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验》秘密舒解

9、面对

　　他记得不少哥们儿的生日。
　　他查常旭，天蝎座。
　　他不知道祁红生日，也就无法查询她的星座。
　　奇怪的是，他忽然记起陆轩的生日月份，大概是在一份班级同学的表格里见过，具体日期却没记住，她的月份是十月，陆轩如果不是天枰座，就是天蝎座。
　　就这样神游半天，他才意识到，佟佳妮的日记，对他吸引不大，但作为她的男朋友，他还是应该多看看她写的日记。
　　他又看了几页，心不在焉，思想转移到父亲方面。
　　小时候，他迷恋父亲比母亲多些。在他儿童时代的眼里，父亲沉着，坚定，像一座伟岸的山，然而在他小学高年级时，父亲和他的联系急速减少，但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以父亲为荣。
　　到了初中，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幅新闻照片，照片里一位领导来这城市视察业务，领导在照片焦点里面带微笑，他的父亲跟在领导后面，笑得合不拢嘴。苏星源很纳闷，跟在领导身后谄笑，领导也看不见，图什么呢？这个照片严重损害了父亲在他心目中一直以来的威严形象。他开始反感父亲。
　　但这矛盾从未升级。他觉得，父亲不如他小时候那样爱他了，他更爱他的工作。
　　他一步一步试探，夜不归宿，酒醉归家，父亲只是三言两语，要他注意，并且，一边还对妻子给予儿子越来越大的花销，不闻不问，像是变相支持。
　　一念至此，他决定带佟佳妮回家。
　　这个决定让他心情高兴，如果这件事会引起家庭冲突，实在是很有趣。
　　他问自己，和父母之间，算不上有什么严重的逆反心理，他一直很乖，父母也没太多地方值得反对。但反对是一回事，自身的独立，又是另一回事。通过这件事，可以看看，走着瞧瞧，他能不能在家里宣布自己的地位。如果搞砸了，也无所谓。挑衅父母的权威，心理早就先于行动，或者说，父母的威严，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已在心里变得越来越轻。
　　佟佳妮回来，她问他，“你那天晚上，大半夜的，干嘛骂我？”
　　“我都骂你什么了？喝醉了全忘了。”
　　“你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
　　“不是酒多，是量少，醉了不能怪酒，要怪自己的量，所以我要继续练习。”
　　“什么乱七八糟的，牛饮。”她呵呵笑起来。
　　“你现在想喝酒吗？”他问。
　　“好啊，咱俩在家里喝，我还要练牛饮。”她说。
　　“行，你去买酒。”
　　“我怎么拎得动啊？”
　　“买白酒不就行了吗？”
　　“家里有白酒，但是喝了，妈妈会发现。”
　　“那你就去买吧。”
　　“我不会喝白酒。”
　　“你不买，就不喝了。”
　　“好，我去买。”佟佳妮站起身。
　　“算了，不喝了。”他认为已经达到目的，佟佳妮可以被他支使。
　　“你到底想怎么样？”
　　“逗你玩呢。”
　　“哼，但是我想喝，喝完了骂你，骂回来。”
　　他把她拉进怀里，“今天是礼拜天。”
　　“怎么啦？”
　　“我爸我妈全都在家。”
　　“噢。”
　　“上我家喝酒去？”
　　佟佳妮沉默不语。
　　“怕了吧？”
　　“不怕。”她说。
　　“走啊。”
　　“走。”
　　他们两家离得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他们选择步行。
　　她特意穿上一条长连衣裙，个子显得更高了，裙子的图案有点灰颜色。在路上，他说，“灰姑娘，快走。”
　　“我脸上有灰吗？”她问。
　　他纳闷儿，她读的书，都跑哪去了，也许她在开玩笑？他回答她，“有灰。”
　　“哎呀，在哪儿呀？”她情不自禁地摸起脸颊。
　　他笑了笑。
　　“你快点告诉我，在哪儿呀？”她迫不及待。
　　“你没读过灰姑娘童话吗？”
　　“读过呀。”她瞪他一眼，像是反应过来，怒气匆匆地向前走。
　　他感到失落，忽然觉得，她不如不给他看那些日记，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相处更好，她盼望的，和他建立起精神桥梁，反而更让他感到无从建立。
　　这念头转瞬即逝，即将面对他父母的兴奋感重新占据心情。他追上她，拉她的手，她又娇媚起来。这让他心情愉快，她总是如此淡然，轻易就能化开纠结，他感到轻松，爱她。
　　“你把自己当王子了。”她说。
　　“没。”
　　“还没呢。”
　　“就没。”
　　“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当王子了？”她故作凶狠地问。
　　他开启别的话题，“你和祁红真不联系了？”
　　“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当王子了？”她重复审问。
　　他感到烦躁，“你有毛病吗？”话音刚落，就后悔态度粗鲁，他抱紧了她。“别闹了，就快到家了。”
　　在楼下，苏星源看见父亲的车，车窗开着。他心里一阵焦急，不知道父亲是刚回来，还是准备出去。他走过去，“刘叔，怎么不上楼坐？”
　　司机探出头，冲着苏星源和佟佳妮笑，“你爸马上上位。”
　　他给家里打电话，“爸，你等我一会儿再走，我马上上楼。”他不想让这场遭遇战延期。
　　上楼时，佟佳妮问他，“上位是什么呀？”
　　“就是从楼上下来。刘玉明他爸新配了一个司机，那个司机在楼下等他时，动不动就对别人说，‘局长马上下来。’不知道被谁打了小报告，局长没马上下来，那个司机没几天下去了。”
　　“迷信。”佟佳妮说。
　　“嗯。”他答应着，心里一阵紧张，他预感到这场遭遇战，将使父亲的脸色阴云密布，从而笼罩整个家庭，而他，满怀斗志挑起战争的人，将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把散发光明的利剑。在这场战争里，佟佳妮浑然不知，毫无准备。想到这点，他觉得滑稽。他做好了几手战术准备，甚至想到如果情形过于不妙，拉起佟佳妮就跑。
　　门一开，战斗就会打响。他和佟佳妮进了门。
　　他的父亲站在衣架旁，背对着门。
　　母亲正为父亲整理衣领，母亲看见他们，盯上佟佳妮后，脸上含起淡淡的笑意。
　　“阿姨好，叔叔好。”佟佳妮双手交叉在小腹前。
　　苏星源想起，他们刚刚接受佟佳妮母亲的称呼教导，她又如此打招呼，还真滑稽。他呵呵笑了两声。
　　他父亲转过身，看了佟佳妮一眼，点了点头，脸色不冷不热，只在眼里传达出温和的迎接色彩。他径直就去换鞋，“唉？”他手指挑了一下，苏星源的母亲把皮包递给丈夫，他接过皮包，往门外走。他这一套动作不紧不慢，轻松随意，有点像无视佟佳妮，但作为长辈，又不失礼貌。
　　他的母亲把门带上。
　　苏星源大感惊讶，父亲这套动作就跟对待他的哥们儿同学一样，只是少了临走时的客气话而已。这太过轻描淡写，他准备好的激烈战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的母亲拉起佟佳妮的手，“来，坐这儿。”
　　她们在长椅里斜身相对，动作一致地都把手搭在自己腿上，他的母亲问，“叫什么名字呀？”
　　“佟佳妮，阿姨叫什么名字呀？”
　　他的母亲扭头看他一眼，又扭回头，冲着佟佳妮笑，“我姓徐。”
　　“我妈也姓徐呀。”
　　不一会儿，他的母亲就态度亲切地把佟佳妮盘问了个明白。她们聊起来，从佟佳妮身上的衣服，聊到都不喜欢养宠物，佟佳妮毫无紧张，她们相谈甚欢。
　　苏星源看着她们，觉得像是姐妹俩。
　　“你们聊会儿吧，阿姨给你做菜吃。”他的母亲说。
　　“我帮你吧。”佟佳妮说。
　　“好啊。”他的母亲又对苏星源说，“你看会儿电视吧。”
　　她们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会做什么菜吗？”
　　“不会，我正学呀，跟阿姨也多学学。”
　　不一会儿，她们不仅说着，还一同笑起来。
　　女人真是奇怪动物，短时间内，就能如同母女，形同姐妹。苏星源暗自感叹。他忽然联想起电视剧里的弱智情节，佟佳妮可能是他母亲亲生的，那他和佟佳妮就是兄妹。想到这儿，他哈哈大笑，还使劲点了一下头，他及时收敛自己，扭头去看她们。
　　她们也正从厨房里看着他，面带微笑。
　　他盯着电视，精神溜号，完全不知道屏幕上在演什么。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当着他面，说给母亲的话，“就你这脑袋，还发表什么见解？你能看懂几个问题？”父亲那时还不是局长，这样粗鲁地带有歧视女性意味地对待母亲，在他印象里仅有一次。但这一次，改变了他对母亲的崇敬，他不自觉地站在了父亲一边，在智力上轻视母亲。这以后，母亲不再发表工作内容意见，完全对父亲言听计从，但她另有一套曲折办法，最近，她甚至暗里左右了父亲的人事安排。苏星源又对母亲产生崇敬。
　　他感觉到，在佟佳妮的事情上，这一仗，很可能已经获胜，既然母亲认可了佟佳妮，父亲的大模大样不会再起作用，母亲会有办法解决这个不属于工作，属于家庭范围的问题，她有发言权。
　　这种胜利让他感到索然无味，他就像一个冲锋队，兵临城下，还未开战，父亲已经投降。
　　他陷入思考，感到近期以来父亲的退让态度有些过于反常，他步步进逼，恍惚间进入了父亲的预料，所以父亲才会毫无惊讶表示。他的冲锋队中了埋伏，闯入了包围圈，真正的战斗并未开始，父亲的魔爪仍在掌握。如果是这样，说明父亲可能在用另一种方式关注他，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不管怎么说，佟佳妮从此以后，可以堂而皇之地来他家，他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