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孤帆乘碧色》百镒

11、入境

　　石窟中石壁光润如墨玉，淌着薄薄一层水膜，触手生凉。
　　脚下台阶蜿蜒向下，望不到尽头，幽静中时不时有水滴落地的噼啪声，空气中夹杂着咸湿。
　　走在前面的启明长老一言不发，只在中途拿出过一块玉镜，单手抚摸镜身后又缓缓收回怀中。这个动作一共被他重复了三次。
　　等到第四次的时候闫誓悦忍不住了，“咱们迷路了吗？”
　　毕竟这条向下的路好像走起来没完没了，他甚至怀疑遇到了鬼打墙，特别是在另一个同路人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动作的时候！
　　“怎么？”
　　“您已经第四次看那块玉镜了，弟子猜想它是指路的。”
　　“你在说什么？”片刻后启明长老的嗓音突然镀上了一层寒霜，阴恻恻道：“我明明…第一次看！”
　　闫誓悦通体冰凉地看着启明长老发青的脸，那张明显不是来自阳间的嘴角露出了一排尖利的细牙，享受似的嘶进了一口气，吐出了一口白雾。
　　虞归远挑了挑眉打了个响指，待闫誓悦瞳孔重新聚拢才缓缓道：“它好像坏了。”
　　闫誓悦一瞬间被拉回了现实，“我…我…弟子……我刚才！”
　　虞归远并不意外，“我们离它越来越近了，会有幻觉不奇怪。”
　　“哦…哦……”闫誓悦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虞归远那张恢复苍白的脸，讷讷道：“那我们，还能找到路吗？”
　　虞归远把镜子收好，有些纳闷地问：“找什么路？这里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对哦！
　　虞归远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却还是作出了解释：“这段路原本就这样，百年前还没有这座墓，那时候蜃妖如小山一般的骸骨就裸/露在地面上。整个浩渺秘境覆盖着浓郁的蜃兽妖气，可谓一步一障。”
　　“我和教主便将它移到了这座山的地下，布下结界，算是让它入土为安。只把它的部分妖力附着的碎骨散在秘境的几处标志性的地点。”
　　虞归远踢开了台阶上一枚小小的圆石，那圆石翻滚着落入深渊似的黑暗，很快闫誓悦听到了深处传来了石块落水的声音。
　　“改成小型秘境一来是为了派中大部分弟子受益，二来也为了不被其他门派或是魔修觊觎。毕竟我和教主也不愿外人知道这只蜃妖的秘密。”
　　“秘密？”
　　“嗯。”虞归远口中说着是秘密，却没有对闫誓悦隐瞒的意思，“你介意我看看你的过去吗？”
　　闫誓悦一惊之下很快明白了过来：“它能让人看到过去吗？”
　　“准确的说是过去的记忆。即使是记不清的，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只要稍加引导，都可以场景重现。”虞归远带着些许回声的嗓音在空旷的下旋通道里扩散，好像每一句都镀上了金属的质感——给人感觉无比认真。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介意吗？我看你的记忆。”
　　“弟子不介……”
　　顷刻间，地动山摇。
　　虞归远皱了皱眉，一声怒吼穿透山壁悍然钻入，无比浑厚的回声振聋发聩，万物尽皆震颤：“师——尊——！！！”
　　石阶立刻左右晃动起来，摇摇欲坠。
　　“这是……万妖帝君？！”闫誓悦只觉神魂俱颤，被周围飞溅的水帘撩了满脸，赶紧用手抹了一把，急道：“他在叫谁？！”
　　“虞——归——远——！！！”
　　在闫誓悦诧异的目光中，虞归远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二话不说携了他就往下疾驰，那个声音还在释放灵压，只是被墓穴阻隔了大部分。
　　“不——是——恨——我——吗——？！出——来——杀——我！！”
　　抓着他胳膊的手徒然一紧，闫誓悦心跳如擂鼓，惊慌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他他他他在叫您出去！他自己为什么不进来？”
　　“短时间进不来，我们当年准备了后手。”虞归远纵身跃下十几级台阶，转角间闫誓悦差点以为自己要撞到墙上了。
　　“他想冒然强闯只怕到时候谁也别想见到谁！而且，”虞归远被兽吼震得一阵阵耳鸣，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外面那人应该非常厉害，他一时半刻摆脱不了，想拖延我。”
　　虞归远死死咬住牙。
　　“噗通”一声，闫誓悦感觉自己浸到的水里，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启明长老已经带着他迅速下潜。
　　周围的水聚了过来，在幽暗的潭底形成一道暗流，托引着他们前进，很快闫誓悦就看见远处一个发光的洞口。
　　不知道启明长老什么时候放开手的，闫誓悦只觉憋着的那口气不断耗尽，随着他的脑袋渐渐昏沉洞口的光也在不断扩大，随即铺面而来。还没等他缓过劲儿，已然被拽着破水而出。
　　“咳咳咳咳！！”
　　闫誓悦一出水就开始剧烈咳嗽，才注意到虞归远根本没有放开他。
　　“长老……刚才那个…那个帝君，他……哇！这大家伙是？！蜃妖的骸骨吗？！”
　　顺着洞顶那道倾泻下来的天光，闫誓悦撑着地站起来，啧啧称奇道：“好高，怎么像个珊瑚做的大罩子？”
　　潭底溶洞内腔巨大，上高数百丈不见其顶，只一道不知哪里来的昏光射下，将浑浊弥漫的空气剥成星星洒洒的斑点。
　　空气流动很慢，宛若烟瘴，星点便也如晶尘般缓缓附着在参天的骸骨表面上，如梦似幻。
　　静谧。
　　安逸。
　　闫誓悦有种自己走到了生命尽头的错觉，有些羡慕能有这样埋骨之地的家伙。
　　“过来。”
　　虞归远没心情多说，浑身沥着水，几步将他拉上巨大阴影笼罩下的中心祭台：“时间不多，我带你入境，闫誓悦，你刚才说了「不介意」对吧？”
　　闫誓悦顾不上再看头顶参天的骸骨骨架，只重重点头答道：“是。”
　　虞归远眼底闪过一丝宽慰，目光随即柔和，忍着心脏狂跳轻轻念道：“镜者明象，人主所明，神遇形接，为梦为实。放松，我会陪着你。”
　　闫誓悦只觉冰凉的指尖点上眉间，紧接着启明长老毫无预兆地凑了过来，几乎没有片刻犹疑地将两个人的印堂紧紧贴在了一起。
　　骤然间，周围的场景变化。
　　似倒退，似发散聚合，又似无数信息自某一个点奔涌而出，翻腾着冲到他的胸口随即发狠咆哮着将他身体中的一缕纠缠结扣的丝团生生拽了出来。
　　闫誓悦发觉自己正站在大暮峰中心最大的传送阵旁。
　　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清晰，好像从耳鸣中突然恢复过来。
　　闫誓悦看了看传送阵，这个阵一次性可以传送近五十人，住在山腰以下的外门弟子每日都要靠这个阵来大暮峰斋堂吃饭，他再熟悉不过。
　　还没来得及思考太多，就见大阵中又传送过来一批外门弟子，闫誓悦蓦地睁大双眼，这些弟子都是和他熟识的，不仅如此，人群中正和别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的可不就是自己么！
　　闫誓悦忙闪到一旁让开他们，这一避一下撞到了别的从旁经过的弟子身上。
　　但也只是他下意识地这么认为，被他撞到的弟子毫无反应，闫誓悦抬了抬刚才穿过人家腰间佩剑的手，方才意识到幻境中的人瞧不见自己，他也碰不到别人。
　　闫誓悦环顾四周，周围不见启明长老，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犹豫了一会儿只好抬步朝「自己」跟了上去。
　　怪了，启明长老去哪了？
　　闫誓悦左顾右盼，如果说自己出现在幻境里「自己」出现的地方，那现在启明长老应该也是一样。如今日头高悬，正是午饭时间，启明长老一般在哪里用饭？
　　总归不会是斋堂。
　　闫誓悦捏着下颚，想着自己入九厄天三载从未见过启明长老和众人一起吃饭。
　　回身看了看走进斋堂的「自己」，闫誓悦猜想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于是转而走到旁边最为冷清的一角，踏上了去往天氤峰的法阵。
　　就在法阵泛光的一瞬间，周围场景陷入一片纯白。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没有天氤峰，也没有大暮峰，甚至没有天地，没有风声没有人影，广袤无垠的纯白中只有自己悬空一样站在其间，像一张白纸上的一块墨点，完全脱离了幻境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