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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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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说,这个世上很难找到一条纯白的蛇。
她记得原来看《动物世界》,里面说过有一种变异的滑鼠蛇是白色的,叫白锦蛇还是什么的,她记不太清了。白色的普通蛇不好找,一般都是有白化病的。
所以有人问起她姓名时,她都会说,她姓白。
就像个叛逆的小青年,总要给自己取个古怪又脱俗的网名,她私以为“白”这个字绝妙。
“古人以白为众色之首,山精野怪亦多以白为尊,白狐、白虎、白鹿,枚不胜举,盖以无瑕者脱失妖邪浊气,近似仙也。”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电视剧里都放,穿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是神仙。想成仙的妖精都爱白色,她也每天穿白裙子。
引经据典总是好的,显得有文化。于是别人问时,她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将这套理论直接照搬背出来。
“物以稀为贵嘛。白色的动物,现在有什么?”她摇头晃脑地念,“白狮子、白长颈鹿、白鳍豚……”
“……带鱼,算吗?”那人问道。
她看那人一眼,那人不再说话,只是鼓着眼睛,目光涣散无定,双臂叠在栏杆上,紧闭着嘴唇,无声地咽了两下口水,看起来紧张兮兮的——倒不是怕她,是在这甲板上顶着日头跟着船晃悠半天,实在太晕。
她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她想若是现在杀人不犯法,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人扔进海里。
这人叫许仙。
二
许仙是没一点儿仙气的,常年在船上风吹日晒,他黑得像是个泥鳅。
这艘小船原本是他父亲的,他算是个捞二代,家里还有更大的渔船,能捞千百斤的货,天天光靠着渔船就能捞山捞海——这是许仙自己说的,不知道这话有没有吹牛。开那艘渔船的也是他父亲,有一次许仙去帮忙卸货,她借口想长长世面,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去见过一次。他父亲说一口外地人听不懂的地方话,晒得比他更黑,草帽底下一颗光头,满脸横肉,泛着汗油,像黑鲢子一样光溜。
许仙才接管这船不到两年,不够壮实,拖不动渔网,也不够黑。更要命的,是他还晕船,出不了远航,只能开个小船在近海区晃悠。近年来,本市大力发展旅游行业,许仙就把他那小渔船改装成游船,沿岸四处溜达,总能碰见些有钱又有闲的人雇他的船去体验海钓。
她是在一个下雨天碰见的他。
台风天,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阴得古怪,四处都是灰的,暗的,天却白得吓人。下午两点开始,四处起了风,吹得行道树枝干左摇右晃。树被轻易地摆布,叶子一瞬间全薅起,露出背面的灰绿色,转眼间又全被捋下来,像是用手拨弄地面上的野草,再粗壮的树干也似螳臂当车。人走不动路,只能打着旋原地转,街上也没有人,聪明的早都躲进远离海岸的高楼大厦里了。她撑着伞,很勉强地在路上走,几乎就在她刚走到岸边的同时,暴雨倾盆而至。
她丢了伞,任雨水打在身上,眺望着远方起伏不定的海浪,凝眉不语。在暴雨里沉默了片刻,她闭眼投身入海。
“哎!美女!你这不行啊!怎么这时候想不开?”没有意料之中的海水灌进鼻腔,一双硬实的胳膊将她的腰搂住。她回头,一个晒得黑头黑脸的小伙子正扎着马步,以倒拔垂杨柳的姿势拼命把她往回拖。估计是跑过来太着急,他的脚趾已经冲出拖鞋外,鞋头贴在脚掌上,脚跟后多出来一大截鞋帮子。
她看着那双凉拖鞋,有些发愣,一不留神,被他拽了回来。
“台风天啊!大家都往屋里躲,要不是我在这儿,你真跳下去,救都来不及!”小伙子拉住她就不敢再撒手,埋头一股劲儿地走,非把她拽到离岸远远的地方才停下来。她看着他,问:“大家都往屋里躲,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渔民,来看船啊,”他手忙脚乱地把伞打开,递到她手上,伞柄交接时,他重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快回去吧,生活有啥过不去的,别给警察造成负担啊。”
她听着身边这二十来岁满脸土气的小伙子像个老大爷一样絮絮叨叨,接过伞时并不用力,手指只是虚握着,任由伞不得平衡,歪向一旁。他就只好面色惶恐地一直牢握她的手,不敢松。她轻声问他:“那你觉得,这台风什么时候会停?”
“这我怎么知道,这只有气象局知道……”话说出口一半,他觉出不对,更不敢松手了,“这不是台风停不停的问题啊!就算台风停了,你也不能再跳海啊……”
三
许仙留了她的电话,没游客时经常开船带她到处转悠,边开船边开导她。
“你看啊,这海,一望无际,天地广阔,人生何其渺小,你的烦恼其实微不足道……”
“你看这鱼,一看就好吃;这鸟,飞的样子多笨;这浪,看着就让人想唱歌……人要多发现生活的乐趣!”
“你看啊你看……”
她大多时候都不理他,只是让他一个人讲。许仙似乎很孤独,大多时候乘船的客人都是叽叽喳喳兴奋地叫成一片,即便安静时,也更愿意享受海上的时光,而不是与他交流。这导致他面对她时,话出奇得多。毕竟她不怎么答,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个劲儿地讲,快乐地讲,掏心掏肺地讲,把自己短短二十几年的生涯都刨了个遍。
许仙说,他爸也不爱理他,准确地说,他家里人都不太爱理他,没人听他说话。因为他不争气,烂泥巴扶不上墙。
他爸想让他读博士,当医生,再不济,回来跟着打渔也行。只要他肯好好干,哪一行都能出状元……他不干,职高出来零零散散打过十几次工,没一个干满六个月。唯一最接近他爸让他当医生的愿望的,是有次在药店当导购。
那次他是真想好好干的,药店是连锁的,他踏踏实实干了半年,总部有意提拔他当店长,还把他调去其他区分店学习,结果这机会,他自己没把握住。
他坐牢去了,因为打架斗殴,为一个女人。
“没想到吧,”看她投过来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许仙反倒紧张起来,干笑了两声,眼睛移到面前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我也没想到,当时怎么就爱上那样一个人呢?”
许仙说,那个女人在剧团上班,唱越剧,很漂亮,扮上相后更漂亮,到台上一立住,不须开口,眼睛里就先透出光彩,仿佛她生来就是为唱戏的。他那时候销售业绩不错,为了追她,每一场她的戏,他都去看。
“她当时是那个小剧团的当家花旦,叫什么来着……”许仙想了想,“啊对,张晓琴。”
张晓琴是个顶漂亮的女人,皮肤白得发光,走到路上不会有人能忍住不看她。他那时候没有什么高雅情操,哪个小年轻会吃饱了撑得跑去看戏?不如打打牌搓搓麻将。只是那天下班在理发店剪头发,他看见她了,他刚进店,就看见她洗完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理发师将她发巾取下,帮她吹头,她的头发被水打湿成一缕一缕,像藤蔓纠缠在一起;她脸上没有什么妆,可是坐在那里,漂亮得像雕塑;她的目光无意间透过镜子向他瞟来,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她跟理发师似乎相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几次她被理发师逗得直笑。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剪发,透过镜子看得一清二楚。她先一步离开,等他理完发,交了钱,跑去找了她的理发师。
“她啊,戏剧团的,”理发师说,“好像经常在对面剧院演出。”
他自此觉得人不能太庸俗,还是要追求些高情雅致的。
在献了不知道多少次花后,他渐渐与她熟识。
张晓琴极其爱戏,不是在台上唱戏,就是在台下看戏。她最爱看白蛇传,不拘戏种,哪里有场就去哪里看,每次看到最后都要落泪,比她自己的戏还动情。
许仙坐在她旁边,觉得太奇怪,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递纸巾时问出来:“演的是圆满的结局,为什么哭成这样?”
张晓琴接过他递来的纸,哭得声音哽咽:“圆满的结局,像童话一样,好得不真实。”
这话说得许仙掉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搞艺术的人可能多少有点异于常人,可以理解。他安慰她:“印象里,你不像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啊,看程婴救孤也没见你哭……”
“你不知道,我原来……”她擦着眼泪,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原来,读过一版抄本,写得残忍至极。白蛇爱慕许生,几次三番舍命救他,许生却在得知她身份后,生出二心,表面与她做恩爱夫妻,待她产子时,招来法海收妖,最后自己立地成佛了。”
张晓琴说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有老一辈的人说,那版才最接近真实故事,可像这等无情无义之人,也配成仙成佛?那这些什么‘神仙’、‘佛陀’也不过都是笑话!”
许仙笑了:“怎么可能有真事,神话故事你也当真?”
张晓琴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定住,盯得许仙极不舒服。许仙被她盯得说不出话来,张晓琴有些生气:“你都能叫许仙了,这故事怎么不能是真的?”
随后,她又赌气似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之后再也不理他。
许仙想,张晓琴这姑娘长得不错,就是太戏痴,戏演多了,分不清戏台、现实,有时实在矫情得过分。
许仙无奈,正想要再说些话安慰下她,恰逢台上演员谢幕,张晓琴一下子站起身,卖力地鼓掌喝彩。
她的声音很快被周围一片掌声淹没。
四
“那后来为她进局子,是为什么呢?”她问道。
“傻呗。”许仙笑笑,“带她去酒吧玩,上个厕所没留神,她被别人骚扰了。当时想逞英雄,在她面前表现表现,说不定这样,一来二去的,就能跟她成了……所以跟人家打起来。动手了,一急眼,酒瓶子砸人头上,给人脑袋开了瓢。”
“但是我也受伤了,”许仙搂起袖子,把胳膊伸到她面前,手臂上有一块怀表大小的伤疤,伤口缝得歪歪扭扭,像幼儿园小孩子拿水彩笔画的房子。见她皱起眉,许仙摆摆手:“凳子砸的,缝了六针。打架这种事,急眼了逮住东西就往上抡,只能说,我当时运气不好。”
“后来到派出所才知道,人家找她,是因为她偷人家的钱包,被发现了还死不承认。再后来,警察找她,开始还接电话,后来说让她配合调查,电话就再也打不通。去宿舍逮人,里面东西全收拾干净了。剧团里人说她那天后再也没来上过班……竟然直接人间蒸发了!我都想不通,当时怎么就瞎了眼,喜欢上这么一个……”许仙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大骂,扭头看到她,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尴尬地咳了两嗓子:“……前尘往事就不提了,你看,我这辈子过得多不如意,可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最后立意竟然还能回到“开导人生”上来。
她绷着脸摇摇头,想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可还是没忍住笑了。
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这让许仙想起来张晓琴,张晓琴在他印象里也是很漂亮的,可她笑起来什么样的?有这个女人好看吗?许仙想不起来。
许仙更想不通,像这样一个长相好看的女人,听谈吐也是有文化的,又好手好脚,不说日子过得多富裕,起码是不会差的。在现在社会主义新时代,政府致力脱贫攻坚,总不会饿死人——怎么就一门心思要跳海?
许仙想了很久,说:“看来这风景疗法不太起效……要么这样,你告诉我你家住哪儿,明天我休息一天,带你去吃好吃的。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这市里哪家店最好吃,我最清楚,咱们换换美食疗法?”
她没同意,也没拒绝。看他那卖力的样子,她都不忍心告诉他,她那天跳海是为了做什么……当时以为没人在岸边,谁知道被他看见了。
五
楼下,一个人撑着一把粉色花边伞在路边来来回回地走,伞下偶尔露出的手臂,可见其黝黑皮肤。
她垂眼靠在窗台,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无声地看了许久。等到那人又一次走近时,她胳膊肘稍稍往外一拄,将手边那吃了满肚子烟灰的易拉罐顶下窗台。
易拉罐在伞上翻了一转,又弹到地上,烟灰随着易拉罐在空中骨骨碌碌地滚好几圈,扬了伞下人一脸,那人终于止住脚步,低头呸了好几声,气得仰头破口大骂:“要死啊!哪个不长眼的?高空抛物犯法啊知不知道!”
“你拿我的伞,在我家楼底下走来走去,做什么?”她冷眼看他。
“你不告诉我你住哪儿啊,我昨天跟着你,大概知道你住这栋楼。撑着你的伞,你肯定能看见。”许仙看见是她,一下没了脾气,指指草坪边搁的大袋小袋,“你今天没接我电话,我估计你不愿意出门,都给你买好送来了——这么多东西,你起码让我帮你拿上去。”
她忍不住打趣他:“你以前就是这么追张晓琴的?”
“你不一样,这都是真的心意。”许仙把大包小包都抱在怀里,仰着头冲她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齿,“你看我来都来了,你帮我开下门吧。”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绸睡衣,中不中洋不洋的古怪设计,里里外外分不清有几层,只是料子贴合身形自然垂下,又觉得好像只穿了一件极薄的裙。她开了门,转身走回去时,裙下流苏随着步调轻轻摇曳。
她家住二楼,这片的老式小区最多都只能建到六楼;那大包小包都是吃的,并不算重——按理说,只走了这么两步路,是不应该觉得累的,可许仙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这往上的四层楼,都压在他身上一般喘不过气。
莫名其妙的,许仙想起一句冷笑话:就像雷峰塔背在身上一样喘不过气……不知道真正的白素贞当年被压在塔里,有没有这么憋屈?
许仙拿出袋子里的小吃,一张小茶几被摆得满满当当,许仙拣起茶几角落一本被翻得卷边的书,用烧烤盘填上这桌面最后的空白:“你快尝尝。这家店的东西很不错,就是有点远,我专程跑过去买的。”
她没拒绝,顺从地坐过来,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两三根面喂进嘴里。
“怎么不吃肉啊?多吃点肉。”许仙站起身,殷勤地把打包盒一一揭开,一抬眼,瞥见刚才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书,“白蛇传?”
“是。”她点点头。
许仙翻开书,是本白蛇传合集,罗列了从古到今的白蛇故事。翻到她看过的折页处,许仙问她:“这里面讲的,和现在的有什么不一样?”
“在你手翻到的这篇故事里,其实第一出就说了,一切都是佛计划好的,法海也是佛派去的,教他看准时机喝醒许仙,赐他宝塔镇压白蛇,二人的结局早在第一出就定下了……”说着说着,她放下筷子,眼神里尽是轻蔑,“多可笑啊,那白蛇爱得不管不顾、撕心裂肺,把命都搭进去——竟以为自己真的爱上了人?”
许仙也跟着皱起眉,神情严肃地点头,又往后翻了翻,书页时见卷痕,不知这本老旧的书被她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许仙把书往沙发上一送,摇摇头:“最不喜欢看这些。”
她听了,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那为什么要叫许仙呢?还以为你喜欢,才叫这名字的。”
“我爷爷取的,当时他中风住院,我妈刚好生我,抱过去给他看,让他取名字,想让老人家高兴。可我爷爷中风了,口齿不清,讲话又是方言,就听错了,登记成了‘仙’这个字。”许仙挠挠后脑勺,“很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说的是‘许砚山’。”
他说话时,她只跟着点了点头,眼睛望向别处,似乎根本听他说什么。许仙终于忍不住了:“你看你看,我天天跟你说我的事,老底儿都交代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说什么?”她似乎没料到这么一出。
“说说你为什么跳海吧,你看,我也算人生阅历丰富,说不定你说出来,我能帮你开解开解。”许仙拿起一支串串,啃着上面的羊肉。
她看了他许久,怎么看,许仙都不像是个靠谱的人。可莫名其妙的,她又觉得,可能现在不说,以后就更没人会听她说这些了。她眼珠转了转,第一次说出沉在心底的事,这些话似乎埋得太久,她说到最后,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我原来,喜欢过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但那时我动了以前从来都不敢有的念头——不如就留在他身边吧,嫁给他。”
“他跟我说他以后要如何如何,他的计划里总是把我算上。他说他连孩子的名字叫什么都想好了……真是奇怪又好笑,怎么会有人想到那么远的事?或许是我目光太短浅,我觉得能顾好眼下已是不易……但那时我想,如果和他能在一起,为他生孩子,我也是愿意的。”
“后来什么都变了,或许诺言本来就是不该相信的,”她声音冰冷,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他倒是给我上了一课,十二分蜜语甜言,不抵一朝冷箭让人心寒。”
“那,你和他……”
“早就是陌路人了。”她笑笑,“他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
“哦,”许仙松了口气,“所以你那天想不开要跳海,是因为情伤。”
“没事,说明他就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以后总会遇到真正对的人的。”许仙一本正经地说着,递来两支串串,“关键是,过去都结束了,就不要再想,过好现在就好……快吃快吃,这烤鱿鱼可香了。”
面前的男人王婆卖瓜似的吆喝着,嘴边还沾着两三抹烧烤酱料,她看着他,没忍住笑起来。
“你刚才说,我没认真听你说话?不是的,我都记着。”她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烤鱿鱼,“你前天说你在遇见张晓琴之前,天天打麻将,最多一晚上输三千。昨天又改说输三千六……”
“不要记一些奇怪的事情啊!”
六
渐渐的,她话多起来。
许仙知道了她姓白,是县医院的护士,脱了医院里的白工装,平时也爱穿一身白。
怎么就这么爱穿白呢?许仙问她,她解释一大堆,他一句也没听明白,但看见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想逗她。
许仙昏昏沉沉地趴在栏杆上,海面上刮来的风带着水潮气,他一个大老爷们都架不住头顶上太阳的毒辣,脑袋上不扛个草帽,再厚实的皮也要晒脱一层。但她不戴,她每次来,从没戴过帽子,就直愣愣地站在太阳底下,皮肤被太阳晒红了,又变白,晒红了,又变白……像是太阳将她越晒越白了。
许仙脑袋晕晕乎乎,笑得晕晕乎乎:“我爸要见到你,肯定觉得奇怪,怎么有这太阳晒不黑的人?他在船上晒了几十年,黑得像块碳……”
“好像没听你说过你母亲?”她转过头来看他。
“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得癌死的。”看她神情微变,许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没什么的,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转过头去看海,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怎么突然问这个?”许仙一愣,咧着一口白牙笑起来,“说来也有些好笑,他叫许峜海,正巧和‘法海’谐音——专降我。”
七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除了都是光头,没找出一点法海的痕迹。
船上太晒,又太腥,许峜海从衣兜里掏出几百块钱塞给许仙,让他带着小姑娘出去玩,晚上回家吃饭,说完就轰许仙走。许仙被赶得没办法,攥着一把钱,伸拳头到她面前,一脸尴尬地笑:“他可能怕我好不容易喜欢的姑娘,又被鱼熏得气走了。”
“‘又’?”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故意揶揄他,“上一个是谁,张晓琴?”
“胡说,没有的事。”许仙一把搂住她,“我带回家的,从来只有你一个。”
许仙的老家宅子在深巷里,天色渐渐暗下来,巷子细细窄窄,羊肠小道,触手可及的是布满青苔的石砖墙。她跟在许仙身后走了好长一截路,一个晃神,许仙竟然不见了,她心绪一下乱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不过三步,竟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条坦途大道来。许仙站在一旁向她招手,她跟过去,是一处白墙高门,门大开着,朝里望去,过了天井,直通大堂。许仙喊了一声,许峜海热情地赶过来,招呼站在门口的他们进来。
许峜海脖子上挂着佛牌,手腕上缠着佛珠……进到屋里她才看清,大堂里供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佛龛。
“你爸信佛?”趁着许峜海去厨房的空当,她拽拽许仙的衣角,悄声问。
许仙正在摆碗筷:“只要保他发财,他什么都信。”
“看出来了。”她抬头四处张望,许仙小声解释:“这没什么……我们村里只要靠海吃饭的,祖祖辈辈都这样,家里供了不少菩萨。毕竟出海一趟,生死难料,运气好,活下来的,都会有点迷信……”
她跟着点点头,将目光转向桌子上的菜:“一个肉菜都没有?”
“我爸不吃肉,他吃素。”
“那他打什么渔?”
许仙闭着眼,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他每天捕鱼回来,都要为那些鱼念经超度。”
这事实在荒唐,她忍不住笑了:“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你不懂,”许仙摇头,“人都有自欺欺人的时候,不然怎么活下去?”
菜上齐了。开饭前,男人捏着一把香,分了三支拜财神,又分了三支拜观音,又分了三支拜释迦摩尼……三支三支地分下去,最后分完,又拿三支香过来,伸手招呼许仙,示意他去拜。
许仙似乎很不敢忤逆父亲,老老实实地接过香,跪在蒲团上,模样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将香插在案台上的香炉里。男人在旁边念念叨叨,偶尔还暼两眼她。她猜他是在说“孩子回来了,带了女朋友”之类的话。她看着这两人煞有介事的样子,低头用筷子捣了捣碗里的白米饭,直想发笑。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当那个书生靠生药铺子赚了第一桶金,却硬要将她辛苦守店一文一文攒下的钱当作是神佛恩赐;当那个书生信了化缘和尚的鬼话,以为自己佛根通慧,非要将店里的最贵的一批檀木拿去布施;当那个书生偷拿了家中最后值钱的物什——紫竹香扇白玉坠去金山寺随喜,只为寺中住持多记他一笔功德分,日后筹募碑能将他划为一等大善人……她也曾恼羞成怒,忍无可忍,跟着撵着找去佛堂朱门。望着男人虔诚跪拜在那金雕玉砌,宝珠加身的佛像前,她气不打一处来,冲进去痛斥他鬼迷心窍,控诉他抛妻弃子,扭住他厮打成一团……不顾颜面地要他给个交代。
四周僧众香客都在看笑话,书生丢尽了脸面,整理好衣冠,只撇下一句“胡搅蛮缠,回去便休你这刁妇”,就愤愤离开。
她跪卧在地上,刚才撒泼打滚时,脸上、衣裙全沾上灰尘,狼狈不堪。她也不擦,只是望着书生离去的背影,笑了,在佛门前放肆大笑起来:
“许仙啊,你拜的是神佛,还是自己的欲望!”
书生没理她,三日后回敬她的,是一纸休书,余数家产尽捐禅院,和落发为僧——早前书生就说过,金山寺的法海大师许他此生得道成仙,入天宫永世享乐。
时过境迁,又看到这相似的情景,她又忍不住笑起来。这次她不再笑许仙,只是笑自己:“你爱的是他,还是自己的妄想?”
晚上,她睡在许仙儿时的房间。老式的铁丝床翻个身就吱呀吱呀地响,这让她很局促,越是想调整睡姿,反倒越是不畅意。许仙和父亲在天井处纳凉,一人一瓶酒喝着聊闲话,老旧的木门挡不住两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屋外杂草丛生,有虫子在草茎下唱和,叫声单调且嘹亮,像是哪个皮孩子在不停拨弄自行车铃铛……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屋外那嗡嗡啊啊的奏鸣曲断了,有拖鞋踢踏着走近,是许仙开了门,光照进来:“在外面就听见你翻身,睡不着啊?”
“嗯,”她轻声应了句,“认床。”
许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身子从门缝里挤进来,背手关了房门:“……我陪陪你?”
“娘子,你深夜为何不睡?为夫陪你小酌一杯。”深夜,书生笑吟吟地替她斟酒,“卑人知道,娘子怀孕辛苦。此良辰美景,不须开怀畅饮,权且小酌,无伤大雅,来来来……”
被劝着哄着喝下那一杯酒后,她有些恍惚了。面前书生的脸,似乎也不大真切,前一刻看他是笑着的,后一刻他又好像换了面目,满脸凶恶……原来酒量不至于此的,定是因身子有孕。她不信,摇摇头,书生又变作笑吟吟的好模样了……果真是这酒乏了力,灯晃了眼。她心中想,随即吹熄了桌上烛火。衣袖不慎掀翻了桌上酒壶玉盏,书生慌忙去扶,她伸手一把捧住他的脸,凑近来,仔仔细细地瞧。四目相交之际,书生脸涨得通红,双掌抵在桌案上,却挣脱不得——她要凭自己的眼,好好看清她的郎君。
黑暗中,她的一只手顺着他的脖颈攀上来,缓慢地滑过下颌,用指尖细细描摹着他耳朵的轮廓。由鬓角处轻轻掠至眼眶,从眉尾温柔抚摸至眉头,又随着鼻梁慢慢往下游走。她以手为笔,一点点勾勒出他的轮廓,指腹冰凉,像条灵活的蛇。
当那双手滑落到他的唇上,徐徐摸索时,许仙感觉心里的某处被撩拨动了,脑子一热,再也管不得其他,埋下身子吻了上去。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当双唇相接,触碰到她柔软的唇时,许仙欣喜若狂。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他感觉自己浑身激动得直发抖。他尽量克制自己,力求做到小心温柔,可表现出来举动还是显得急躁又鲁莽。很快,他不再满足于浅藏辄止的吻,他想要他胸口积压良久的爱意都倾吐出来,往更深处蔓延……他一手搂住她纤细的脖颈,忘情地吻下去,另一只手也不停歇,利索地宽衣解带。黑暗里一片静谧,他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却听不见她的。
好奇怪啊……为何她的身体如此冰凉,感受不到一丝热意。但这种感觉,又让他觉得莫名熟悉,熟悉到好像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曾染指;熟悉到她好像一个他认识的人……张晓琴。
几乎是在他脑袋里闪现出这个念头的同时,他的下唇感觉到钻心的疼痛。疼痛终于使他清醒,许仙瞬间弹起来,捂着嘴后退了好几步。有腥甜的液体从嘴里汩汩流出,他借月色看了下刚才捂嘴的手,全是血。这钻心的疼痛感不止来自下唇,而是舌头、牙齿、整个口腔……不,似乎随着他口水的吞咽,他的喉咙、呼吸道、肠子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溃烂,化血。许仙瞪大眼睛想说什么,疼痛感伴随着麻木感经由血液传输,在他全身乱窜,他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许仙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歪着头想尽力把嘴里的毒涎水吐出,呕出来的却都是血沫。
“去医院吧,”她从床上坐起,看了眼他,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被他揉乱的衣衫,“不然可能很快会死的。”
八
“秦医生,今天不值班啊?”
半夜三更,医院里灯火通明,有路过的医生冲她打招呼,她只是点头应了声,极快地推着他往急诊处去。
“秦医生?”许仙觉得奇怪,费力地仰起头看她一眼,想问她,可是喉咙又肿又麻,根本说不出话。她轻车熟路地帮他挂号找医生,替他阐述病情。
“中毒了。”
“什么毒?”有医生问。
“蛇毒。”她顿了顿,补充道,“竹叶青蛇。”
“古以白为众色之首,纵畋猎山野精灵,市集贾贩兽皮,亦多贵白而贱他,白狐、白虎、白鹿者,枚不胜举,盖以无瑕者脱失污淫浊气,近似仙也。”那书生笑眯眯地逗她,从袖里拿出一柄系着玉坠的扇,“这柄白玉坠紫竹扇,是我家传之宝。暑闷乏消,赠予佳人扑流萤。”
许仙从梦中醒过来,嗓子疼得他呼吸都难受,口也有些渴,他摸索着想找床头柜上的水杯,哑着嗓子习惯性问了句:“几点了?”
“3点38分。”旁边床位上传来声音,许仙抬头看,有火星在黑暗里一张一翕,时不时映出女人的脸。
许仙一下子清醒过来。
“本来医院里不许抽烟,”女人长叹一口气,吐出一串烟雾来,“但一想到病房是你,就觉得,也没关系了。”
“你什么意思?”许仙瞪着她。
“什么‘什么意思’?”她掐灭烟头,一步步慢悠悠地往窗台走去。
“你装什么?”许仙恼了,沙哑破损的嗓子回出些腥甜气,“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害你,许仙,是你自己招惹我的。”她倚在窗边,眼神黯然,却笑了,“是你自找的,每一次。”
“张晓琴没有偷人钱包,是你偷的。她替你还钱、赔不是,被那几个流氓拉着去陪酒,你气不过,才上去打的架。”她轻笑出声,“她那么爱你,你怎么好意思把事都推到她身上。”
“张晓琴被你带回家一次,你爸都还记得她的名字,晚上你们在院子里聊天,他用家乡话悄悄问你。你说什么……那个早分了,这个更好?”她捂着嘴笑起来,“我说我听不懂你们这里的方言,你就真信了?”
许仙不说话,心里慌起来。
“还有啊……她不叫张晓琴,你记错了。”她终于不笑了,慢慢地讲,“她们剧团里的当家花旦叫张晓梅,另外还有一个老旦,叫常琴。你记混了。”
“她不是什么‘张晓琴’,她是小青。”
许仙勉强自己镇定些:“你是什么人?我听见那个医生叫你‘秦医生’,你不姓白?你之前为什么骗我说你是护士?你跟张……小青认识?”
“我是什么人?你现在还猜不出来?”她竟然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她一双眼睛黑黢黢的,窗外月色正浓,却在她眼里映不出一点光。
这样一双眼睛,盯得许仙哑口无言。
她是张晓琴?
许仙摇了摇头,总感觉哪里不对。张晓琴多愁善感,笑起来声音很尖锐,说话也时常拿腔拿调的,散不去一股子戏味儿;她个性冷漠,说话轻柔,从不爱笑……她哪里像张晓琴?
她坐在窗台,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刚抽过烟的嗓子说话轻飘飘的,又沙哑。她眼珠在眶间缓慢地轮过半圈,转过来,余光捎带着看向他。她吊着嗓子,轻声问道:“许郎,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许仙从头到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想这世间若有怨鬼索命,大抵便是如此。
“你是小青。”他这下确信了,确信无疑了,嘴里又念叨了一遍:“你是小青……”
他终于想起来,那天,在那嘈杂的剧院里,张晓琴抱怨了一句什么:
“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真自在……”
“你是……哪个小青?”许仙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话一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看她这阴气森森的样子,又缠着自己,她能是哪个小青?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小青?可再不爱看《白蛇传》,他也从小耳濡目染,知道故事情节。他许仙再如何,也是和白蛇的恩怨纠葛,现在不见白娘子,一个“小青”成天贴上来是什么意思?
“所以,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白蛇’?”许仙问她。
“我做人时间比你还要久,你有什么好怕的?”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个世上很难找到纯白色的动物。”
“纯白色的动物,大多都是有白化病的。比如蛇,若是白,眼睛便是红的,受不住光,在野外也活不长,根本不可能修炼成精。”
“完美无瑕的事物,反而更易毁。可人偏是要追求,要留存那些完美事物,要赋予故事完美结局……说起来,你还记得《白蛇传》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吗?”她笑起来,吐出一口烟,下了句判语:
“这世上,就没有白蛇。”
九
没有什么文曲星降世。
她那日光是产子,就已经花去全部气力。和尚赶来收她,易如反掌。
和尚说,祸不及子孙,孩子无辜。他只降妖,不杀生。
随他来的许仙不许,夺过婴儿,猛掷在地上。孩子嚎啕大哭,被哥嫂拾起护住,才逃过一死。
她被和尚关进雷峰塔,摔成残废的儿子渐渐长大,三不五时地拄着拐杖在塔外哭诉,说自己如何受人的气,如何被瞧不起。到后来,哭诉得不到回应,逐渐变为夜以继日的咒骂,直到有一天,酗酒的儿子一把火点燃了雷峰塔。
她被烧死在塔里,魂魄被塔下香灰掩埋。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已经成仙的许仙笑吟吟地,将她的灵魂从香灰中拾起,替她重塑肉身。许仙说她伴佛香百年,已修成正果,天宫着他来接引她成仙,问她愿不愿意去。
她甩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香灰指印。
她啐了一口,骂了句“去你妈的”。
因为这么一句,她又在雷峰塔里关了不知多少年。
“后来雷峰塔倒了几次,又翻修。直到02年雷峰塔重建,打地基时误破了地底的封印,我才出来。”她弹落手上烟灰,“后来才知道,人间流传了那么多白蛇的故事。”
“那你几次三番地来找我,是为什么?”许仙问,“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许仙’?你不应该恨他吗?”
她露出嫌恶的神色,想反驳什么,最终只是捻灭了烟。她手指一挥,一阵怪风破窗而入,将许仙卷出窗外。
耳边的风停下时,天将破晓,贴着海平面吐露出一点白色微光。许仙结结实实落在甲板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家的船。
“你疯了?”许仙惊魂未定,又看她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不多时,许峜海也被一阵狂风裹挟而来。
狂风未止,在海面上盘旋而起,接天引海,形成两股骇人的龙卷风。
许仙想起来,他第一次遇见现在的她,就是一个台风天。
那天,他父亲出海,突然海上凭空刮起台风,他到码头接应……或许,台风一开始就是她造出来的呢?或许,她一开始,就是奔着置他们死地而来的。
“不是我找的你,许仙,是你找上的我,每一次。”她望着那海天一线的地方,皱起眉头,“为什么我到哪里,你和法海都会出现?像恶鬼一样纠缠不休,阴魂不散呢?”
“我后来想明白了,是我对你们太仁慈了——留着干什么,全杀掉不就好了吗?”
狂风呼啸而来。
她冷着面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却又像是在压抑着内心极致的躁动与癫狂。
许仙明白过来。
他拼命抓住栏杆,声嘶力竭地冲她吼道:“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还不明白,是谁在纠缠?你越恨他,就越忘不了他。”
龙卷风大得似乎要粉碎一切,可触到他鼻尖的一瞬间,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
许仙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映得天空发白。
海面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从来没有那个人。
“儿子,怎么回事啊?”旁边的父亲一脸惊恐。
“没什么。”许仙愣了愣,说,“我遇见一个想自杀的女人,我没劝住她。她跳海了。”
十
再睁眼时,她已回到塔里。
塔里四壁洁白如雪,无垢无瑕。她一身白衣倒在塔底,心无挂碍。
她想起来,因为她那一巴掌,许仙换了新的方法折磨她,她不知道第几次沉入凡间,话本里、小说里、影视剧里演绎着她每一世的故事。唯一不变的,是她总会碰见一个叫许仙的男人,至此坠入情网,不能自拔。
她曾经爱得痛彻心扉的,恨得深入骨髓的,实际上一文不值。
她的心早就死了,那千百次或悱恻缠绵或轰轰烈烈的情和爱也早已忘记;纠缠了千百生的人,却从未记清他的面容;那万千世的轮回洗礼,将一切都消磨殆尽。她就像海里的死鱼,随水周游,被海浪拍打摧残一次又一次,最终搁浅在沙滩上的,只剩一副空空的鱼骨。
只剩下漫无目的的执。
和尚手持佛珠,满面笑容地坐在她对面:“你这次悟道了吗?”
她不答话。
和尚笑眯眯地:“你该做神仙去,天宫着我来接引你成仙。”
和尚微笑:“你功德早已圆满,何苦待在这塔里,生生世世在情爱里纠缠?做神仙不是好事吗?”
和尚笑着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如此冥顽不灵,只好让你再去凡间走一遭了……”
“放过我。”她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来。微弱的气息打在和尚脸上,他愣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放过我吧。”她叹了口气。和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松开手,她的脖子上已留下他鲜红的掌印。
何止是脖子呢?她洁白的衣裙下,皮肤上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和尚踉跄后退了两步,强行稳住心神,关上塔门,走了出来。和尚衣袖一挥,雷峰塔燃起熊熊大火。
和尚腾云驾雾回天宫复命,天上仙鹤齐飞,祥云飘飘,瑞兽候门,仙子开道,诸天神佛迎来送往,天地间佛光普照。
和尚回到大雷音寺,跪在佛祖脚下请罪:“恕小僧不能点化接引那蛇精成仙,她因丧子之痛,自焚塔内,已魂飞魄散……”
诸神佛悲叹,只说造化弄人,那蛇妖错失良机。
和尚心中暗舒一口气,想那雷峰塔大火,彼时那蛇精应该已烧成灰,再不必为她塑身,与她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