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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僧已死 ...

  •   一
      “妖孽,少拿白切鸡引诱我!贫僧下山时曾发大愿,誓要除尽天下魔。我这般坚定禅心岂是你一顿白切鸡就能动摇……你别吃那么快,留个鸡腿给我啊!”
      “妖孽,你好大胆!我上次看在白切鸡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却不识趣,竟还要在这镇上继续作乱,这绝不是一顿饭菜可以解决的了!贫僧最后告诫你一句——你烧鸭店开张那日,若不告知于我,我必不干休!”
      “妖孽,你果然装不下去,暴露本性了。刀上血迹未干,脚边尸身犹热,你做出这伤天害理事,现在还装什么惊慌失措样子出来!你不知道杀鱼要先敲晕,不然它会到处乱蹦跶吗?”
      “妖孽,我就知你包藏祸心!那渔夫阿大是你能喜欢的吗?他一介凡人,长得又不帅……”
      “妖孽,贫僧屡屡告诫你,情爱是祸,会乱修行。你不听,终是自食苦果!贫僧没有白吃你的饭,那负心的阿大已被我打跑了。恐他再来扰你,贫僧有袈裟一件,罩你店铺,锡杖一柄,镇你宅府,佛珠一串,庇佑你身,钵盂一个……再给盛碗白米饭!”
      后来妖怪再也没见过和尚,她推算着日子,估摸着和尚是在十二月中旬消失的。他可能是在与其他妖怪打斗时,死掉了,毕竟他的钵、佛珠、禅杖、袈裟,都在她这里。猜测他死,是因为阿大又来闹了,他涎皮赖脸地来,要了钱,又去赌、去嫖。
      妖怪又等了一个月,和尚没有来,妖怪在一天雪夜里关了铺子,只带走了和尚的遗物。
      妖怪记得和尚曾说过出家的山,她将和尚的遗物送去。住持接过包袱,一打开,老泪纵横:“这正是我那孽徒的物什……这钵盂上,都还沾着油花啊!”

      二
      和尚原来一见她就骂“妖孽”,这句话其实是不错的。
      阿大每次过来要钱,和尚大多时候都会跑来,把他打跑。偶尔几次,和尚不在,阿大心满意足地要到了钱,还要在店里赖着不走,没皮没脸地耍一通威风。她取他性命,本如剁砧板上的鸡一般轻松。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她看着他,短短半年,他已由风度翩翩的少年,变成现在这大腹便便的酒囊饭袋。
      和尚对她的不作为很是不忿,但说过几轮后,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叹息:“你这妖孽,总妄想诱惑人心,执迷不悟……爱上人就算了,不要爱上人渣啊!”
      十二月中旬,她看见阿大又找过来,耀武扬威地,一脚踢开和尚挂在门口做挡风帘的袈裟,看她手腕上的珠串,一把扯掉,脸上挤出个不阴不阳的笑来:“还戴着呢?那秃驴都死了……不见得你对我这么念旧情。”
      “什么?”
      “什么‘什么’?”阿大一屁股坐在桌上,顺手拿过桌上的钵盂敲敲打打,又随手丢在地上,“那秃驴跑去邻村收妖,逞能,什么法器都不带,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哈!被妖怪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来是跟你讲这闲话的?快拿钱出来!”
      她看着那钵盂在地上转了个圈,倒扣在地面。她一直本本分分开店,安分守己挣钱,钱是慢慢积攒起来,可她却感受不到任何做人的快乐,她甚至来这里后,就再也没笑过。
      而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个倒扣的钵盂,忽然笑起来。
      阿大一愣,恼羞成怒,上去就要呼巴掌:“……不给钱是吧?”
      她笑着看他:“你说他收妖都不带法器,那你猜猜,他为什么这么多法器放在我这里?”
      十二月中旬的那天晚上,忽然开始下起雪,这大雪连续下了一个月,没人在意那赌鬼阿大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冻死在路边哪个角落里了。

      三
      老和尚看着那一包袱遗物,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小和尚走时,袈裟是新的,衣服布鞋都是刚洗过的,一百零八颗佛珠好好地戴着脖子上,降魔杖提在手中,钵盂捧在怀里,从头到脚崭崭新新,整整齐齐的。他那时分明是笑嘻嘻地下山去了,怎么现在袈裟像旧布,胡乱系成包袱;降魔杖的漆掉得斑驳,不如一根擀面杖;佛珠串子也断了,只剩几颗珠子,装在豁口的钵盂里,摇摇晃晃。
      而带着这些东西回来的人,不是,再也不会是小和尚。
      老和尚颤抖着手接过钵盂,手掌摩挲着钵盂的豁口,老泪纵横:“这孽徒啊……早就跟你说过,带个不锈钢的饭盆,摔不破,你偏不听啊,又浪费钱了……”
      老和尚哭了半晌,擦擦眼泪,这才抬眼细看来送遗物的女人。
      “施主眉间好大的煞气。”老和尚沉吟一番,忽然问道,“……是近日犯了杀戒?”
      女人似乎没防备,目光一滞,又极快地回过神来,点点头:“是,我从前是开烧鸭店的,常杀生,记不清杀过多少了。”
      “不,”老和尚笑笑,手却握紧了降魔杖,“我是说,杀人。”
      女人看着他,也笑起来,照旧答:“记不清杀过多少了。”
      两人僵持在寺门外,老和尚不动,女人也不动。许久许久,女人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转头下山去。
      老和尚迟疑片刻,弃了降魔杖,叫住女人,随后双手合十,颔首躬腰行了个礼:“多谢施主,替我那孽徒达成他未了心愿——除了那害他性命的妖邪!”
      女人没回头,只是往山下走,但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

      四
      小和尚来到这个村子驱鬼,没带任何法器。
      领他进村的村民看他那两袖清风,口袋里摸不出个佛珠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我们村子原先请过做法事的,人家都穿金戴银,带好多法器道具。大师,您驱鬼不需要法器吗?”
      “也不是不需要……”和尚有些为难地挠挠脑袋,他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思来想去,他勉强找了个理由搪塞,“新时代了,我们现在讲究新超度方法,主要以咒语和语言疏导,开解妖鬼心结,让它走得更坦然……”
      “开解?”领路的汉子忽然笑了一声,“这恶鬼,你恐怕开解不了。”
      领路的汉子说,这红衣女鬼,已经在村子里游荡了三年。
      三年前,她在新婚当夜吊死在婚房里,从此夜夜都能听见她的哭号。她夫家吓得找了不知多少个大神半仙,烧了多少黄表纸,这反倒叫她越来越放肆,渐渐从那房屋里出来,每晚歪着脑袋游荡在街上。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夜里出门,都被她吓到尿裤子……
      “她都强到你们都可以看见她了,却只是吓人?”和尚感到不可思议。领路的人愣了愣,一时张着嘴答不上来。和尚也没指望他答上来,摆摆手:“罢了,等到晚上,一切便知晓。”
      待晚上,和尚推开那女子家门,果然屋内站着一个穿着红衣,黑发遮面的女鬼。
      女鬼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他,见和尚面无惧色。女鬼忽然长啸一声,伸出两只利爪,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和尚不躲,从背后飞快地抽出手电筒,按下按钮,耀眼的白光瞬间穿过浓密的黑发,照亮女鬼的整张脸。
      “我这个是驱鬼手电筒,鬼照到了都会灰飞烟灭。”和尚轻声说道。
      女鬼愣了一下,直直暴露在灯光下,脸色明显有些挂不住,憋了半天,终于破口大骂:“你放屁!这明明是隔壁陈老五家的手电筒,我今天下午还看见你在他院里到处找插座给这手电筒充电呢!”
      和尚说:“我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也不骗鬼,但有人骗我,反骗之,是一报还一报,不算破戒。”
      女鬼沉默片刻,摘了头上长发,露出被掩住的脸,是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子:“你说得不错,我不是鬼。但你是如何发现的?”
      “新婚夜吊死的红衣女鬼,最凶最恶。若是真的,这里不会三年不死一人。”和尚说道,“况且我来到这里,并未感觉到什么冲天怨气,我想你扮鬼,应是另有隐情。”
      女子笑笑:“师傅,这不关你事,你法器不带一件傍身,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出家的和尚,还是早些离村,少沾是非为好……”
      “你们村里人都少瞧不起人!我是有证书的,持证上岗的真和尚!”和尚急了,“只不过我降魔杖被给烧鸭店拿去当撑遮雨棚的杆子了,辟邪的袈裟当了门帘,收妖的钵盂放在那店里方便蹭饭,施咒的佛珠也送给老板抵饭钱了……你不懂,她家的烧鸭饭,真的叫一绝!”
      “言归正传,我来此村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和尚收起手电筒,盘腿坐下,“我想,那领我进村的人并未说出实情,我想从你这里,听听事情原委。”
      女子瞪着地上的和尚,和尚不语,只是闭眼打坐,门外的月光照在他脑袋上,映出一道弧形的光。良久,女子终是拗不过,也坐下,恶狠狠地警告:“和尚,是你自己要听的,别听到一半被吓跑了。”
      女子说,三年前,这间房子里,确实有个新娘上吊了。
      新娘不聪明,是村里连小孩都能笑话的傻子,傻子被邻村的瘸子娶走,傻子头上插满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街上逛,逢人就塞喜糖,说自己要成亲了。傻子在新婚前一天被一群男人骗去荒郊破房里,回家时裤子没了,头上全是草。瘸子觉得丢人,新婚当夜拿裤腰带勒死了傻子,挂在房梁上,说是她自己上吊了。之后瘸子举家搬迁,畏罪潜逃。
      “傻子那天,是想回家的,她自己家就在邻村,隔十里路。她想回家给她刚放假的妹妹看她漂亮的样子,却没想到,那十里路那么难走。”女子面无表情,说话时,声音却在发抖,“她妹妹上初三,就要中考了,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傻子原来在工厂上班,每天拧螺丝装灯泡,供妹妹上学。她说妹妹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到时候带她去见见大学是什么样的……可她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那天回家时,被我爸拦着不让进门,在院子里拿着棒子打。她疯病更厉害了,腿哆哆嗦嗦地站不稳,血顺着腿肚子留到脚跟,满地都是她的血脚印,她只会抱着头鬼哭狼嚎地叫。我那天在家的,可是我没敢出来。”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仰着头望着外面的月亮好半天,才有勇气把后面的话讲出来,“我爸嫌她丢人,第二天瘸子来迎亲,又把她糊弄着送去了。我想,瘸子是新婚当夜洞房时,发现了……”
      “瘸子说她是趁他不注意,上吊自杀的。她怎么可能会上吊呢?”女人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起来,“我是她妹妹,我不了解她吗?她只会拧螺丝装灯泡,她连上吊是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站起来,脚狠狠地跺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她是怎么死的,被谁害的,没有人知道。瘸子一家早就跑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替她报仇都不知道该杀谁!我恨透了这个地方,我是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事,我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好过!”
      “所以和尚,我奉劝你,早些离开吧,别惹得自己一身腥!”女人说罢,又恶狠狠地笑笑,捡起地上的假发准备离去。和尚睁开眼,站起身,声音轻柔却坚定:“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怀着一腔恨意折磨自己罢了……不如我帮你。”
      “我帮你找出害你姐姐的歹人。”

      五
      女人说的那些话,都是根据她姐姐出嫁前一天疯疯癫癫乱喊出口的呓语拼凑出来的,至于那座荒郊破房具体在何处,她并不清楚。
      第二天一早,和尚在村子里问了一圈,终于问清三年前那间破房在何处。
      和尚按照村里人指的路上了山,到半山腰处,果然看见几间破瓦房,但那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破落屋舍,而是一间荒庙。
      和尚在门口皱着眉打量一番,推门进去。
      屋里正堂,似乎塑着一尊泥像。房内无窗,幽暗不见光,只能依稀看见那泥像披一身玄色道袍,手持拂尘,辨认不清面容。和尚拿出手电筒,想了想,说道:“我这是捉妖手电筒,妖怪照到此金光,都会被收进去……”
      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堂中泥像瞬间矮下去,裹着道袍变作一团猫儿大小的黑色东西,极快地向门口窜去。和尚一脚踩住它巾帽飘带,那东西被扯得向后一仰,立刻调转方向,顺着和尚的脚往上蹿,张嘴露出尖牙就要在他腿上咬出两个血窟窿。和尚抄起手电筒,一棒子砸在它脑袋上,那东西吃痛,两只前爪捂着头,终于老实了下来。
      和尚打开手电筒照过去,原来是只黄鼠狼。
      和尚厉声呵斥:“妖孽,你可知罪?”
      黄鼠狼在地上抱着脑袋直哼哼:“你是如何识破我?”
      “并未识破。”和尚摇摇头,收起手电,“只是我见屋里漆黑,拿手电筒时顺嘴说了两句,你就不打自招了……”
      和尚问黄鼠狼:“你在此处装神作怪多久?”
      “五年前来此,见有破庙空置,故占之。”黄鼠狼两手抱拳,连连作揖,“到此地后不曾作恶,望大师放过。”
      “那你可曾见到三年前,有一群男人掳一女子来此?”和尚又问。
      “不曾。”
      和尚皱眉:“我才问,你便答,如此确信?”
      “此地荒郊野岭,我也怕有人扰我修行,偶尔装鬼吓唬上山的樵夫,因此方圆十里,无人敢来。”黄鼠狼刚说完,略微一愣,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不过三年前,确有一人来过。”
      “谁?”和尚忙问。
      “好像,是一个女人。”

      和尚下山,到镇上派出所,查了一下瘸子的户口。瘸子户口并未迁远,只是从村里迁到了市里。户口本上有电话号码,和尚顺着找过去,瘸子现在在一家车行旁边开了个小店修自行车。说是店,其实只是几块铁皮、木板搭的小房子,屋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够容纳瘸子一人。瘸子坐在门前,系着黑围裙,正抱着个自行车轮子补胎,一抬头看见和尚,眼神有些迷茫:“……你补鞋吗?”
      和尚打开手电筒,照了照他身后的小房子,屋里全堆着自行车零件,尽头处立着一坛煤气,煤气管子连着灶,上头搁着一只小铁锅。和尚关掉手电,低头看了半天,挠挠脑袋,递给瘸子:“我这个手电筒好像坏了,不太亮了,您能修修吗?”
      瘸子半信半疑地接过去,试了试,摇摇头:“师父,你这手电筒挺好啊……”
      “这是你原来邻居陈老五的,你还记得他吗?”和尚说,“我想向你打听点儿事。”

      和尚跟瘸子说了事情经过,瘸子震惊万分。
      瘸子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嘛!法师,那个傻婆娘跟我一般高,长得比我都壮,我一条腿还是坏的,怎么可能勒死她?”
      瘸子说:“不怕你笑话,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回去看见她吊在房梁上,吓得裤子都湿了。我第一时间就跑到外头,喊人来,报了警。警察、法医都来了,还有村里人,都可以为我作证的。我文化程度是不高,但是电视剧里都有放,那人勒死的和上吊自杀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法医验尸会查不出来?而且派出所里都有记录的,你可以去查嘛。”
      瘸子说:“是。我跟那个傻婆娘结婚,是因为贪她家的钱。她老子说,只要他姑娘能嫁出去,他愿意出钱给我们盖房子。但是那事出了之后,我就搬出来了,厂里的工作也辞了,房子都还给他们了,我啥都敢没要,怎么还把这脏水往我身上泼?法师你不晓得,我这心里头苦啊……我要是真杀了人,不早就跑到深山老林里躲起来了,还敢住在这市里?”
      “等一下,”和尚急忙打断他,“你说,‘深山老林’?”
      “……啊,咋了嘛?”瘸子没反应过来。
      和尚突然想起来,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一个人。

      六
      “你父亲呢?”明月又当头时,和尚终于又赶回村里,站在女人面前。
      “你姐姐让你好好上学,你却弃学,花了三年时间给她报仇,可为什么在这三年里,你父亲从来没有出现?”
      “我去过山里那间破房了,那是座庙,里面的灰看起来积了有五六年了,没有什么人留下的痕迹。我向常上山的樵夫打听,三年前,确实有个女人跑上山,但只是远远望了那庙一眼,就走了。这村里的人敬畏鬼神,都说那庙有古怪,不敢靠近,你姐姐常年在这边灯泡厂里工作,也应该是听说过的,再傻也不会往那里走。所以,那天去看庙的,是你吧。”
      “那荒庙牌匾早就丢了,你又是远远地看,就以为只是间破屋子。”和尚说,“你为什么要去看呢?我猜,那时候你姐姐已经死了。你去到这山上,只是为了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如果没有这间破屋,你就会说是在‘林里’‘草坡’里……不管是哪里,它只是你故事里的一个点,能够帮助你的故事听起来更真实,就好。”
      “你用这个故事骗了很多人吧?那些个被村民请来的大神半仙,总有一两个是有真本事的,一旦被他们识破身份,你就用这个故事来搪塞编排。有点血性的,上了你的道儿,就会负气离去,不再理会这帮村民;没点血性的,也会被你这故事唬住,怕惹祸上身,早早跑路。无论如何,结果都如你所愿,三年来,没有人识破是你在装鬼。”
      “可这样的话,问题又回到起点了。”和尚盯着面前的红衣女人,“你为什么要装鬼?你父亲为什么不出面干预你?换句话来说,你装鬼会不会并不是为了你姐姐,而是为了你父亲?”
      “你姐姐是被你父亲逼死的吧?之所以现在只有你留在这村里,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躲了起来,”和尚冷眼看着女人,声音也沉下去,“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敢见人。”
      女人愣住了,一双稚嫩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慌神色。那一点神色似乎也被和尚捕捉,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更加锋利,像是在质问。怕泄露更多,女人稍稍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余光却意外瞥见身上满是尘泥污垢的红嫁衣,这是她从镇上一家婚庆店里便宜淘来的,店主说这款式太过时,放了好几年都销不出去。
      那天,姐姐穿的嫁衣,远比这件漂亮。
      姐姐戴着满头花,走了十里路回来,进来就从口袋里掏糖给她。姐姐笑眯眯地,红指甲油红胭脂,两片红唇咧开露出一大排牙:“早上爹给我打电话,说你回家了,我专门换了喜服来,给你看,好不好看?你们吃过饭没?我去做饭……”
      姐姐拉着她的手,摇晃着不肯松:“你今年下半年初三,明天就是高一,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就要上大学!学校里,好不好玩?”
      往常这样,她会跟着姐姐去厨房里,边聊天边偷嘴。姐姐脑子笨,可什么活儿都会做,做活儿比男人都卖力。她菜也会烧,妈去世之前,用竹条打姐姐,才把她教会的。妈烧的菜都是她爱吃的,所以姐姐烧的菜,也都是她爱吃的……可是今天,她没有动,只是把手抽回。
      姐姐是傻子,她看不出来家里阴沉的气氛,更看不出来爸脸上的情绪。她跟姐姐不同,妈还在的时候就常说,姐姐的智慧都被留在肚子里,给了她了。她背着书包刚回家,就发现爸的脸色不对,爸对她说:“中午村支书打电话了,说政府修路改道了,我们家本来化在拆迁线了,现在不拆了,改拆邻村……”
      现在,爸看着姐姐,阴着脸,烟杆在地上敲得邦邦响:“原本我同意把你姐姐嫁给那瘸子,给他俩盖房子,是因为要拆迁了嘛。现在倒好,家里钱都拿去盖她那房子了,又不拆了,那哪里还有钱?房子要跟着外人姓了,人家瘸子到时候分到拆迁费,转手就跟你姐姐离婚,拿着几百万,逍遥得很!你姐姐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你还要上学,我们就等着饿死吧!”
      说到激动处,爸挥舞着烟杆,大声骂起来:“人都要死了,还吃什么饭?不如我喝老鼠药,死了算了!”
      姐姐明显吓到了,她的手不住地在裙子上抹来抹去,声音也颤抖起来:“爹,不要生气……他不会跟我离婚的,我们会努力赚钱,孝敬您的……”
      “姐,你还不懂爸的意思吗?瘸子那条腿,不听说就是因为偷腥被打断的?他是走投无路了,才娶得你。他如果有了钱,还容得下你?”她把手从姐姐手里抽出来,反过来握住姐姐的手。只一瞬间,她眼睛里蓄满了泪,她用平生最真挚的目光望向姐姐,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咱家没有钱了,姐,我还想上学……”
      姐姐很矮,腿粗壮,跪下时,她看见姐姐漂亮皮鞋上的泥泞。那双皮鞋太硬,并不合脚,鞋口边缘淤出一圈肉来,走路太久,肉又红又肿。
      姐姐慌慌张张地搀起她,她再抬头时,看见姐姐一张胖脸上涕泗横流,姐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半天,给出一句承诺:“妹,不要哭,姐姐……姐姐豁出命来也会供你上学的。”
      “你说得对。”红衣女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爸他自从知道姐姐上吊,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自己亲手掐死了她……”
      她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和尚心头一惊,他没见过这阵仗,慌慌张张地找出一张手帕递过去。手帕递到女人跟前,她却并没有接,只是空睁着一双流泪的眼,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的背后。
      和尚一低头,手帕上好多血。
      一把匕首无声地没入他的右腹,匕首柄端是女人的手。和尚赶紧用手帕捂住腹部,手帕很快就被血液浸湿,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角砸在地上,裹着灰尘绽成一朵朵花。
      和尚踉跄了两步,扶着墙壁倒在地上。

      “……你简直胡说八道!”对面的红衣女人忽然发起怒来,指着和尚大骂,“你帮着这村里的人说话,你们同流合污,还反咬一口说起我们家的不是了?你们都是恶人!”
      和尚想反驳她,却没有力气说话,冷汗一层一层地从他头上冒出,和尚紧紧抿着嘴唇,想攒着劲儿爬起来。还未等他有所动作,红衣女人忽然向后退了两步,眼里俱是惊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进门的是隔壁的陈老五,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人,“昨天我领这和尚进村子,他问我说,‘这女鬼都强到你们都能看见她了,却只是吓唬人?’我才寻思过来,这事情不对……”
      陈老五手里握着锄头,对准红衣女人,笑起来:“我们还真以为是那个傻婆娘鬼魂来了,原来是被你个小丫头片子忽悠得团团转。”
      红衣女人亮出手里的匕首,在半空中胡乱挥舞,月光照得她脸煞白:“你们不要过来!这房子,谁也抢不走!”
      “怪就怪你爹太贪心。”陈老五冷笑一声,“我们村下了通知要全村拆迁,你爹为了霸占这房子,把自己女儿逼死,女婿赶走,已经够丧尽天良了。现在有个大买家出一百万买你们这破楼,你爹竟然还嫌不够,想要等政府拆迁,赔个两三百万,还让你在这里装鬼,想把买家都吓跑。以为这样就没人敢打你们家房子的主意了?”
      “我实话告诉你吧,那个买家出了高价,说只要我们帮他搞定这房子,给我们一人发二十万。”陈老五招呼一声,身后五六个男人持着各种铁器窜进来。红衣女人吓得拿匕首乱刺,一片混乱中,领头的男人惨叫一声,手臂上添了一道血口子。男人骂了一句脏话,一铁锹打掉女人的匕首,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把女人擒住,拽着头发拖到外面。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脚在地上不住地乱踢乱蹬,却无济于事,女人的嗓子里爆发出野兽似的嚎叫。陈老五不在意,嘴里嘟囔了两句,下达了最后命令:“难怪我们之前一直找大仙驱鬼,一点儿用都没有,原来根本不是什么鬼啊……那就别怪我了——拉出去弄死,埋后山上。”
      那几个人会了意,很快地,门外的女人不叫了,夜里很静,只有一声声钝器击打的响声,像是在锄地。
      陈老五站在屋里没走,门外的声响渐渐稀疏了,陈老五把头扭向一旁,看着和尚,咧嘴笑起来:“呦!大师,怎么受这么重的伤?之前叫你驱鬼时带件法器傍身,你非不听。现在不该听的,你却听这么多,那实在是没办法了……”
      门外的事似乎已料理完,那几个人又跟了过来。陈老五扬了扬手里的锄头,向和尚走去。
      “……驱鬼?”和尚颤抖着被血染红的手指,指着面前这些人,咬牙切齿地,用最后的气力痛斥:“——是你们心里有鬼!”
      那些人一拥而上,和尚很快就倒在血泊之中。陈老五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他白天锄一天的地,像是也没这么累过。
      “他娘的,”陈老五指指和尚,骂出声,“死了还不肯闭眼,把他眼睛挖出来。‘和尚’‘道士’这些人有点邪门,别让他有机会咒咱们……”

      七
      阿大以为,自己原来还算得上是个容貌俊俏的小伙子。
      这也不是他自吹的,隔壁的刘大娘有一阵子就老是说他长得像费翔。后来她又说他长得像唐国强,再后来又说他长得像刀郎……很后来阿大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刘大娘爱看电视,基本上今天电视节目里有什么男人,她就说他像什么。
      阿大在村里也是公认的“一表人才”,这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媳妇。这其中的道理,也是村里人公认的:倘若你不一表人才,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媳妇跟你?
      于是阿大也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一表人才”。
      阿大谁也没告诉,这媳妇,其实是自己捡来的。
      那天风平浪静,湖上连水波都没泛出几褶,平整得像是面镜子。阿大看着这湖面发呆,忽然一声巨响,将这镜子破成碎片。
      是渔网收回来了。
      可这次捞上来的东西完全不对,半斤鱼虾都没见着,反而层层渔网里,里面躺着个姑娘。
      阿大将渔网拨开,惊得说不出话来。姑娘长得很好看,虽然他也经常看电视,电视里的女明星见得不少,可这个姑娘是不一样的,她好看得不像个凡人,像个妖精,像个祸害。
      阿大惊呆了,他打了这么多年鱼,恐怕是得罪了这湖里的鱼祖宗,教他打了个鱼妖精上来。
      不知道这鱼妖精,吃不吃人啊……
      阿大想着,得把姑娘送去派出所。有困难,找警察。如果这姑娘真是妖怪,就让人民警察来控制她,至于后续是解剖做研究,还是收编为国效力,这就与他无关了。只是不知道献个妖怪上去和献宝上去有没有共通之处,国家能不能给他发点奖金?
      如果这姑娘不是妖怪,那……就让人民警察把她送回家。
      但送去派出所之前,得先送去医院。阿大把昏迷的姑娘抱起来,姑娘很轻,抱在怀里,软若无骨。阿大像捧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走。等送到医院,挂号窗口的护士傻眼了:“你说,你要给你怀里这条海带挂号?”
      “海带?”阿大低头看,怀里的姑娘眼色苍白,一头长发如瀑,单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海带,“医生,别开玩笑了,先给挂个号吧。”
      小护士低头想了一阵,咬咬嘴唇,迟疑地收下阿大递来的钱:“先生你看,要么这样……咱们先挂个,精神科?”
      “什么精神科啊?”阿大有些发恼,刚想骂人,忽然发现这一楼大厅的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这才觉出不对劲,讪讪地低头,怀里竟然真的是一条湿哒哒的海带。
      阿大怔在原地半晌,丢下海带就跑。
      跑是跑不掉的,小护士直接叫了门口保安,把人抬到五楼精神科。阿大因此事一战成名,第二天这事就在县里传开了,整个县的人都知道了他想婆娘想疯了,抱着条海带当老婆。路上每个认识他的,熟或不熟的,看到他就忍不住笑。阿大生气,又想不通,从医院拎了一大包药回家:怎么自己好端端的,就突然疯了呢?
      挂号的小护士挺关心他,估计是怕他一个精神病患者到处乱跑,小护士当天要了他家地址,第二天,还来给他带了饭,是用那匹海带做的海带排骨汤。
      排骨炖得软烂脱骨,海带薄厚适中,一碗汤看似清清淡淡,喝起来却令人胃口大开,能配着吃两碗大米饭。阿大边喝边赞叹:“这手艺不错啊,以后不在医院上班了,可以开个餐馆。”
      “你喜欢就好。”小护士冲着阿大微笑,脸上泛起红晕。
      小护士隔三差五地来给他送吃的,还帮他打扫房间。小护士长得漂亮,眉眼笑起来弯弯,十指细嫩如青葱,没有一丝茧,一看就是好人家里出来的。阿大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真不错,也是个帅小伙子——那小护士八成是看上自己了。
      于是,在小护士送了一个月的饭后,阿大吃完饭,拉着她的手说:“跟我在一起吧,我保准以后努力赚钱,都给你花。”
      小护士一愣,没说话,阿大心里有点慌:“是不是……我表白得太快了?我没读过什么书,文化水平不高,嘴也笨。哎呀,我恐怕是真疯了……”
      小护士连忙摇摇头,没收回被他拉着的手,也没说话,只是脸颊羞得绯红。
      很快地,阿大把小护士带去和朋友、和同事、和老家的亲戚见面。小护士总是挽着他的胳膊,害羞地躲在他身后,阿大就笑嘻嘻地用手一把搂住她,大声地告诉所有人,这是他未过门的媳妇。
      小护士那边,父母在外地,她是因为分配错了才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她父母过不来,阿大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好事。小护士很单纯,他说什么都信。阿大找她借钱修船,她二话不说就把存款都取出来。小护士父母打电话过来,说不同意她和这么个穷小子在一起,阿大给她出主意:“你先辞了职,让你爸妈找不到你。我们结了婚,到时候一起回去,生米煮成熟饭,你爸妈不同意也得同意啊。”
      “阿大,你怎么这么聪明?”小护士拉着他的手,眼睛里在放光。阿大紧紧搂着她,脸上全是幸福的笑容:“我阿大何德何能啊,因为一条海带,捡着个这么好的老婆。我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其实你是我疯了幻想出来的吧?是我在做梦吧?”
      “别胡说。”小护士娇嗔着锤他胸口。
      阿大觉得,自己也是很珍惜这份姻缘的,即便有时候在外面犯了错,小护士也没发现过。最重要的是,他心里一直有小护士。他心里有她的位置,那她就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样。
      原本他们的关系是那么好,可……怎么就半路杀出来个和尚呢?

      八
      阿大发现,自从那和尚来到这里,小护士就开始躲着他了。
      小护士偷偷辞了职,他去医院找不到她,去她家,发现人也搬走了。后来辗转多时,他才打听到她在县里开了一家小店。阿大气鼓鼓地找过去,被和尚拎着禅杖打出来。
      “他娘的,跟个秃驴鬼混在一起,怎么,你准备跟着他去当尼姑?”他站在店门口骂。
      骂久了,小护士受不住,红着一张脸,满眼噙着泪,跑出来问他:“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你这话说得真难听,是你自己跑出来跟个和尚私奔的。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阿大正要接着骂,想了想,摊开一只手,“拿钱来,我今天就不来闹了。”
      小护士抿着唇,两只哭得像烂桃似的眼睛狠狠瞪住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散散的钱,塞他手里:“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这狠话放得完全没意义,见那和尚又要冲出来,阿大扭头就走,心里只想发笑。他早就摸清楚了小护士的脾性,她单纯又软弱,只想着逃避,息事宁人。他原来打她骂她,她也没敢还嘴一句,她骨子里就是惧怕他的。
      只要这和尚不在,他得空就去她店里,威逼利诱几句,她不敢不给钱。
      只要这和尚不在……
      邻村的陈老五,是跟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拜把子兄弟,那天晚上陈老五来县里办事,顺便找他喝酒。几两黄汤下肚,陈老五抱怨连连:“他妈的,十里八村的大师都找过了,现在哪儿还能拐个大师到我们村去……”
      “有!”两杯白酒下肚壮了胆,阿大拍拍肚皮,咧着嘴冲陈老五笑,提起那人,牙恨得直痒痒:“我最近啊,还真认识一个……”
      阿大觉得,小护士一直以来都是很听他话的。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耳根子又软,现在这样,纯粹是被那和尚念歪经带坏了。倘若给他机会,他好好跟她说,事情还是能挽回的,她还是会向原来一样听话的。
      所以,当他那巴掌呼向她时,他也习惯性地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默不作声受着的。
      可她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破钵盂,突然笑起来,她分明没有任何举动,他却觉得浑身发麻,胳膊举在半空,动弹不得。
      她终于愿意抬眼看他:“你说他收妖都不带法器,那你猜猜,他为什么这么多法器放在我这里?”
      阿大看着面前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忽然觉得极其陌生,他在自己不能动的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却想不明白。
      “我不杀你,阿大。”女人语气轻柔,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说狠话都没有威慑力,“我想,你还是自尽吧。”
      真是笑话,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在女人话音刚落时,阿大忽然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他右手操起案板上的菜刀,用尽全力向自己脖颈砍去。
      一刀一刀,鲜血四溅,他像砍在女人身上一样畅快。
      剧烈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手上动作渐渐放缓,他突然想起来,那天他打捞上来的那个女妖怪,真的只是条海带吗?他是真的得了妄想症吗?
      所谓的‘海带’‘妄想症’,都是在遇见她之后才发生的……那么,那个女妖,会不会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自从他捞出那个女妖后,他的世界,就已经不可遏制的,任由那女妖所摆布了?
      “猜对了。”似乎能听见他的心声,她笑起来。面前小护士的这张脸,终于慢慢与他印象中的女妖的脸重叠,一样的美艳动人,一样的一眼看去就不像是普通人,像个玩弄凡人的妖精、祸害。
      阿大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只是对上她的眼神,就感觉全身发麻。脖子上的裂口一股一股地往外喷血,他捂都捂不住。阿大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他现在分明站在陆地上,却感觉到海浪汹涌地袭入他的眼耳口鼻,逼得他窒息。他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拼了命地想逃离此地。
      可她不许,她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背后响起,像是给他判了死刑:“晚了哦。”

      九
      刚踏进这里一步,它就注意到,这村子里静得可怕。
      静得可怕,是因为邪祟作怪,村子里已经没几个活人。它顺着空气中弥漫的怨气,一步步走到其源头,那是一座房子,房子里坐着个和尚。
      和尚闭着眼,脸上淌着两行血泪。
      “这村里的人都是你杀的?”它问。
      和尚点点头,长叹出一口气:“是。他们该死……”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这世上冤死的鬼多了去了,有问题到地府申报。谁都像你这样乱杀人,这个世界早就乱套了。”它面无表情地甩给和尚一条铁链,“自己栓上,跟我去地府走一趟吧。”
      它在前面走,和尚在后面跟着。路途遥远,一开始,他还老老实实的,久了,就忍不住想找人聊天:“长官,地府在哪里啊?是在地下吗?”
      “长官,我看不见,但是感觉这路还挺平坦的——地府道路建设得挺好啊,就是不知道周围有没有行道树……”
      “长官,地府现在不招鬼差,开始启用妖怪做阴差了吗?我感觉你可能是狐狸,或是狼,或是狗?你刚才尾巴碰到我裤腿了……”
      “少打听你不该知道的!”它怒不可遏,对着和尚龇出一口尖牙,恨不能立刻上去咬断他喉咙,“再废话,你也不用去地府了,我让你就地灰飞烟灭!”
      “长官,您别生气,”和尚连连赔不是,“我是想说,您喜欢吃烧鸭烧鹅吗?我想起有一家店,烧鸭饭特别好吃……”
      “收起你们人类的把戏。”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它冷笑一声,“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你以为贿赂贿赂,给些蝇头小利,就能让我再放你上去?别做梦了。”
      “听起来,您似乎对‘人类’颇有微词?”和尚听出了它话里的不对劲。
      “你刚才问我,地府现在是不是全面启用妖做阴差。我可以告诉你,是的,除孟婆等高层领导,基层工作员基本都由鬼替换为妖怪。因为鬼曾经是人,是人,就会讲人情,徇私枉法。”它语气冷淡,“妖怪任职,起码不会跟人讲感情。”
      “可有时,人也不会对同类有感情……”和尚低声呢喃了一句,苦笑着摇摇头。看见他那个样子,它不耐烦地拽紧铁链,继续赶路:“你那些往事,我可没空听,你留着说给判官听吧。”
      彼时路过奈何桥,远远的,和尚听见叫卖声,扭过头去听:“……那是孟婆在卖汤吗?”
      “别啰嗦,赶快走!”它并不看什么孟婆,只低声催促和尚,一脸鄙夷,“孟婆汤是给赎完罪的鬼喝的,你可不配喝这汤。”
      它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不知多少年。
      每日就是勾魂、送去地府,大多数鬼魂在路上都会偷奸耍滑,想要再回人间看看,其实有什么好看的?之后还不是要走的?但凡落到它手上的,不管是求,还是赖,它通通不理会,只管带走。闹得凶的,它就直接就地处决——反正这样的恶鬼送到地府,也是搅得四处鸡犬不宁,不如先解决了,给大家减轻工作量。
      恶鬼杀得多了,上面终于有所察觉。判官把它叫进办公室,忧心忡忡:“小胡啊,我看你戾气很重啊……怎么听你同事反映,你私自杀鬼啊?”
      “送过来不也是杀吗?”它面无表情地指指门外奈何桥,“投胎转世不都是骗人的?奈何桥头连接的是一台灵魂粉碎机,鬼魂进去直接搅碎,回归大自然。孟婆卖的汤,就像是人间监狱里的断头饭,她说喝下去像打了麻药,粉碎时感觉不到痛。但痛不痛的,喝过的都灰飞烟灭了,谁知道真假?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小胡,你这个思想很有问题啊!”判官的茶杯在桌子上敲得邦邦响,“什么叫‘送过来也都是杀’?恶鬼送过来,是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是要到地狱里赎罪的!谁都像你一样,看不顺眼就杀,消极怠工,地府还干什么?冥界的治安谁来维护?三界早就乱了套了!”
      “小年轻儿,还是不成熟——还想干下去的话,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明天早上交过来。”判官掀开茶杯盖儿,正要喝,忽然想起来什么,高声叫它,“哎!事情还没说完呐,我再给你个机会,下面这件事,去给我办好了……”
      判官说,有一个村子里,突然死了很多人,而罪魁祸首,是一个生前行善无数,只差一步便可成佛的和尚。
      “你去,把这件事情给我调查清楚了,写份报告给我。”判官呷了一口杯里的茶,吐出茶梗,“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还有,那和尚灵魂要给我完整带回来。”
      判官指派它做的这件事,本身并不难。狐族有秘术,可在极短时间内摄取他人灵魂,得知他人心中所思所想,乃至操控他人言行举止。古时不少狐妖为采补修行,多用此术,配合障眼法,勾得世间痴男怨女失魂夺魄,也使得狐族多背负骂名。即便是如今到地府任职,同事们也经常背地里说它闲话,所以这等法术,它最不屑用之。
      可判官既然如此说了,用一次,也未尝不可……路过奈何桥时,它看了眼孟婆,在桥上那女人察觉回望过来之前,四只爪子在地上飞驰,极快地跑远。
      什么时候,坐到那个职位,就不会被人说闲话了吧?

      十
      被牵着一步步从奈何桥旁走过,和尚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
      他并非不想逃,若在生前,他岂会忌惮一只妖怪?可惜他现在不过一缕残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凶再恶的鬼也斗不过妖。况且听这小妖声音,粗声恶气,行止也是狠戾非常,不知私下里吞了多少孤魂野鬼入腹。还是不要正面得罪为好……
      和尚忽然停住不走了,前面勾魂的阴差声音响起,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厌烦:“干什么?”
      “……我饿了。”
      “你是个鬼,饿什么饿?快走,别给我耍花样!”腕上铁链一震,扯着他就要往前,和尚直接蹲地上一屁股坐下仰天躺倒,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真饿了!我是新鬼,还不适应,我是要吃饭的。这桥上孟婆的汤太香,闻着就想喝……”
      “你到底想干什么?”前面的阴差站住了。
      “我生前就是不忌口的酒肉和尚,跟着你走了这么久,连口饭都不给吃。你这样虐待囚犯,一会儿到了地府,我先告你一状。”和尚笑嘻嘻地,只是两行血泪添在脸上,衬得他表情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我要吃饭。”
      阴差把和尚带到地府分局旁的便利店,买了两桶泡面。
      和尚竖起一根手指:“加肠加蛋,谢谢。”
      面很快泡好,和尚抱起面桶呼哧呼哧吃了两口,将叉子放下,摇摇头:“这味道,比起凡间……差远了。”
      阴差扫了眼他的面碗,冷冷出声:“那你还两口吃完了一碗面?”
      “只是将就着填饱肚子罢了。”和尚用衣袖擦擦嘴,“长官,我想问问,像我这样的去地府,会怎么判?”
      “你?”旁边的阴差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面,“杀了那么多人,恐怕是十八层地狱滚个遍才能还清。”
      “可我有冤,我是被人害死……”和尚有点急了。阴差打断他:“你被人害死,害你的人日后自会受到惩罚,用得着你先动手送他下地府?”
      “可他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呢?”和尚义愤填膺,句句掷地有声,“他挖了我的眼,藏了我的尸,在人间享尽荣华富贵,等到数十年后作古才清算生前账。我一缕冤魂在阳间仅聚七日不散,而后被阴差锁去,过了奈何桥,沉冤旧恨一笔勾销,我哪里见得到昭雪之日?被他们害死的人,又有哪个能等到他们受惩戒的那天?”
      “迟来的审判,还有威信可言吗?”
      “我没说过,他们死后会在地府受罚。”阴差正色道,“凡间事,凡间毕,他们是否受罚,是看凡间警察是否作为。若他们心中无冤,平安过一生,死后魂魄随即烟消云散,不会需要地府派人押送到此。只有含恨而终,死后一点冤魂不灭,扰乱人间的鬼,才会来这里。待洗尽灵魂里沉积的恶,才能干干净净地上奈何桥。”
      “所以和尚,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看不清,错把地府当作申冤述屈的地方。你在阳间时更是大错特错,”阴差将面叉丢进碗里,冷笑,“你化为厉鬼手刃仇人时,满心以为自己做了正义之举。可实际上,一个死去的人,本就不该再过问生前事。”
      “照你这样说,这天上地下,我申冤无门?”和尚的声音有些发颤。
      “本来有的。”阴差喝了口面汤,合上盖子,“若当时你忍下杀心,说不准就能成佛,天界负责接引的单位就会来彻查此事,替你申冤。天界有特权,可以干预人世,大概率会下一场暴雨,把你被埋藏的骸骨冲出来,让警察发现……”
      “可惜啊,”阴差挑挑眉,轻声说道,“你最后一步走错了路,没有成佛,反倒成了恶鬼——满盘皆输。”

      沉默许久,和尚忽然笑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让我知道我本来可能还有另一种活法。”
      “可是长官,有一点你说错了。”和尚话锋一转,“我心里清楚,即便我忍住不杀他们,我死后,也成不了佛。”
      “什么意思?”阴差眉头蹙起,还没等它思索明白,和尚的铁链已经紧紧勒住它的脖子。
      “你、干什么!”没料到这一出,阴差一下子慌了。
      “照你所说,这地府,我去也是死路一条,永不得翻身,不如回阳间痛痛快快地死,过七日烟消云散。”和尚咧开嘴,笑得咬牙切齿,“长官,你不知,我们凡间有种人,叫‘亡命之徒’。”
      和尚抓起桌上面叉,狠狠刺入阴差眼中。那阴差吃痛,嚎得撕心裂肺,和尚趁势一手捂住它的嘴,一把扭断了它的脖子。
      丢下那具尸体,和尚冲出便利店,跌跌撞撞地在路上逃窜。他记得原来看书上说过,幽冥之所并非在地下,而是与凡间以镜为界,藏于镜中。换句话说,即便不走来时路,只要找到镜子之类可反射人像的物件,即可借此媒介,回到人间。
      和尚三两步跑上奈何桥,纵身一跃,遁入河中。
      开始时,河水阴寒污浊,好在他本就是鬼魂,不惧冷热。直直潜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周围的水流似乎变了,水清澈了许多,偶有鱼群绕过指缝,和尚猛然站起身,似乎已至浅滩处,周身河水堪堪齐腰。感觉到有日光笼罩,和尚淌着水走了两步,一头撞在桥柱上。
      和尚用手摸索半天,顺着桥柱慢慢爬上岸。
      一切进展顺利,身后未有阴兵追来。现在只要去问清楚地方,然后找到……
      “哎呀!河岸上有人!”远处,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来,“好像……是个和尚?”
      “小朋友!”和尚赶紧叫住他,“你父母在不在?”
      “我爸妈都在村里干活,你找他们有啥事?”小孩子嘟囔着嘴,慢慢走近了,“你这个和尚好大胆,到我们村口河里泡什么澡?我奶奶说这河里有水鬼,进去的人、畜生都不见了。我们平时放牛,都不赶牛下这河……”
      和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血迹,慌乱地整了整仪容,往声音方向去:“没事,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们这是什么村?”
      “合柰村,我们村里产柰子,很出名的,你没听说过?”小孩子鼻子冷嗤了一声,“还是个四处云游的和尚呢……见识真浅。”
      “你知不知道安平村往哪里走?”和尚微微弯下腰,冲那孩子说。
      “知道啊,邻县的安平村,我爹带我去过。”小孩仰着脑袋回他,“你要去那里?那里可远,走不过去。”
      “是,我要去那里,不小心走错了路,还掉进河……”和尚笑笑,“你告诉我,我往哪个方向走?我走得过去。”
      “真不听劝……行,我给你领到村口。”小孩子挠挠脑袋,牵起和尚湿漉漉的衣角,领着他往前走。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嘴里也闲不下来:“和尚,你为什么要去安平村啊?”
      “为了,去见一个人。”
      “谁?”小孩子拽拽他的衣袖,一脸坏笑,“你不告诉我,我不带你去了。”
      和尚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被挖了眼后,那人的相貌似乎也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了,和尚拼命回想,却总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最后,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我忘了,这里鸟叫声太吵,我老是被打断思路……”
      “不告诉就不告诉,哼,你就自己找去吧。”小孩子停住脚步,忽然撒了手,不说话了。想他是闹脾气了,和尚无奈地摇摇头:“我只记得,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还有呢?”孩子的小手又拽上他的袖口。
      “还有……”提起她,和尚渐渐面露微笑,“她做饭很好吃,她开了一家小店,做的烧鸭饭简直一绝。”
      “真想尝尝!”孩子听到这儿,语气也兴奋起来,“我也喜欢吃鸭子,我爸不让,他说家里的鸭子要留着生蛋的。”
      “可她啊,只会做这一件事。其实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了,可她在其他方面,总是不太聪明。被人欺负,被她前夫打骂……”讲到这里,和尚声音也变得小了,“我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见她。后来,一直困在一个村里,没有办法和她告别。我在那村里时,就常常想,要是能再见到她,同她说一句话,多好啊……”
      “和尚,你说的这些,我不明白。你是和尚,怎么能喜欢人呢?”直着过了桥,又拐了几个弯,孩子终于停住脚步,“好了,你到了。”
      “以后你会明白的。”和尚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可手指刚碰到他的头,和尚像是触电了一般收回手。
      那孩子头上,并不是人的头发,而是动物一样的绒毛。
      和尚大骇,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踉跄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
      “是狐。狐妖幻术……”
      周围独属于山中村落的鸟鸣犬吠声都消失了,空中的风似乎也静了下来。阴差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依旧冷漠,死气沉沉:“不错。”
      “你没死?”和尚睁着眼,惊恐地望向声音来处,他一对眼睛早被挖去,只是空瞪着两个血窟窿,“这是哪里?你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术?”
      阴差不答,只是冷冷看着他。手臂略微抬起,扯得铁链哗啦作响,有风声飒飒迎河而上,潮湿冰冷的水汽扑鼻而来,远处又传来孟婆的叫卖声……二人正在奈何桥头。
      二人一直在奈何桥头。
      “你诈我!”和尚抬起手,指向它,“我还未到地府,未被判官量刑,你就先用计诓我?我要见判官!”
      “和尚,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阴差声音低沉,“还用等什么进地府量刑?你一脚踏入鬼门时,就已身处地狱中。”
      “判官要我把你信息调查清楚,见你第一面起,我就通过术法,将你生前经历看得七七八八,可那个女人的脸,总是看不清。”阴差摇摇头,“我原想套你话,可你自己也记不清了……看来她对你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和尚愣了许久,咧开嘴,嗓子里呜呜咽咽地发出两声哀嚎。他跪在地上,冲着阴差的方向,头磕得砰砰响:“让我去人间,求你让我去见她……”
      “不可能。”它直接回绝,“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杀了人,要在地狱里赎罪。不如你说出你到底要见谁,去干什么。我写好报告交给判官,说不定能减两天刑……”
      “我等不及了,她不知道我死了,她还在那里等我!”和尚睁着一双眼,双手胡乱抓住它裤腿,苦苦哀求。可他眼里无珠,血肉模糊的眼眶兜不住血水往外流,湿了阴差的鞋,“我原先犯下的罪我都认,您大人有大量,若要报刚才杀身之仇,你可将我千刀万剐。我只求你让我去见她……”
      “原来如此啊,和尚……难怪你成不了佛。”阴差看着和尚满脸的血泪,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你破戒了。你不光破了杀戒,你还贪恋红尘。”
      它长叹一口气,心里翻涌出些古怪的情绪来,五味杂陈,说不清道不明。看见和尚那嘴脸,就更觉心烦意乱,它一脚将那和尚踹开:“你身为出家人,不好好修行,贪嗔痴三戒俱犯。一着不慎,糟践了前世一身功德,你竟能错到这一步!”
      “……我知道的,”和尚躺在地上,似再无爬起来的力气。他咧着嘴半天,吐出一句话,满脸的血,看不出表情是笑还是哭,“可我舍不下啊……”
      对面,地府大门近在咫尺,它却只觉遥不可及。孟婆叫卖声连连传入耳里,它低下头看着和尚,最后一遍问他:“你只想见她?”
      “是……”
      “那好,”它点了点头,眼睛里渐渐蒙上原来的冷淡神色,指指身后奈何桥:“你上奈何桥去,径直往前走,可到人间,没人拦你。”
      “……大恩大德,来世结草衔环!”和尚一愣,爬起来重重地又磕下一头,顾不上什么,慌慌张张起身就跑,满心欢喜地奔向奈何桥另一头,那扇门后,那团耀眼的白光里……

      十一
      “真狠啊,小胡。”看它走过来,孟婆拍拍它的肩,暼了眼旁边排队的灵魂们,冲它挤眉弄眼,“直接让那和尚进……那机器里去了,连安魂汤都不给人买一碗?多痛啊!”
      “他要回人间,我又没骗他,只是回去的形式不同罢了。他自以为执念够深,放不下那人,那么,说不准能有那么零星半点没清理干净的灵魂碎片,飘到他要寻的人那里去——惹得那人打个喷嚏。”它过去,拾起粉碎机口掉落的铁链,“您的汤要钱,我可没钱帮他垫,还是留给有钱的鬼喝吧。”
      “我听判官说,和尚这个案子挺严重。你私自处理了他灵魂,怎么去跟判官交代?”孟婆问它。
      “不交代。”它回答,扭头下了桥,直直地往地府分局走,“我不干了,我去辞职。”

      一张辞呈递上,判官的嘴像他桌上的茶杯盖子一样合不上:“小胡,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我不想干了,一直以来承蒙您照顾。”它说,“我算了下,我在地府也干满五百年了,可以结工资了。”
      “你想怎么结?”
      “招工的时候签了字画了押,说期满五百载,可以换一个愿望。我知道很多妖怪的愿望是洗脱身份,位列仙班,但一般上去了也只能做打杂;或是给一个土地管辖区的凡间洞府供养老,防得了天劫但防不了人间术士,死后还要被收回使用权,所以我不换这些,”它想了想,说道,“我的愿望是,去人间的安平村,时间回溯到和尚遇见那人之前。”
      “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个高僧破了戒,不顾颜面地跪在一个小妖怪面前,磕头哀求着放他去见。”
      “……就这?”判官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气不打一处来,“你脑袋坏了?你能不能清醒点儿?这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的话……”它把手上铁链撂在桌上,铁链撞到桌上的茶杯烟灰缸,惹得叮叮咣咣一阵响,“那就把我抓走吧,随你处置。”
      判官瞪着它,将茶杯拿起,又狠狠掇在桌上,半天从抽屉里摸出个印章,在它的辞呈上盖了个戳。判官撕下张信纸写了几笔,直摇头,“你还是太年轻,冲动!五百年都熬过来了,马上就能出头了,干点什么不好……你准备怎么去,变成个猫啊狗啊,在人家门口天天蹲着?”
      听到这话,它沉思片刻,嘴里念了两句什么,转眼间,它身躯极快地变大,柳树抽条似的长出纤细四肢,皮毛变作白衣遮体,出落成一个俏丽少女模样。
      “果然是狐狸精啊……”判官抬眉瞄了一眼,一肚子气瞬间消下,忍不住赞叹,“真是漂亮。”
      听到有人夸赞,少女反而冷了脸,蹙起眉头。判官晓得戳了她的痛,咳嗽两声转移话题,将写好的信纸递给她:“你拿着这纸,跳进奈河,纸上所言自会应验。”
      “多谢判官成全。”她拱手施了一礼,身后孟婆满面春风地走来,堵住她去路,递上一瓶水:“小胡要走啦?奈河通海,海水深,你又不会水,进去恐怕不适应……先把这瓶符水喝了,路上小心。”
      “谢谢孟姐。”她接过水,冲孟婆拜了一礼,转身出门。
      一袭白衣的少女行至河畔,饮下符水,跳入河中,眼见得河中心的涟漪渐渐向两岸推去,河面慢慢恢复平静,孟婆靠在门槛,一声嗤笑:“都什么时代了,还行那么古老的礼——五百年都没什么长进,上去恐怕要吃点苦头。”
      “上去哪需要喝什么符水啊,你给了她什么?”判官问。
      “她上次跟你说,我的安魂汤不管用?”孟婆扭过头望向判官,露出个微笑,“我就让她知道,我这汤,到底管不管用……”

      十二
      冰天雪地间,万籁俱寂,老禅师伫立门外,身披白雪,与天地同色。
      “师父,人已走远,回去罢。”虽知师父是因悲痛师兄离世才如此,可师父毕竟年事已高……小沙弥心下不忍,忙唤师父。
      “徒儿……快来扶一把,为师脚麻。”

      她在下山的路上,越走越快。
      来这里之前,她去邻村找过和尚,可邻村漫山遍野都是和尚的气味,却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尸骨。和尚恐怕是被杀了,尸体切碎,喂了山里的飞禽走兽。
      她想做些什么,却感到无力,只能设法安慰自己:其实这也不算坏事,起码和尚已有归处。
      可是她的归处在哪里,她不清楚。
      是阿大吗?她第一眼看到他时,真的以为他是好人。她那时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只看见他慌慌张张地抱着她去医院——一个关心她的人,总不可能是坏人吧?尽管身体触碰时,她已经看见了他心里的贪念。她化作小护士模样,尽力满足他所有愿望,可人欲望无穷无尽,哪有满足时?
      是和尚吗?在她厌烦阿大,准备杀掉他时,和尚出现了。和尚以法器镇压她,她躲之不及,被困于村。她以为和尚会杀掉她,可他只是喜欢吃她做的饭。她明目张胆地在和尚眼皮子底下开店,不收他一分饭钱,让他放松警惕。可还未等她有下一步行动,和尚就死了,还留了一屋子法器,教她不得自由。
      她想不清楚这事,决定带着和尚的行李,去问和尚的师父,可那看似智者的老和尚提起降魔杖时,手臂直打颤——他自己年岁都是勉力而度,又如何能度她?
      如此,她便不再想了。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她连她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还妄论什么‘归处’?或许‘归处’这事,如‘缘’,如‘命’一般,本身便是虚无缥缈,只有死时才知。
      很快的,她走到山脚下,站在路口等出租车。
      雪下得很大,山风灌入领口,她拉上拉链,戴好帽子,可还是没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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