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鱼》老骥伏狸

3、3(完)

　　生活在我身边，太过耀眼并不是什么好事，丹来我身边的第一天城内的贵妇圈中就传遍了，我终于耐不住尼尔离开的寂寞，养了脔宠，我深居家中，假装看不见他们落在我身上的奇怪眼神。但是，谣言愈演愈烈，终于，报复性地，我剪掉了丹的长发。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的缘由，只是我情愿他黯淡一些，他背离了海中的生活，那么就要学会遵守陆地上的规则，在陆地上，最先凋零的，往往是最珍奇的花朵，我想让他变得平凡，这样即使离开我的身边，他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丹很乖巧地坐在镜子前，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透过镜子注视着我，他不让别人碰他，所以这项工作只能我亲力亲为。我有些笨拙地拿着剪刀打量他的长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它像金色的浪潮，那样美丽，仿佛自身就具有生命，即使我刚下定决心，现在也有些不忍，丹看出了我的犹疑，低低开口道：“没事的，芝，它不重要。我相信你，就按你说的来吧。”

　　我终于动手，完成之后，丹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陌生，我看了看这件拙劣的作品，有些不好意思道：“丹，如果你不满意，或许，我们可以找别人替你打理一下”

　　“不，这样就好”他仰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期盼，“芝，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人鱼没有学会人类掩藏爱意的举动，他这样直白地询问，让我一时手足无措，看见我如此反应，丹垂下眼，沉默地攥紧了衣角，这时，门铃轻响，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来人是我家乡的管家，他两鬓苍苍，皱纹深刻，身上的礼服也洗得泛白，我们家早就是衰败的贵族之家，只是想起我的童年，再看见他这副模样，我还是有些难受。

　　“小姐”他向我行礼，眉宇间是深深地忧愁，“夫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夫人可能过不完这个夏天了”

　　“怎么会……”

　　“您也知道的，自从老爷去世，夫人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她最近天天晚上做梦，梦里喊小姐您的名字，所以，我自作主张，来这里请您回家”老管家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我心中一阵悲凉，继尼尔和父亲之后，母亲也要离开我了吗？我的幸福，似乎只是上帝吹出的肥皂泡，短暂的绚丽过后只有剧烈的爆炸，我的命运，从此破碎的不成样子。

　　怕丹被欺负，我带着他回到了小镇，他是我不得不承担起的责任，我无法坐视他身上的青紫和讨好的眼神。即使……即使他对我现在的人生来说是个累赘，可我无法坐视他的不幸。

　　看见我的归来，母亲十分惊喜，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在看见我的憔悴时，她还是落下了眼泪：“芝，这几年你受苦了”

　　“平常不开心也就算了，为什么今天看见我还要流泪？”我替母亲擦干泪水，笑着抱紧她瘦弱的身躯，当晚，我想睡在母亲的房间，却被她赶了出来。她怕她的病气会传染给我，可我不愿离开她，于是，我守在院子里，开始喝家中仅剩的几瓶杜松子酒。

　　自从父亲去世，这座宅院再也没有举办过宴会，这些酒仍然放在我记忆中的位置，已经落满了灰尘，今夜月光如水，微风摇动庭院内的苦艾送来一阵清香，我感怀自己身世，以至于烈酒入喉都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只激荡起一片难解的苦涩。

　　丹站在屋檐下看我，月光落在他的鬈发上，溅起阵阵浓金色的涟漪，他雪白的肌肤上有着花枝的阴影，他穿过那片苦艾来到我的身边，我醉眼朦胧，只觉得他像缓缓走入我命运的精灵，不由分说地在我黯淡的曲谱上留下浓金色的句点。我少时见他，只觉得惊艳，可当他缓缓趟过月光来到我身边，用他蓝色的悲悯观摩我的不幸时，我身心震荡，流下了一个信徒见到神的纯洁，最虔诚的眼泪。

　　“芝……不要喝了……”丹想要抢走我的酒瓶，可我却愿意在这样的良夜中醉的更深，争抢之中，我差点跌下石凳，丹眼疾手快地拉住我，可是这样，我几乎就在他的怀中了。

　　我能感受到他充满肌肉的双臂和坚实的胸膛，原来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瘦弱，他一直是一个完整的成年男性，是我一直没有看到这一点，还总以为他需要保护。事实上，他的体量已经是可以随便把我吃掉的程度了。

　　“丹……你真美……”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没有推开他，而是捧住他的脸细细摩挲，他五官精致的不像话，连鼻梁下的阴影都恰到好处，我已经渐渐老去了，可丹仍旧是这样美丽。在我的摩挲里，他的脸颊逐渐泛上可疑的红晕，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偶尔怯怯一眼打量我，似乎在考虑什么。他以我看不见的速度慢慢向我靠近，片刻后，我和他额头相抵，呼吸相闻，他环在我身上的手臂慢慢染上滚烫的温度，无师自通地慢慢摩挲我的腰臀。

　　“芝……”他情yu翻滚的眼中仍然带着孩童的困惑，似乎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害怕，我终于察觉到危险而推开他，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要逃，可醉酒的大脑却不以为然，让我做出了另一个糊涂的判断：“丹，我们去海边吧”

　　海边仍旧是我少女时的样子，云层厚重，苍黑的礁石散落在岸边，不远处的码头停泊着小渔船，我专心致志地盯着我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丹轻声问道：“芝，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你比赛，看谁留下的脚印比较直”我停住脚，转身看了看身后，“你看，是我赢了”

　　“以前，我和尼尔也经常在这里玩这种游戏，每次也都是我赢，他输掉之后，总会请我喝一杯咖啡”我微笑着垂头想了想，“一，二……大概这样喝了四五十杯咖啡，他向我求婚了”

　　“很幼稚吧，想起来那一年我真像小孩子，总能想出很多这样的游戏，尼尔为什么会喜欢这么孩子气的我？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说着，我苦恼地挠挠头，“我应该问问他的，现在他生我的气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赌气一般甩掉了自己的鞋子，赤脚往海水深处走去。

　　“不要跟着我了！丹，你不该留在我身边，你应该去追寻真正的自由”

　　“可是，芝，我不想要那样的自由”丹惶惑地争辩，生怕我将他抛弃，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加速，向海水更深处跑去，夜晚的海水冰凉刺骨，我却固执地觉得，在海水的中心，一定有我期盼已久的温暖怀抱。

　　“芝！停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丹急忙追来，可是已经晚了，我脚下的沙子忽然塌陷，天旋地转之中，海水又如那年一样没顶而下，可我甚至不愿挣扎，只觉得身心都在这股窒息里得到了解脱。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做的，酒精在这时疯狂涌入我的大脑，告诉我这一切是多么舒适，我的身体轻飘飘，重重海水之下，我又看到了尼尔的幻影，他是那样真实，我又看到了他亚麻色的软发，看到了他冰蓝色的眼睛，看到了他落在我身上温柔又略带忧郁的眼神，我的太阳在这一刻射穿了海水，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了我，他拯救了我，他吻上了我的唇。

　　那夜，在海边，我又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芳馥的玫瑰之梦，梦里，尼尔像我初见他时一样，牵着我的手带我走遍海滩，他在礁石的阴影之下长长地吻我，他的吐息滚烫，舌尖带着朗姆的甜蜜香草气息，我脸色通红，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可指尖并不是熟悉的粗糙触感，而是一股无以言表的细腻，我猛地退开，才发现那是丹。尼尔站在不远处，哀伤地看着我，他的身后一片光芒，被海水泡皱的军装在那片光芒之下逐渐变成了纯白的希玛申，他似乎只差一步就可以升入天堂，只是一直因为挂念我才在人间徘徊。

　　我想奔向他，可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海中浮出呼唤丹，那是一条人鱼，一条女性人鱼，她裸露双ru，也有着像丹一样白金色的长发和尾巴，丹似乎大受震动，人鱼靠近岸边，在丹的怀抱里垂泪：“丹……你还好吗？”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类放弃永生？”人鱼掏出一把匕首，“我问过巫师，如果你一年里得不到这个人类的爱，你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可是还来得及，我用我的歌声向巫师换来了这把匕首，只要这把匕首捅进她的胸膛，让她的心尖血浸透这把匕首，你就可以变再次成人鱼……”

　　“丹，回来吧……回来吧……”

　　我在巨大的痛苦中醒来，在我的床上，我睡在丹的臂弯里，他紧紧地托着我，似乎生怕我在睡梦里会破碎而死，看到我醒来，他眼睛里窜出狂喜：“芝！你醒了！”

　　可我厌恶地把他推开，他的身躯重重地撞到了墙，发出吓人的闷响，我忘不了梦中尼尔的眼神，他没有谴责我的不忠，只是担心我过得不好，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喊，丹很疼，可他更担心我，他用力抱住我，咬牙忍受我的厮打。

　　“不要害怕，芝，我在这里……不要难过，你梦见了什么？跟我说一说，好吗？”

　　他肯定很怕疼，但依然强忍着泪水看我，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捂着脸痛哭起来：“丹，你不应该来的……为什么要为我放弃那么多……我不爱你，我也不会爱你，你是多余的人，是不应该出现的人，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团乱七八糟，你不要让它更乱了，求求你了，快点离开我吧……”

　　似乎是没料到我这样说，丹颤抖着放开了我，他嘴唇煞白，如遭雷击，他的身上似乎一下子少了什么东西，让他不能再继续坚持下去。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我的房间，不想让我看见他此时的眼泪，从我的身体深处忽然涌上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我趴在床边干呕，恨透了自己拙劣但伤人至深的谎言。

　　喘息片刻后，我胡乱擦着鼻血找到了那把匕首，我知道那不是梦，丹在那夜并没有捡起它，而是将它留在了沙滩上，他以为我昏迷了过去，但其实我还有意识，我把它藏进了我的外套，带回了家中。

　　匕首银光闪闪，即使我的血落在上面，它依然能映出我的影子，我常年绘画，知道人类心脏的准确位置，我在镜子前拿出匕首比划了一下，不知道这把匕首沾满我的血后是什么模样。

　　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等我送走母亲，我便会还丹自由，尼尔不需再在天堂的门口等候，我将和他一同跨入光明，在无边的澄澈天空和盛大的圣歌中长相厮守，而丹也会重新获得长久的寿命，在他的族人身边，在他熟悉的蓝色大海里，在广袤无垠的时间和空间中，他终究会忘记我，忘记我们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遇到其他值得爱的人。

　　那片云就在那里，我触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