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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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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死,这令我感到惊讶。
但救我的不是丹,是一位海军准将。
我在医院醒来时,他正站在走廊上与医生交流我的病情,我怯生生地探出头去,他瞥见之后惊讶了一下,随后如释重负地笑了:“上帝,她醒了”
“小姐,你感觉怎么样?”他先医生一步向我走来,高大的身躯遮出的阴影让我后退几步,可我还是鼓足勇气道:“先生,您……您救了我吗?”
“谈不上什么救,小姐,举手之劳”他又笑了起来。
他不是我曾见过的任何人,他是太阳一样的,是一股令人发狂的野性,是让我看哪怕一眼都心跳失速的。
我想,这世界上果真有一见钟情。
于是,我红了脸。
我的病情有些严重,需要在医院观察,于是接下来几日,这位将军一直伴我左右。我得知了他叫尼尔,是位家里经营者工厂的新贵族。他在战争中受了伤,来这里养伤。当我出院之后,他又陪我去河边野餐,陪我去郊外写生,也陪我去看邻村的马戏团,我的画夹里关于他的画一张张增加,到最后,我绘画的主题已经几乎都变成了他。
是的,我喜欢他。我喜欢他亚麻色的软发和冰蓝的瞳孔,喜欢他明明威严却异常绅士的举止,喜欢他发觉我在画他之后害羞又无奈的微笑。夜夜,我在心底描绘着他的眉眼入睡,少女的矜持令我羞于开口对他的感情,可我想我见到他便绯红的脸颊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是了,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够藏住呢?
再次来到海边时,已经是半年之后,日子从夏天转到了春天,我身边的男伴——虽然有些羞于启齿,但确实——他让我再次来到海边时,已经快要忘记我那位金色尾巴的朋友了。
尼尔站在远处,衣着笔挺地替我提着鞋子和画具,我则挽起裤腿,一次又一次地将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鱼送回海中。
“它们终究会死亡,也许你把它们送回海中,不会一刻钟他们就会成为大鱼的腹中餐”我向他笑道,“这是那些渔民说的话”
“可是,我无法坐视它们痛苦,即便这是自然淘汰它们的手段”
他走上前来,为我撑开遮阳伞:“芝小姐的心灵,有着与你面容相当的美貌”
我又不争气地红了脸。
“芝小姐觉得我怎么样?”他看着我淡红色的脸颊,突然脱口而出这一句。
“尼尔先生吗?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军人,也是很温柔的人”
“不,我不是说这方面”他罕见地表现了犹疑,“我是说……我具备成为芝小姐丈夫的品质吗?”
我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在我将要十九岁的春天,我未来的丈夫一只手提着我的鞋子,另一只手为我打伞,这样向我求婚,而我挽着裤腿,满手细鳞——接受了他的求婚。
休假结束,他把我带去了他的城市,离开的那日我的父母都红了眼眶,但妈妈私下对我说过,她很高兴我找到了尼尔,他真的是一位很可靠的人。我换上了封存在柜子中的华丽衣裙,跟随着我的丈夫上了火车。
但火车上看不见那小乡村的海,他的城市中也没有海。
我啊,彻底把海忘干净了。
尼尔与我结了婚,却仍允许我继续做少女。我没有成为守在房中的庸碌妇人,他把我带去他的部队,大方向士兵们承认我是他的夫人,我总在一片笑声和问候声中红了脸,他带我出席他家族的宴会,帮我在这城市中寻找值得作画的景色——夜晚在他的低语和臂弯中睡去时,我无比感激上帝安排我与他相遇。
但上帝不会永远仁慈,在我的孩子刚学会叫爸爸的时候,尼尔死去了。
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敌船击中,他有逃生的机会,可他把逃生的优先权留给了他的士兵,而他自己尸骨无存,长眠海底。
我无力描绘我当时的悲恸,写到这里,我几欲停笔,那些日子里,见到与他有关的一切我都会心脏绞痛,跪坐在地不能站立,即便是现在,我也感觉到呼吸困难。
我几次想要自杀,却都被救了回来,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让我生不能,死不得,只能清醒地感受痛苦。
尼尔给我们留下了数目可观的遗产,因为我的精神不稳定,孩子被他的家里人带走,虽然我不愿,但我知道,我无法情绪平静地抚养一个与尼尔如此相像的男孩。孩子走后,偌大的房子便只剩我和从家中带来的女佣,从此,我惧怕夜晚,惧怕白昼,我不再画画,憎恶世界,辱骂上帝,酗酒,甚至染上了鸦片。
但我没有挥霍尼尔的遗产,即便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天是我第一次踏进拍卖场,我不知道其他拍卖场情况怎么样,但这一场女人似乎格外的多。她们面带潮红窃窃私语,似乎今晚有什么东西很吸引她们。全城都知道我是尼尔的遗孀,是城里最年轻最有钱的寡妇,借着这个头衔,我坐上了第一排。
前面几件拍卖品成交的价钱都寥寥,似乎在场女人的兴趣不在这里,没有看到想看的激烈竞价环节,我有些无聊,但接着,拍卖师便运上了一个蒙黑布的笼子。
拍卖师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述,我身旁的女人都激动了起来,看来,笼子里就是她们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我坐直了身体,饶有兴趣地听着笼子里传来的歌声。
黑布被掀起,里面是一个未着一丝的男人,灯光聚在他身上有些耀眼,我眯眼看去,白金色的头发,深海颜色的眼睛——那男人熟悉得让我心惊。
是丹。
不,他的下半身是人类的双腿,因为未着一丝,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xing器。
“芝……芝……”台上的男人看见我之后停止了歌唱,流着泪抓住了栏杆。
我瞪大了眼睛。
他在叫我的名字。
那么,他确实是丹。
可丹是人鱼,他怎么会有双腿,又怎么会被当成娈宠售卖?
这些我都不明白,但似乎我必须要救他。
拍卖的价格很快涨到了我卖画的积蓄的极限,我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用尼尔的遗产加了价。拍卖师宣布这件拍卖品属于我之后,四周响起了礼貌性的掌声,丹懵懵懂懂,他的眼光只注视着我一个人,我离开座位,去向拍卖行的后台。
“解开他的锁链”我向丹身旁的守卫道,守卫面色为难,怕丹逃跑,我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他的主人,就算他逃跑,我也会原谅你”
丹被从笼子中放出,他小心翼翼地钻出来,站在那里看我,他这副模样实在太过色情,我解下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已经帮您叫好汽车了”
“谢谢”我向那人致谢,后台有人凑过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夫人,他一定能陪您度过许多美好的夜晚”
“啪”我反手甩了他一个巴掌,那人错愕了一下,我厌恶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是尼尔的妻子”
“啊,朋友”那人嗤笑了一声,带着嘲讽的笑容远去了,我也一阵头疼:接下来几天,我大概都会被这样的流言包围。
可无论怎样,我只会告诉他们,我是尼尔的妻子。
丹跟随我回到了家中,在阔别多年之后,我已经不是少女,不知如何面对少女时的伙伴,可他还是那样热烈赤诚,我也看出了,他在望向我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憧憬与爱慕。
这些情感大约一直都在,只是,我在亲自爱过别人之后,才看明白那是什么。
“芝……”丹盯着我瘦削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最近,过得不好吗?”
“……我的丈夫去世了”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一瞬间变得手忙脚乱:“对……对不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看了看他的双腿,“这是怎么回事?”
丹涨红了脸。
“族人们不想让我再和人类来往,我被锁在了海底,不允许和你见面,你溺水的时候我听到了你的呼喊,我挣开了链条,赶走了我的族人,可那时你已经昏迷了,我能做的只有把你带到岸上,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但接着,那个男人走了过来,我躲到礁石后面,看见他焦急地按压你的胸膛,抱你起身,带走了你”
“我很担心你,芝,我真的很担心你,可是你再也没有来海边……我以为你死了”
“可你之后又回到海边了,和那个男人一起,你看起来很快乐,看起来一点都不需要我,所以……我没有出现”
“但知道你活着之后,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于是我又等了很长时间,这次你是真的没有出现,我偷听到了渔民的谈话,他们说你离开了,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于是我找到了海洋中的巫师,请求他将我变成人类,代价是放弃永生,而且不能归族”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些?”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接受这样沉重的付出,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报答了。
“不知道,我只是……很想你……”他看见了我的婚戒,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给你添麻烦了,是吗?”
我不忍告诉他真相,他丢弃所有换来的不是那个在海边无忧无虑,纯洁善良的芝,而是一个无法从丧夫之痛中摆脱的心力交瘁的女人,我只能强忍胸中翻涌的悲痛,告诉他,他可以在我这里居住下去。
女仆把丹安顿在楼下的房间里,在所有路灯都熄灭的深夜,我因为一个噩梦而大汗淋漓,梦里是我与尼尔同坠深海,我拼命地想拉住他,可他却摆出了我最熟悉的温柔笑容,近乎慈悲地抚摸着我的双颊,接着,他猛然将我推出海面,自己则永远留在了海中。
我痛哭着醒来,心间的悔恨和无助在夜晚最为强烈,看着窗外苍黑萧瑟的夜色,我再一次萌生一跃而下的念头。胸中郁结,我呆愣了许久,心中的痛苦依然难以平息,于是我打开门,准备去找瓶酒喝。刚一出门,我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挡在了门前,还没来得及多想,我被绊得失去重心,仰面跌在了地上。
“芝……”身下传来了丹痛苦而小心翼翼的声音,我立马起身,按亮了长廊上的灯,丹蜷缩在我的门口,正抬头胆怯地看着我。
“对不起,害你跌倒了”他垂着头站起身来,我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你躺在这里做什么?”
丹海蓝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过了一会儿,他竟然抽泣起来:“芝,我很害怕”
“来找你的路上,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想到那些事。只有……只有这里……靠近你,让我能安心一点”
他在我的脚边浑身颤抖,像一条冬夜里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弃犬,突然,我想起了我们在海边礁石上的彻夜长谈的时候,他闪闪发光的长发和眼眸,我无法忽视他现在的痛苦。于是叹息一声后,我让他进了我的卧室。
“不要害怕”我耐下性子,柔声劝慰他,“在我这里,你是安全的,你看,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对吗?”
他慢慢止住了抽泣,只是肩膀还在细微地抖动,似乎在忍受巨大的恐惧,我有些头痛,靠在椅子上再次叹息:“丹,你很不喜欢陆地吗?”
他抬起湿润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后低声道:“不……陆地上,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我只在海里见过小镇居民驾驶船,可我没有想到,你们竟然还发明出了叫做火车的东西,它那样长那样大,看起来笨拙,但比海里最善游泳的旗鱼还要快。你们的食物,虽然总是会用上许多莫名其妙地烹调方法,但却出乎我意料的好吃,还有你们人类之间的规则,那都很有趣,只是我不喜欢你们这里的天空,一片灰蒙蒙,那股味道总惹得我打喷嚏……”
说着说着,突然,他怯怯地止住了话:“抱歉,我说多了吧?”
我摇摇头,觉得此时相对而谈的场景十分熟悉,只可惜物是人非。五年,对人鱼来说不过像我们分别了一个下午,但对于人类,这已经足以让我们由熟悉变陌生了。
“丹,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你来到陆地,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光华迅速褪去,他那双海蓝色眼睛里的灵动瞬间破碎,一阵沉默之后,他又流下了眼泪。
“我……我没有父母了……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也追随她而去,我的族人知晓我要来找你的决定,囚禁了我的姐姐,并且决定杀掉我。现在,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泪眼朦胧地抬头对我道:“芝,自从我的母亲去世,我从来没有改变对人类的看法,可是……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一朵盛开在海底的脆弱又坚韧的矢车菊,我不能失去你……所以我来见你,我想告诉你那些我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可是,芝,那些话我已经没有资格说出口了”他痛哭出声,哽咽着一字一句好似泣血,“我……我已经脏透了,靠近这座城的时候,我被贩卖到有钱人的家里和他们交he,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过他们恶臭的□□,那些脏东西已经烙在了我的身体里,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摆脱。那些话从我带着原罪的喉咙里说出,只会玷污你,你纯白的命运上不应该有我这样的污点……”
他双手遮面,跪在我的膝盖下哭泣,仿佛为说出这段污浊而感到由衷的羞愧,他心中的我是什么模样?干净,芳馥,像鸟儿长睫上的晨露,可是我的对面就是镜子,我看到了我因酗酒而消瘦的双颊,与之相比,跪在地上的丹肌肉蓬勃,美而不自知,他那样纯洁,他才应该是上帝身边的侍者,是挥舞着白色羽翼在天堂聆听圣歌的小小天使,我则是袒露血肉模糊伤口的居心叵测之人,亲手折断了拯救者的双翼——他的爱不是原罪,我才是他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如果当年他没有认识我,或者我没有跟随尼尔离去,一切都会不同。
他如此卑微,只敢用鼻尖触我的脚面,巨大的负罪感击垮了我,我闭上眼,接受了他含泪在我脚踝上的颤抖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