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春光 ...

  •   裴照水出生以前,萧秉烛还没有名字,也不是说他没有名字,只是那时候他心里藏着一股子对师父的怨气。

      你都不要我了,把我丢在这儿,我也不要用你给我取的名字了。

      小孩子的怨气便是这般没道没理,他还没那头脑,没法去细想师父为什么不要他,师叔也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回去,他只知道自己被不要了。

      但他没有哭,他倔强地也不要他们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提师父师叔一句。

      至于为什么养父母没有为他取个名字,其实原因很简单——臭小孩倔。他虽然被封了记忆,但原来的禀性还是在的,又骄矜又有点小傲气,不要原来的名字,也不要新取一个名字。

      裴家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好先“乖儿乖儿”的唤着他,这一唤,便是好多年。在这一声一声的“乖儿”里,他渐渐地没了脾气,融进了这小院子里的溶溶春光中。

      在裴照水有了名字之后,养父母又一次问他,要不要接受一个新名字。他说了一声“好”。

      裴家父母便高高兴兴地翻了三天的解字字典和诗词典籍,征求了他的意见,最后为他取名为“裴川行”。

      万里无绝,行不可阻,百川东流,巡以日月。

      那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裴家父母擅工巧,那个年代,时局微妙,战乱纷争迭起,养父母靠着这一门手艺,支撑着那一个家。不过,虽然工巧连着富贵,但是家中依然是清贫的,毕竟,盛世出君子,乱世出恶徒,养父母是那个年代最最厉害的工巧师,却名声不显,只因他们的作品,不卖权贵,不卖将帅,不卖谋士,不卖心怀不轨之徒,只愿卖给平民百姓,往往也只收取微薄的钱两,甚至有时还不要钱。

      按他们的话来说,器不为恶,要看持器的是什么人,将器给了恶徒,便是助纣为虐,将器给真正有需要的良善之人,才是物有所值。

      那些甫一出世会令人发疯的作品,大多是被他和裴照水瞧见的。

      院子里花树繁漪,清风吹满袖,他和裴照水常坐在花树下、小池边,坐在满地的落花中,软软的,捉弄那些或奇形怪状的、或活灵活现的工巧作品。

      估计那时他们的模样还没孩童大,他虽然年岁比裴照水大不少,但在裴照水出生后,他的模样才随裴照水长大而长大,养父母也见怪不怪。

      只是可怜那些无辜的工巧品,惨遭两小孩的毒手,被作弄的时候,逃也逃不掉,总是被拆得七零八落。两个人拆,往往只有一个人负责组装回去。

      在这方面,裴照水比他强太多了,虽然他们从小耳濡目染,都对工巧了解非常,但裴照水天生就更敏锐些,绝不是他总是偷懒。

      但有时拆得狠了,组装不成与原先一模样的样子,他们只能先藏起来别被发现,打算趁养父母不在的时候,再研究研究,结果……自然是被养父母发现,他们并不恼,反而高高兴兴地手把手教他们。

      从那时起,他便随裴照水,唤养父母为“爹娘”。

      现在想来,他们的调皮捣蛋,爹娘都看在眼里,只是小院的时光美好如炊烟,这点温柔都藏在不经意间。

      他头一次对那位温柔如四月的春水的夫人,唤一声“娘”时,那位夫人怔愣了许久,柔柔地亭立在后院子的红梅旁,红了眼眶,湿了花瓣,缓缓地蹲下身子抱住他,不住地抚摸他的头发,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连呼吸间都是轻轻的颤音,良久,温柔地道一声“好”。

      他闭上眼睛,侧着脸靠在娘的怀里,那时他想,原来这就是娘的感觉,像梅花。

      爹呢?他当时趁着爹在忙着制作一件精巧的工巧品时,爬到他宽阔的肩背上,唤了一声“爹”。他怀疑娘已经先告诉爹这件事了,不然,爹怎么会反应那么平淡。爹就那样背对着他,矗立了许久,等他快要趴不住滑下去时,他才伸出宽厚的手,将他举起来放他在他的肩膀上稳稳地坐着,嘴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四口睡在爹和娘的房间里,这是裴照水三岁之后,他们最后一次和爹娘一起睡了。那一夜,他梦见了师父师叔,他们轻抚他的头,像是放下什么沉重的心事,缓缓地笑了。他对他们没再有怨恨了。他还梦见一叶轻舟,他们一家四口坐在那叶轻舟上,随清波漫游,游到天水相接之处,见到了太阳。

      裴照水对他唤他的爹娘为爹娘没什么反应,好像还更好了。他和裴照水总是和和睦睦的,但偶然,也有互相恼的时候,原因也说不清了,只是,裴照水真是,每次他们冷战,他都会气得不想和他住,一个人搬去后院子的房里,说来,那是爹为了照顾后院子里为娘种的红梅,专门建的一间小房子。

      冷战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想对谁说话,只是弟弟一个人搬到后院去了,屋子里怪冷清的,他总是先没脾气,但他还是不想和他说话。

      那时,爹娘刚教他们提笔写字,他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就铺开一张草纸,提笔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纸,落款“川”。

      写完,他通篇读下来,觉得自己歉意满满、情意绵绵,裴照水不回来都说不过去了,只是,他满意了,可苦了裴照水。

      裴照水从窗户里接过那张不知道夹了多久的纸,那通篇字丑绝人寰形如墨团,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只有落款的“川”字,三条竖,最是清晰。

      裴照水读完,泪流满面,被气的。

      当晚他就跑进书房,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斥责哥哥不学无术、道歉不恳、羞辱弟弟,结果……自然是半斤八两,但至少,他很满意。

      写完之后,他把那张写满的草纸压在他们俩的床头,这样明天一早起来,哥哥就能看见。然后他就钻进有哥哥的被窝里,酣然入睡。

      这些都是萧秉烛后来才知道的。

      自此之后,他们每逢冷战,要道歉时就写信给对方,字是越写越好,文采是在奇怪的路上愈走愈远,情意在互怼中是越来越绵长。

      这事吧本来就在他们自己眼皮底下,哪怕往后读来尴尬得想遁地也只尬住他俩,但是有一次的道歉信,他写给裴照水的,一没留神就被爹看到了。爹娘知道后,乐不可支,把他们从小到大的道歉信找出来,好好收起,存在他们俩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地方,防止他们销毁。

      那间小院子,存着不知道他的多少年,懵懂孩童、意气少年,他的数年时光,都在那间藏在落花深处的小院子里。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溶溶的暖意里,萧秉烛缓缓地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裴照水。

      他伸出手,隔着经年的时光,再一次触碰他。
      “照水……”

      “嗯,我在。”裴照水接住他的手,温声说道。

      恍惚间,萧秉烛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但裴照水温热的体温顺着手传来,让他很快地起身坐起,逐渐清醒。

      梦里梦外,都是你啊。

      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探出手,将裴照水揽住,埋在他的脖颈处。

      裴照水愣怔了许久,才伸出双手回抱他,眼底满是说不清的复杂,长长的眼尾扫出的泪痣愈发鲜明。他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