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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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的，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已经满是机器轰鸣了，伦敦终日烟雾蒙蒙，人们喝着有毒的河水，谈论着浓缩了金钱的话题，终于，在我十七岁那年，父母忍受不了伦敦的怪象，带着贵族的头衔和日渐减少的财产带我来到了西海岸的一个小村子里，这里有全大不列颠最美的海滩，阳光照射下的一切都澄澈得不真实。摆脱了社交和学校，我整日外出，去画忙于制作乳酪的农妇，去画升腾着水汽的树林，去画海边初升的满月——现在想起来，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最快乐的少女时光。
当又一天，我夹着画架在圆月下端坐好时，却发现远处的礁石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夜晚的海风很冷，海浪又大，除了我，这里的大人和农人应该都无月夜观海的闲情，那么，是来寻轻生的人吗？怕他有危险，我放下画架便奔跑过去，察觉到我的脚步声，那人明显有些惊慌，转头瞥了我一眼便跃入海中。
“喂——”我的惊呼卡在喉头。
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我清晰地看见，他跃起时，身后是一条鱼尾。
他游的远了些，只从海中露出头来沉默地与我对峙，我仍震惊于刚才的发现，却又怀疑那不过是一时眼花，于是我鼓足勇气开口道：“那位先生……或者是小姐？海水很冷，您这样很危险，请上岸来吧”
没有回应，海风掀起我的帽子，飘飘荡荡地入了海，我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却差点闪身掉下，等我稳住身子，远处的人影已经随着我的帽子一起消失了。
是梦吗？我有些怅然，坐在礁石上又等了半宿，可是无事发生，只是这次月夜的奇妙经历让我得了重感冒，我时常为她画像的那位农家女主人在这期间常常到访，为我带来新鲜的蔬菜和周边村子的趣闻。有几次，我想向她询问那传说中的生物，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我明白，不论我自己怎样确信，但在大人那里，我所说的一切，都只会被当成少女绮丽的幻想。
在我被再次准许出门的那个夜晚，我立刻奔向了海岸的那块礁石，圆月浮在云海中，天地间静谧而温柔。海风对于一个重病初愈的人实在是太过凛冽，不一会儿，我便感觉到头疼了。
远远地，海浪涌了过来，我拼命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海浪越涌越近，我收起悬在外面的脚，防止鞋子被打湿，就在海浪撞碎在礁石上的瞬间，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浪底钻出来了。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我连忙跪坐起来朝他俯身，他这次离我极近，我能轻易地看清他白金色的头发和海蓝色的眼睛，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向我扬了扬手，轻声道：“你丢了东西”
是我的帽子。
“啊，您特意来还给我的吗？”我努力伸手，却仍差一段距离，于是他从海面上探出身把帽子递给我，露出了腰下的一小节金色的鱼尾。察觉到我的目光，他飞快地遁身，又与我拉开了距离，我抓着帽子，满脸通红地向他道歉：“真抱歉，我不该这么失礼地打量您”
“您把我的失物送还回来，我该如何报答您呢？”
他没有做声，我也就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他，看他线条优美的肌肉，看他雪白的皮肤，传说里人鱼会用歌声诱惑水手与之交合，可如果有女水手，如果人鱼都是长这番模样，那么我想不用歌声，女人们便能轻易坠入爱河。
“跟我讲讲陆地吧”
“嗯？”
“我想知道，关于你们陆地上的事”
我从他的美貌中回过神来，讶异他竟然答了我的话，于是我连忙道：“啊，是的，当然，先生，当然，我愿意为您效劳”
于是我向他讲起了人类的历史，从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到罗马帝国的辉煌，从天主教的持斋守贞到海那边香料盈野的异域风光，我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家中女佣来寻我，我和他同受惊吓，他钻入水中，我则望向我的身后。
“失礼了”我匆匆向他告别，跳下礁石朝女佣挥手，阻止她再前进。虽然没有回头，但我觉得，他一定在隐蔽处注视着我，思及此，我微微笑了起来。
明天见，人鱼先生。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和他保持着礁石与海面的距离，向他讲述陆地上的事，终于有一天，我再到海边时，发现他已经坐在了礁石上月光下，我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闪烁着银辉，只有他的头发跟鱼尾，灿灿地流转着金色，他的鱼尾轻点着水面，似乎有些局促，我小心翼翼地停在远处道：“啊，冒昧打扰您真不好意思，现在这种情况，需要我回避吗？”
他的尾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蜷了蜷，细声道：“没关系，你可以坐上来”
我兴高采烈，他却一直低着眼，半晌后才道：“我叫……丹”
“嗯？什么？啊，好的好的，当然，您的名字是丹吗？”我反应过来，为他愿意给我他的名字而欣喜，“叫我芝就好”
“我知道”他抬起头看我，但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我知道你的名字”
“丹先生是怎么知道的？”我有些诧异，他雪白的脸上浮出了就算在夜里也非常明显的红色，就这样红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道：“我听到的……是……偷听到的”
“还有……叫我丹就可以”
他几乎脸红地再说不出话，于是，我陪他晃着双脚看了一会儿月亮。
“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您？”
丹低头看向自己的鱼尾，我惊讶道：“不，丹先生……呃嗯……我是说，丹，你的尾巴，它很美”
“我不了解你们，但我想，人鱼是一定是一支美丽而高贵的种族”
他的眼里第一次亮起了光，似乎这句话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勇气。
“明天……你还会来吗？”
“当然！丹，如果这不打扰你的话”我兴奋地抬头看他，我与他不再存有芥蒂，就那样在海边的礁石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可是变故到来了，一天我在村里写生时，忽然听到了河岸处传来的喧嚣。村民们呼朋引伴往河岸处赶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着他们兴奋的神情，我心底一阵发慌，一位相熟的妇人看见我，呼喊道：“小姐，有人捉到了一条人鱼，您不去看看吗？”
我的脸色应当难看极了，那位妇人站住不动，小心翼翼地窥探我的情绪，可我没等她开口，抛下画架就往海边跑去。
不，千万不要是他。
到了海边，浓重的血腥气卷着海风扑了过来，心中的不详让我几近晕厥，歇息了一会儿后，我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端——白金的长发，凝固着恐惧的冰蓝色瞳孔，还有血肉模糊的金色鱼尾，躺在沙滩上的是一条和丹几近一模一样的女性人鱼，她裸露的双乳中间有一个丑陋的大洞，正疲软地涌出血来。
很明显，她已经死了。
她让我联想到丹，只要继续和我交往，丹或许总有一天，也会拖着被渔网绞得血肉模糊的鱼尾，死在这里，成为一具苍白的，供人们高声讨论的尸体。
我烦躁地捂住耳朵，却怎样也抵挡不住周围刻薄猎奇的声音，我曾以为小镇居民朴实纯良，可他们面对异族的死亡没有悲悯，只有喋喋不休的好奇。
我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抓到人鱼的两个渔民得意洋洋地抬走尸体，和她了无生机的瞳孔对视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绷断。
于是，在她流血的那片沙滩上，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我拖着疲累的身体翻墙而出，迫切地想要见到丹——他没事吧？那条人鱼与他如此相像，会不会……
我压下心中的不安，强忍着泪水往海边跑去。
丹并没有在礁石上等我，我提起裙摆踏入海中，海水冰冷刺骨，没走多远我就已经行动不便，我无助地痛哭，就在这时，丹在远处慢慢地浮了出来。
“丹——”我呼唤他，他却不靠近，于是我不管不顾地又向前几步，直到被海底的牡蛎壳划破脚掌而趔趄跌倒，他才飞速游来托起我，把我送到了岸边。
“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丹双眼红红，“早上的时候，你也来沙滩了吧”
“是，对不起，丹，我……我为我同族的行为向你道歉”
“……那是我的母亲”他留下泪来，泪水落到海中，立刻变成了大小不一的珍珠，我被他的话震惊，惶惑地捧住他的脸：“丹？”
“我的母亲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她的鱼尾被渔网绞烂，胸口被鱼叉贯穿。同样受上帝施洗，可人类狡猾奸诈，你们是撒谎犯！是贪婪的小偷！是恬不知耻的强盗！”
“不，丹，人并不都是你想的那么坏”我努力辩解，“就像人鱼中有好有坏，人类也分好人跟坏人”
“起码人鱼从未想过用自己的爪子和牙齿撕碎人类的双腿！”
他说的偏激，但我却无法反驳，毕竟是他的母亲被杀害了。
“抱歉……抱歉，丹”我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可是他躲开了。
“芝，如果你要做的只是替他们道歉的话，那我要离开了”他擦擦眼泪，跃入了海中。
“丹！”
他没有回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跃入海中的波纹回归平静，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我为丹的母亲感到悲痛，可我想，他不该不信任我，他这样匆匆离去，是怕我也对他做什么吗？
我哭的很凶，以至于母亲在礁石上找到我时，被我哭肿得眼眶吓了一跳。
“芝，你怎么了？”
“妈妈，我觉得那只死去的人鱼很可怜”我抽噎道，“我们做的是完全的错事，我们没有辩解的余地，我们应该认罪”
“芝，来这里”母亲张开怀抱拥住我，“芝能够这么觉得，是一种很宝贵的想法”
“我们已经心安理得地向自然索取了太多，大部分人都不知敬畏与感恩，所以，芝想要替渔民们取得她的原谅，这证明了你有一颗纯洁的心”
“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妈妈会支持你”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为了向丹道歉，我风雨无阻地在海边逡巡，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丹再也没有出现。
终于有一天，我坐在礁石上失神时，突然的强风将我为丹准备的画吹至半空，又飘飘摇摇地落入了海中。
我心急万分，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海中，当我游至深水时，突然感觉有人在向下拽我的腿。
“唔——”我呛了一大口水，剧烈的咳嗽让我的鼻腔和喉咙里都是血腥味，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地挣扎往上，四面八方的水在这时都涌了过来，似乎是有意识地想要将我闷死，替人类为那刚逝去的美丽生灵赎罪。
可是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向丹说明我的心声，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对他……
“丹！”绝望中我挣扎着将头探出海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他的名字，祈盼着他能够来救我，这之后，一个巨大的浪将我重重地拍进了海下。
剧烈的咳嗽，咳的我无法动作，在我生命的终点到来之前，我看见了水下那引我溺水的，正拽住我的腿的——人鱼。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