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孤帆乘碧色》百镒

10、迫近

　　好比同样一个字，不同人写是不同的笔锋，去势、转折、乃至顿笔回勾皆有差别，画阵时也是如此。
　　虞归远喜欢一笔到头。
　　哪怕是悬浮在中间的一段咒文，他也要拉出一条极细的丝线，这种写法其实不够严谨，但他往往仗着道术高深强行施为。
　　闫誓悦在授业堂常听讲师说的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学启明长老！他不是什么好典范！
　　所以当他凑得更近，继而发现差异的时候立刻就觉得有点尴尬，“会不会是，有人模仿您？”
　　虞归远指尖凝气，接触第三层符文，触碰瞬间符文腾起淡淡红光，被他划过的地方又渐渐隐去变为清蓝。
　　就好像红润的皮肤一指按下去青白了一块，抬指后又再次恢复红润一般。
　　“这是？”
　　“这是我的灵流，它原本是红色的。”
　　闫誓悦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虞归远接过话来，“你想说，很像魔修，是吗？”
　　魔修以血中戾气养灵，灵流常现赤红如血污，道修则汇聚天地灵气入脉，通常为纯白，随着修为精进会不断染上淡淡清蓝，像启明长老这种级别的，就算是宝蓝色也不奇怪。
　　闫誓悦不知道该说什么，支吾了一会儿又赶紧替虞归远解释：“但离体之后还是变清的！讲师常说，出身不重要关键是如何选择！就像咱们九厄天创派初衷，咱们半妖不是生来便恶…”
　　说着说着闫誓悦方忆起启明长老不是半妖，而且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讽刺启明长老从前不学好，之后改邪归正了一般！
　　虞归远见他没了动静，回身挑了挑眉：“说得很好啊，怎的不说下去？”
　　闫誓悦心虚，顿时觉得这句话问得也不阴不阳，简直就如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回声，在他脑子里东撞西突，紧接着就像不出所料似的，虞归远的眼神刹那间黯了下来，电光火石间启明长老腾起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闫誓悦往后飞的同时甚至还想着该怎么去道歉，就见一块巨石从上面砸了下来，正好落在了他刚才站的地方！
　　地面瞬间溅起飞泥无数，挂着冰渣的花草斜飞着散开了一大片。
　　一声刺耳的金石断裂之声，巨石被劈开两段，虞归远提着剑从中间迈了过来刚要说句什么，山腹突然急剧震颤，无数碎石从“蓝天白云”中落了下来。
　　蜃气影响的虚假风景被破坏，太阳出现了裂纹，月亮被砸穿了一个大洞，闫誓悦几次想爬起来都没做到，正慌张间，虞归远冲过来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地面晃得厉害，周围轰鸣震耳，闫誓悦大声喊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有人在外面打起来了。’虞归远声音清晰入耳，用了传音。
　　“谁…谁啊？！咱们是不是…出…出去看看？”闫誓悦被震得话都说不利索，要不是被虞归远拽着恐怕早就扑在地上了。
　　‘不。’
　　闫誓悦只听见这么一个字，就被腾空带到了墓门前，随即耳边传来了更为巨大的轰鸣——虞归远正用左掌抵住墓门，手心红光大涨竟要强行破门！
　　三道禁制爆发出了强悍的反拒，又被虞归远狠狠推了回去，每一次角力，阵枢和手掌之间都爆开一团碎金裂石的灵压。
　　一层层灵压毫不间断激荡开来，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强！
　　虞归远目色清冷坚毅，墨色长发飞扬，棕白长袍随风狂舞宛若天神下凡。闫誓悦离得近，只觉耳鸣声要掀开他的天灵盖，鼻管里立时流下两道鲜血。
　　虞归远将右手的剑插在地上，并两指点在他眉心，闫誓悦眩晕的脑袋清明了些，但那股钻心般的恶心还是无法消弭半分，眼瞅着就要昏过去了。
　　恰在此时山腹外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兽鸣，似远古的擎天巨兽，凶悍中带着泼天怒火。
　　如同大风扫过尘嚣，所有挤在一处的嘈杂被强劲的怒吼涤荡殆尽，闫誓悦心头一松，所有的恶心褪去，山腹空腔里迭来荡去的兽鸣的回声将他呆怔地惊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人，却见启明长老脸色惨白，破封时那股不容冒犯的气势已经消散无踪，瞳孔颤抖得厉害，附在阵枢中的手掌微微蜷缩，霎时间走了神！
　　“长老！”
　　虞归远也意识到了，慌忙凝气，可为时已晚。
　　两方角力的时候一方突然撤力是要被严重反伤的，三重禁制哪容他作出什么反应，霸道的灵压回顶瞬间冲到虞归远胸口。
　　闫誓悦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声撞钟般的嗡鸣，虞归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三重禁制顷刻染得通红。
　　最外面的符文在鲜血覆盖下碎裂。
　　少了最外面的禁锢，中间那道咒文似是受了血的刺激总算回忆起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凶狠得撕开了第一道禁制，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磋磨声，墓门大开。
　　山腹空腔岩顶被兽鸣震得摇摇欲坠，随时都能塌陷，无数碎石飞落，虞归远就在这样夺命石雨中捂着胸口，呆呆侧身望向遥远的山腹入口。
　　“启明长老！！”
　　闫誓悦不顾命地飞扑过来，将人一把带进怀里翻滚着摔进墓门之中，临进洞门时还不忘把立在一旁的赤土流星也一并抓了进来。
　　几乎同时，山腹崩塌下一块巨石，将入口封了个严丝合缝，碎土飞沙携带着强劲的冲击力扑了过来，闫誓悦把虞归远的脑袋死死地护在胸口，身体的大部分也拼了命地替人挡住冲击，只觉自己浑身被无数重拳击中，两眼阵阵发黑差点又要昏过去。
　　好在冲击转瞬即逝，外界的声音也被彻底隔绝在外，极致的漆黑中万物静谧，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
　　闫誓悦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找回了些神志，身体下意识地动了动，想看看自己零件还齐不齐全，这一动才想起自己正抱着一颗脑袋！
　　而且那颗被他按在胸口的脑袋由于他力道过大已经彻底听不到呼吸了……
　　大惊失色间，闫誓悦赶紧将那颗脑袋从胸口松开，指望着能听到一声大口的吸气，可脑袋偏偏还就一动不动。
　　昏过去了？
　　刚才那一下好像伤得不轻啊！
　　“长老？”闫誓悦轻声试探，“启明长老？”
　　“……”
　　“长老？长……”
　　正急着，怀中人终于有了动静，发出一声极闷的，带着火气的警告：“腿！”
　　闫誓悦：“啊？？”
　　纳着闷，闫誓悦本能地动了动腿，他身体本来正麻着，这一动之下震惊地发现两人现在呈现的姿势……
　　他刚才为了保护怀里的人，情急间大腿也不管不顾地死死缠在对方身上，此时两人正跌在地上，而他正保持着一个半骑在对方身上的动作！
　　“啊啊啊啊！！”闫誓悦慌忙挪开了腿，被火舌燎了似的没走脑子，连尚在他怀中的人也重重地推了出去。
　　“咳咳咳…咳咳……”
　　听到急促的咳嗽声，闫誓悦又想起虞归远受了伤，刚才自己那一推力道不小，而且正好推到了对方重伤的胸口！
　　闫誓悦差点哭出来，又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长老！对不起长老！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黑暗中他看不见，想去拍人的后背顺气，结果又不知摸到了哪里，把虞归远气得咳嗽加剧一掌挥开，“放肆！”
　　闫誓悦彻底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地缩到一旁，默默地听着不远处逐渐平缓的轻咳。
　　咳声渐渐止息，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叹，“你刚才听到了？”
　　闫誓悦：“什么？”
　　虞归远：“那声吼。”
　　闫誓悦忙道：“弟子听到了！”
　　“是吗…不是幻觉吗……”虞归远的声音充满了疲惫，良久后才低低笑了起来。
　　他不是没有怀疑自己受这里的蜃气影响已经深陷幻境而不自知，但所有的违和感并不是踏入浩渺秘境才开始的，从一开始，从议事厅回魂开始就已经不对劲了。
　　启明长老每一声笑都更沉，很快带出了一些哽咽，但他很快收住了，饶是如此闫誓悦仍像遭了雷击一般被劈在了原地。
　　虞归远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闫誓悦。”
　　“是！长老，我在！”
　　“你说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么？”
　　闫誓悦：“……”
　　“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陷在什么梦里，从来没有醒过……”
　　启明长老的状态很反常！
　　“这个世界当然是真实的啊！您看看我，我就是真实的，您也是真实的！您不是说自己的心障里不可能有第二个活物吗？如果您陷在梦里，那我也成假的了，您要是不信可以拿任何方法来试我！”
　　虞归远打起了一团掌心火看向了他，那眼神茫然地，好似真的在确认什么似的。
　　过了半晌，闫誓悦见人表情总算缓和了些，于是岔开话题，“长老您刚才可吓死我了！那声吼叫是什么？好像是什么大妖。”
　　“是…龙鸣。”
　　“龙？！”闫誓悦大吃一惊，“真龙吗？传说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已于几百年前殒命了，自此三界再无人见过真龙了！”
　　虞归远缓缓道：“万妖帝君真身为龙。”
　　“万妖？妖族的…帝君？”闫誓悦诧异之情更甚，“妖族一向一盘散沙，从未听说过什么帝君啊？”
　　火光摇曳中，虞归远眼底的情绪也跟着闪烁不定，仿佛在回忆极为久远的往事，“他为妖族创建秩序，天下格局经他之手重新制定，自此妖族横行，人族衰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几百年前吗？！”
　　虞归远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只道：“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他闯进来是早晚的事，我和他有很深的过节，见了面是一定要动手的。”
　　他叹一口气，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灰尘，已然镇定下来，“走吧，先去最底层墓心，也不知外面那人能拦住他多久，咱们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