「明神」的日子，被贬去仙籍之前，他终日跟在天帝身后，像一道红色的影子。
事实上他和影子也差不多。
仙界曾生动乱，那次动乱中有人借由一块能将镜中影像化为实体的法宝间接伤了天帝。天帝得到此镜后将带血的手伸进镜中，然后把镜中的「自己」狠狠掏了出来，自此，镜中再也映不出他来。
那一日，天帝浑身浴血。
所以明神天生身着红衣。
后来，天帝把那块被他掏了个洞的破镜子赐给了明神，明神盯着那处像绽开冰花般的空洞出了神，然后他听到天帝说：“此镜相当于你的母亲，拿着吧。”
——这便是打磨自那块灵石的，绛珠三台镜的前身。
“那你又是我的什么？”明神问。
天帝想了想，然后说：“我大概是真实的你。”
自此之后，明神过分执着于镜中并非真实这一说法，倘若真是如此，天帝为什么要将他和自己彻底分离开来。
他开始自/残，妄图用这种方式间接伤害天帝，从而证明自己也是「真实」的。直到他被狠狠按进碎裂的巨大白玉地砖里，天帝撩开明神染血的发帘，告诉他，以后不必跟着了。
仙僚们开始渐渐疏远他。
不过明神不在意。
仙界岁月无穷无尽，明神常常坐在云端俯瞰下界，手里抚摸着那块被他用元神重新修复好的小圆镜。
镜子修好之后明神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也没有谁登门造访他的仙府，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他整日心事重重。
——镜子里照不出他的影子。
明神只得偶尔用镜子照一照人间百态，再羡慕不已地瞅一瞅镜子里面，它们都有影子，它们都那么真实，于是终于有一天，明神气得一头钻了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镜中的世界——完完全全的人间复刻。
不知不觉中，鲜活的人间被他“完美照进”镜中，镜中光阴流转万物生息，内外两重的世界里，谁也不是谁的小小投影，它是明神所有神力的具现。
明神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万物都拥有实体的，活生生的，镜中界。
这便是天地间生成的第一个「障」。
它大到内可容纳三界，又小到只有明神掌中一隅。
一件东西从「无」到「有」，相当于天道规则翻开的新章，如白纸上落下的墨迹，既是衍生也是制定。就像开启了什么禁忌，一夜之间，「障」无处不在。
天帝很快猜到谁是祸首，重兵将明神的仙府团团围住。
明神毕竟是天帝镜中化身，天生神格，提着天帝尚且宠爱他时送他的赤土流星剑，把一众仙兵仙将打了个人仰马翻。
直到天帝亲至，明神的神力瞬间被封，当着众仙的面被打得差一步形神俱散。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牢房中透不进一丝光亮，锁链将他手脚束缚着，脖颈和腰骨都扣着环锁，明神甚至移动不到牢门口，因为那些锁链不够长。
天帝偶尔会来，隔着牢门问他错了没有。
他起初嘴硬，还回问天帝把他当成什么。直到渐渐地，脾气被磨没了，他想求饶，求天帝放他出去，可牢门外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动静。
神力没有了，即便不是凡身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奈何他就是死不了，就这样被关了不知多少年月，每一天都奄奄一息。
他偶尔低低抽泣，在锁链牵动的声响中缩成一团，哽咽一声我错了，也偶尔掏出镜子发发呆。没有光，镜子里什么都映不出来，他看不到，便也进不去那片桃源。
明神被囚受苦的时候，世间也沧海桑田。
「障」侵蚀了所有生灵，仙界的神官们也没有幸免，许多神仙生出了心障，堕去了仙籍。在「障」的衍生下甚至出现了新的妖魔物种——「蜃」和「魇」，它们代表幻境和梦境。
渐渐的，万物从恐惧到适应，琢磨出了许多对抗的方法，一些修仙门派甚至魔修都找到了其中的规律加以利用，能克服的弟子们反倒修为精进。
「障」或说「境」终于被普遍接受，彻底成为情理之中的存在，明神也被放了出来。
他重新坐回了云端，两只脚伸到云海里，左手拿着镜子，俯瞰下界。翻滚的白色波涛中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钻了回去，但它不够小心，翻身时露出了一截尾巴。
明神知道小家伙是谁。
它是一条小黑龙，明神被关进监/牢的那一年，它还只有明神手指般粗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偷窥的毛病还是没改。
…
明神第一次「点霄」发生在这条黑龙成年的那一年，原本曳地的红衣被狂风高高掀起，明神半浮于空中，单手在额头撑着篷，眺望着不远处漆黑的东海云涛中不断翻出鳞鳍的雄壮龙身。
黑龙在狂风暴雨中咆哮，天空中电闪雷鸣，它时而入云时而入海，拼尽全力抵御着雷劫。
明神很着急，他浑身都湿透了，忍不住不断靠近黑龙渡劫的范围，然后他看到了风雨飘摇中被大浪半卷入海的渔船。
明神拖着父子两个上岸的时候，父亲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想冲回海里救人。
“阿幺已经死了！阿幺已经死了啊爹！”
父亲给了大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大骂儿子不配当哥哥，然而大儿子还是拼了命地拦着他。
待父亲再次抬手时，明神一把攥住了老渔夫的手腕。
“我试试救人，不过……”
父子两个立即伏身在地，对着刚才从天而降的红衣男子大喊神仙救命。
明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当初既然自己能被天帝从镜子里拽出来，是不是代表镜中界里的其他人也能？
尽管镜内万物生机勃勃，但明神在漫长的囚牢中也放下了执念，明白镜中界不过是原本世界的一种记录和投映。
投映让它们出现在了镜中，记录让它们拥有了实体。
而记录是可以被翻阅的，换言之，镜中界的时间节点可以往回拨动，这也是天帝为什么执意要把他从镜子里扯出来，彻底断了这邪镜伤人途径的原因。
明神猜测，一旦被“照进”镜中，神魂的一部分便也附着上去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具有神格。
明神取出镜子，把时间往前挪动了一点，将还没被汹涌海水吞没的少年在镜中放大，然后学着天帝当初的模样，沾了自己的血，融了些灵流，并双指点在了少年眉心，之后一把将其从镜子里拖了出来！
少年呛咳着倒在沙滩上的时候，明神用镜子照了照他，发现果然映不出来了。他心不在焉地冲三父子摆摆手，让他们赶紧离开黑龙渡劫的范围。
他自己则盯着镜子。
明神没有注意到滴落镜框上的血凝成了朵六瓣小红花，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镜子里，镜中故事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一个本该在原本世界中发展的方向——无人生还。
除了天帝，镜子里也映不出明神自己，所以也不会有人去救他们。
这是明神第一次发现天帝所谓的「真实」与「虚幻」在他手中颠倒了。
雷声敛息，狂风止歇，暴雨转晴，黑龙化身为一个精壮的成年男子，赤/着/身/朝明神走来，英气逼人的脸上黑色龙鳞犹未褪尽。
“多谢仙君助我渡劫。”
明神看了眼黑龙毫不避讳的模样，挑了挑眉，心想果然成年了，不似孩童时那般害臊，连看我一眼都藏藏掖掖。
“舍得同我讲话了？”
黑龙呆怔了一下，随即笑眯着他倾倒众生的眉眼，问：“仙君刚才的术法是什么？”
明神想了想，说：“点霄。”
黑龙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因何得名？”
明神这次答得很快，他愉快地，仿佛找到了什么重大的意义一般：“生命若星辰，而我的镜面好比苍穹。”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明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