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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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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离开怀抱的人是萧秉烛,他轻轻地挣开裴照水的怀抱,道:“好久不见……”
裴照水紧盯着他,目光晦暗不明,“一千四百零九月一十四天,确实好久不见。”
居然这么久了……
萧秉烛的心情被溶溶春水浸得温热,眉眼散去几分逼人的俊锐,如水落石出般透出惊人的丽色。他这副皮囊生来便占便宜,若他骑马倚斜桥该多少小姑娘为他红袖招幡,但这也掩盖不了他混账的本质。
千年前他死的干脆利落,觉得自己这嘎嘣一死,算是把人与神的恩怨都兜住了带到幽冥地府或是化外虚空,神明都死尽,恩与怨皆消,该是死得光荣死得其所才是。
可是偏偏有一个裴照水。
他和裴照水长到青葱少年的时候,比他们爹都高了,估计爹恼羞成怒,觉得一家之主地位不保,怕娘偏心,就把他俩打包丢出家门,说是孩子大了该自己走走见见世面了。
他倒是心大得很,拍拍屁股就准备走,却有一个裴照水屁颠屁颠地非要跟着他,他作为哥哥,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烂打,只好从一人逍遥天下变成拖家带口。
可惜好景不长。
没几年,人神之战爆发,他和裴照水分开了,说起来这战争跟他们当时作为无名小卒的有什么关系。
偏偏就是有关。
他的师父师叔都栽进去了,他也不想再念叨这些,本来过去的事就应该随着他的死烂在泥里,哪怕千百年后有后人再挖出来,也不过只言片语,烂纸一团,做不得真。
他虽然死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死透了就长眠得安安静静,不作妖也不造孽,世上有比他更好的死者吗?可惜就是有人来搅他的安宁。他从死寂的长眠中被人不管不顾地拉回红尘,见识到了百般诸变的人间,没什么稀罕的,就想解决完这事再找口棺材回去了。
可是裴照水来了。
这诸般红尘一下子有了滋味,他想:“我还有他呢,我还不能就这么走了。”他得把事情都料理干净了,让裴照水好好活。
可惜这混账东西不让人省心,偏来趟他这趟浑水。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的手突然被裴照水扣住,萧秉烛感受裴照水握紧了他的手腕,又像烫着般松开,又突然紧紧扣住,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最后再不松开。
“你怎么也活过来了?”萧秉烛垂着眼皮,不看他。
“听到你,感受到你,就来了。”裴照水平平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你……”
“就这个意思。”
……
长久的静默,萧秉烛心说这臭小子跟我比锯嘴葫芦呢。他眉头一皱,感到些许烦躁又有几分心虚,可惜没多久,这点心虚和烦躁就被心中寂静无声的虚无吞得一干二净,他想我怕着小崽子干嘛,他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又些许怪异,可是又说不清怪异在哪里。
心虚和烦躁这两种情绪结合起来和害怕是两回事,在自尊心强的人那体现的是恼羞成怒,在性情平和的人那体现的就是冷淡郁闷,萧秉烛两种人都不是,或者说他曾经两种人都是,只是因为某个契机,他的性格开始变了。
这种改变潜移默化又持续绵长,他都没能意识到,或许他曾经在熟悉的人那里惊鸿一瞥,但就像在某个时刻看见风吹拂石柱,不过一点风沙起,微不可见,唯有在隔着长长的岁月和久久的不见,才能目睹这种惊心动魄的扭曲。
萧秉烛一生到此也只见过一次,可惜他与那人相聚短暂,以为是岁月将他雕琢得面目全非,这太常见了,在那个混乱无序的世道太常见了。
如果他见得人多了,他就会知道,哪怕时间把人变得面目全非,那些人也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情,可是那些,和他一样的神明们,他们的变化如同在走一条相同的道路,一成不变地都向着同一个终点。现在,他仍在这条路上。
萧秉烛的眉头一皱,又仿佛滴水入湖般乍然松开。
他抬眼,眼底波澜不惊,凝视着裴照水。
“你还是没什么要说的吗……......好,本来我不想在我们重逢之际说这个的,”裴照水暗暗切齿,“萧秉烛,我问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要舍弃裴川行这个名字,你不认它了吗,你不认我们家了吗?”你不认我了吗。
他后槽齿用力,眼眶不自控地发红。那些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些,想着有什么理由让他不告而别,让他抛下他一去不返……后来,他知道了些原因,本来就打算找到他,质问他,再原谅他……只是不想,这声“打算”居然要这么久,遗恨发酵了千年,不知成了什么东西,让他面对他,有几分像从前?
想到这,裴照水有些慌,他怕自己表现得面目全非,故人归来寻无旧年迹,又是一番横生枝节。
他缓缓地松开手,已经不打算对这问题的回答抱有期待,可是,萧秉烛反扣住他的手腕。
“你……”裴照水猛的抬起头,目光炯炯,竟有几分像昔年的如松如泉的少年的样子。
萧秉烛看着这眼神一怔,声音不由得放软几分:“我没有不认,我认那个家,也认你,裴川行这个名字,意味着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我怎么会不认呢。”
裴照水听到他说认,眼神温软了几许,尤其是听到萧秉烛说出他的未尽之意,心中酸软,修长的眼尾扫出的泪痣愈发鲜明,散了几多冷意。
“可惜这家伙避重就轻,没回答为什么不告而别的问题,”裴照水冷静地想,没被糖衣炮弹迷惑头脑,“没关系,反正……人在我手里,他哪也去不了。”
萧秉烛还不知他弟心里那点小心思,他撒开被子,起身就要下床。
裴照水被他这动作吓一跳,赶紧地按住他:“你干什么?给我躺下,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伤。”
“臭小子,还管我来着。”他在心里抱怨几句,却像被裴照水听见似的。
“别给我摆那哥哥样,人大不了多少架子倒是十足。”
“可别,本人恰恰就是大你不少……”说到这,萧秉烛突然一惊。
这小子不是知道他早在他出生前就在裴家待许久了吗,模样都没变,肯定是大他一些的,怎么会说出这番话。
“照水,你多大了?”
“……一百了。”
萧秉烛一个踉跄没出息地滑回被窝里,脑袋嗡嗡响,心里头翻江倒海,千头万绪飓风般地呼啸而过,最后只剩一个问题在脑海打转——“裴照水……还是人吗?”
“你……”他一激动,伸出靠近裴照水的那条胳膊就要抓他,却没想扯到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手一抽,鲜血淋漓地染红半条胳膊。
“萧秉烛——”裴照水气急败坏,两手按住他的爪子不顾他的挣扎用力地将他塞回去。
“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我花了那么多年,造了那么多孽,怎么怎么……怎么还是……”萧秉烛紧紧地咬着牙,眼眶通红爆出几丝血丝,竟显出了几分狰狞之相。
裴照水用力地将他抱住,把他紧紧地勒在自己的怀里,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放缓语气安抚他道:“你冷静点,冷静下来,我全都告诉你。”
裴照水清亮的声线一向偏冷,此刻顺着萧秉烛的耳朵滑进他脑子里,像冷泉击石般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低头,将额头贴在裴照水的肩膀上,压抑地喘了几口气。
“秉烛……”裴照水垂敛薄薄的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一下地,顺着萧秉烛的脊梁骨轻轻安抚他,“我成仙了.......”
听闻他的回答,萧秉烛发出一声古怪的笑,让人不由得心惊胆战,“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我之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收我为徒,教了我修炼的方式。”
“什么人啊?”
“一个女人,不知姓名,不知籍贯,不知经历。”
“好好的人不做,成什么仙啊?自古以来通天的大道没几条不是歧途,成仙成神算什么,到头来.......到头来还不是刀山火海灰头土脸地滚过去再翻过来,死生一场,几百年全是笑话,还不如做几十年的凡人。”萧秉烛推开他,脸色灰败如凋零的秋叶,恹恹地说。
“你说得不对,”裴照水抬起萧秉烛的脸,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成仙成神成凡人,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成仙,是因为你是神明,神明虽然寿与天齐,但死生都不由自己,我承认我很贪心,我不想你走得太孤独......”也不想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裴照水生来眉眼淡漠无情,但当他深深地看着一个人时,仿佛天上月变成心里人,恍若一梦三千丈,情意似海深。他亲眼看着萧秉烛眼底波澜掀起,但顷刻间又如平湖般波澜不惊,好像刚刚的惊动都是幻觉。
可惜了。
裴照水心说,没关系,反正我们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