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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鱼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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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三十年前,阿沙是个作家。
她三十年没有写过东西了,现在天天算那厕所大点的小店儿的账都叫她脑袋疼,她没有余力了。
但也并非完全只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写东西是需要向内挖的,向内挖就需要孤独。阿沙三十年前孤独,自从开了店,就不孤独,每天放学,门口那来来回回奔跑的小屁孩就够让她不孤独了。
阿沙已经很久没拿笔真刀真枪地写过字,即便是写,恐怕现在也是字字如狗爬。这叫她更不愿意写,有了事,只在脑子里想想。想想挺好的,不用纸,不用笔,还省钱。记忆不像纸,记不住什么,很快就淡忘了,这样多美,不糟心——好比方说,她早就不记得丈夫是多少年前死去的了。
看店时,在那一大段一大段无人光顾的空白时间里,阿沙就爱这样瞎想。
阿沙有一间小商店,三十年前,她和她老公结婚,没有孩子,阿沙也不喜欢猫猫狗狗的小动物,嫌它们乱拉乱尿,就开了一家小商店。商店的墙起先是石头垒起来的,后来换了青砖,当初垒得不好,后来青砖垫得也不整齐,就又用石灰拌沙糊了墙,再刷一层白漆——变得更怪了,隔远了看,像一团没形状的面团,离近了看,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阿沙的小店开在小学斜对面,隔条马路。现在小学旁边的矮楼房都被推掉了,换成了高楼、银行、药店和超市,门前的马路也扩宽了几倍。阿沙还是只有间看起来歪七扭八的小店,墙里探出来的枯草都没换株新的。
小店用砖垒严实了,只是墙上开了一个小窗口,非要站到窗口前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丈夫在时,店的生意是好的,省不下余钱,但起码能糊口。丈夫性格很好,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也喜欢他,阿沙性格不好,因为丈夫对她性格不好。隔壁每天在楼下劈柴烧炉子的老张,平日里对他那半瘫的媳妇可好,经常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只是有几次,阿沙在房间里听见有人吼叫,嗓子里像是有痰,一时听不清在说什么,听久了才发现是那瘫得嘴都张不开的媳妇在呜呜咽咽地哭。阿沙打开窗户一条缝,看见他家院子里,炉子直冒黑烟,老张也不管,只是拿着捅炉灰的火钳打媳妇。老张腰杆站得笔直,一下一下打得啪啪响,像是在拍打冬日里晒的被子。
阿沙想,得亏她老公死得早。
阿沙性格不好,店的生意更不好,只能东西卖的便宜些,但也看人,小学生可以便宜,如若是衣着靓丽的青年男女来,买一听雪碧她要三块。有一次,一个年轻小伙子来买烟,她多加了五块钱。小伙子没还价,还又买了一个打火机,这叫阿沙心里又觉得有愧,拿抹布把烟盒上的灰擦了擦,才递过去。
阿沙的小店开不下去,她也不愿意开,时开时关,关时她就躲在里面看电视。但一关店,没多久,总有人敲窗户,急赤白脸地伸头进来说要什么什么,付了钱揣了东西就跑。阿沙又把窗户支起开店,守一天下来,卖不掉十块。
小店里囤着一箱又一箱快要过期的可乐和干脆面,有的过期不久,她就自己吃掉,有的过期太久,就没办法了——她原来是吃的,后来看电视上说那样容易得癌,就不吃了。
每次从玻璃柜里把那些过期的零食捡出来,阿沙都很揪心,总要仔仔细细核对好几遍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后来实在受不住这么糟蹋粮食,阿沙养了条狗,想着两张嘴总比一张嘴吃得多。狗不挑剔,什么都吃,唯一不教她太称心的,是这狗太小,小的像老鼠,喂了很久都长不大。
狗是阿沙捡来的,棕毛,鼓泡眼,捡来的时候毛又脏又长。阿沙给它剪了毛,洗了澡,放在门前晒太阳。她第一次给狗剪毛,剪得有些短。狗不计较,狗在门前簌簌地摆掉身上的水,毛本身就不多,又被剪得长短不一,一下子抖得蓬蓬松松,四条细腿哆哆嗦嗦,站在太阳底下,像是个炸毛的鸡崽儿。
原来阿沙只用顾好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要糊两个口,光靠这么个小店是远远不够的。阿沙出去找工作,儿子新开了家火锅店,说让她去洗碗打杂,一个月两千四。阿沙同意了。
儿子不是她的儿子,阿沙生不出来孩子,丈夫原先对她好,后来知道了,就对她不好。那时候农村里,只有丈夫是先搬进城里的,还在城里成了家,甚至还有家商店——那简直是不得了的“万元户”了!村里亲戚很愿意把多生的儿子过继给他养,反正都姓一个姓,又不吃亏。后来丈夫死了,儿子长大就跑走回去了……跑回去就跑回去吧,阿沙想,毕竟人家亲爹妈还在世上。
阿沙去儿子火锅店里干活,儿子不叫她“妈”,叫她“姑”。儿子成家了,媳妇很漂亮,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十个指头上戴六个戒指。媳妇有个孩子,上高中,低头拿着最新款的手机一个劲儿地玩,媳妇拍她脑袋让叫“小姑奶奶”,她不叫。
不叫就不叫吧,阿沙想,本来这个称呼就没算对。按丈夫那边的辈分来讲,“儿子”应该叫她“婶婶”,媳妇的孩子应该叫她“小奶奶”的。
洗了两个月的碗,儿子说,看门的大爷很是气人,本来是只叫他看店门前的八个停车位,光停车不来吃饭的,要收五块钱。后来给他加两百,让他晚上睡在店里防贼偷,他竟然不乐意,现在要加三百才肯。
“两千七啊,他就坐在外面晒晒太阳,晚上睡一觉,钱这么好挣?”儿子气得捶胸顿足,“我这火锅店,一个月租金水电费都要大几万,一天净利润挣不到五千就是赔本,他还要从我手里头抠钱?”
“我想了想,还是咱自家人靠谱,让他收车位钱,我还怕他偷吞了……一个车位五块,可是不少啊!”儿子想来拉她的手,看了看那满手的泡沫子,还是作罢。只是两只手在半空中送过来,又收回,总显得有些窘迫,儿子搓着手,讪讪地笑,“……我想,你就睡在店里,店里卡座是好沙发,你晚上带个被子来,等早上开门你再走。洗碗盘子是中下午的事,你早上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下午再来。”
阿沙看才三十出头的儿子头发茬都有了泛白的迹象,点头允诺。
她想让儿子高兴。
儿子果然高兴起来,话也多起来,晚上陪客户时又喝了好多酒,被媳妇和女儿架着上车时还冲她笑着招手。
阿沙也挺高兴:儿子这回这么高兴,恐怕能将她前两个月工钱一次发下来。
从此阿沙又多了看店的事做。
阿沙吃住都在店里,有剩饭剩菜,她就兜在塑料袋里带回去给小狗吃。其他员工也在店里吃饭,只是不睡觉,睡觉另有员工宿舍。柜台收银员吴晓梅不跟他们一起吃,也不必每天穿那工作服和围裙,只用在柜台点点鼠标递递烟就好——那是会电脑的,文化人,自然与他们这些卖苦力的不同。
儿子很依赖她,无事时经常坐在她身边,让她教他用电脑。时间久了,被媳妇撞见,媳妇很生气,觉得他依赖过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听说她天天在宿舍里叼根儿烟呐,现在又‘王哥’、‘王哥’地叫,装清纯……什么叫我误会了,你手都要摸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不直接坐你腿上呢?你可真是‘坐怀不乱’啊……”媳妇冷笑,儿子不耐烦地叫她打住,可媳妇还觉得骂得不尽兴,正要开始骂第二轮,呼啸的警车停在了店门口。
店里有客人报了警,说上厕所时,发现有人在隔间从底下门缝偷窥。客人吓得要命,赶紧用手机发消息给同伴,一群或热心或好奇的人合力把那男人堵在厕所里,等警察来了破门,才发现那人竟是厨师长。
厨师长像个老鼠一样缩着腰弓着背,被警察钳住胳膊逮进车里。
儿子和媳妇都傻了眼。
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闹大的,闹大了,谁还敢来吃饭?儿子见状,赶紧开车追上去。媳妇也要去,手刚把车门拉开,儿子忽然发了很大的火,当着全店人的面,对着媳妇大发雷霆,把过去的、现在的、积攒许久的怒火,一股脑地全部倾泻出来:“滚!去你妈的!”
儿子猛踩油门,车子连车门都没关上,就已飞驰而去。
第二天,媳妇说孩子寒假放假,来店里帮帮忙,体验体验生活。女孩子,才上高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就到前台跟晓梅学学收银。吴晓梅教了三天,教会了,就离职了。
店的营生最终要看厨师的手艺,厨师长人不怎么样,可做菜委实不孬。儿子夫妻俩舍不得让他走,就让他每天藏在后厨里,不许出来,可终是架不住报案人天天来闹,只能解雇了他。
店的生意开始变得不好。
媳妇开始觉得是不是店的风水不好。
媳妇去附近的道观求神拜佛,还把关公像请进了店里,每日开店先上三柱香,雷打不动。许是上天看出了她的善心,还真叫她遇到了一位高人。这位高人可不得了,据说曾经给银行行长改过风水,高人要了她的八字和店址,一通掐算,说道:“你是火命啊,命里三把火,天生适合做生意的,一做准发财!”
媳妇连连点头,她确实是做生意发家的。
高人又说道:“你们店的走势也好,坐北朝南,无挡无遮,财源滚滚啊!”
媳妇急了:“那大师,你看我这……”
高人拿出黄历翻了翻,又拿出手机查了查,把手机递到媳妇面前:“你看,这所谓‘财’,就像流水,你只有流入的,没有聚拢的,财也就流走了……你店门口是不是没有‘水’?要有水,可以建个池塘……”
“可大师,你刚才算我是火命啊,”媳妇不明白,“那有水了,火不就浇熄了?”
“你可以把店名改了,你现在这个店名不好,‘冰梅酱鹅庄’,笔画太多,也不合你的八字。改个‘火花酱鹅庄’吧……改店名要另外收费的。”
媳妇很满意,第二天就让工人来砌砖建池塘,还请回了两尊貔貅、一座金蟾。为显门口池塘不那么突兀,媳妇在里面养了十来条红金鱼,早晚喂食,儿子每天给店里海鲜缸换水时,顺便换小池塘的水。
女孩坐到柜台收银,儿子不太满意,每天再也不去柜台,只是晚上关门前,要多延半个小时跟女孩对账,少算了一盒餐巾纸钱,就要冷嘲热讽一通。女孩不理他,只是坐在旁边玩手机。
店里生意还是不景气,媳妇也很不满意,她发现儿子指派出去购菜的两个人,每天都在吃回扣。临到晚上店关门,儿子数落女孩时,媳妇借着火,又和儿子在店里大吵了一架。这次是媳妇气得开车离去,女孩要上车跟着一起回家,被媳妇撂在原地:“干什么?看店去!一分钱都别让外人卷跑了!”
外面正下小雨,儿子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拿了一瓶酒,跑去楼上陪包厢客人打麻将。女孩一个人抱着书包,站在外面,望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回来了。
儿子那桌客人一直不走,闹到半夜两三点。所有员工都走了,阿沙也铺好床铺准备睡觉了,女孩清点好收银台里的钱,收进书包里,关了店门。
半夜,雨声渐渐大起来,阿沙被吵得睡不着,准备下床上个厕所,刚起身,透过隔断的窗格,她看见饭店的大玻璃门外头,站着个人。
阿沙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挪身下床,在看清楚那人身影后,慌慌张张地拖踏着棉鞋去开门。难怪外面哗啦啦一通响,竟下的是雨夹雪,女孩子淋了满头的雪片子,又被雨打湿化去,僵立在门口那一点点屋檐下,冻得直打哆嗦。
“怎么了?快进来!”阿沙心中一惊,赶紧开门招呼她。
女孩拱着身子钻进门,抿着嘴唇,迟疑了片刻,说:“猫……家里的猫丢了,我出来找。”
她背着书包,编出这个蹩脚的谎言,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好,低过头避开阿沙的目光。阿沙只好顺着她说下去:“猫丢了?你爸还在上面陪客,要不要我叫他……”
“不要……”女孩摇摇头。
阿沙没有强求,她想,她确实是不愿意叫他的。昨天儿子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挖苦她,说她这账算的,出去打工,八百块一个月都没人会要。女孩估计还在生他的气。
“那要不我去叫老孙他们帮你找找?他们员工宿舍就在隔壁……”
“不要……”女孩还是摇头。
阿沙愣了愣,决定依女孩的,没去。她想起来,前两天吃饭时,老孙他们还笑她:“你是姓王吗?好像听说你不跟王哥姓,跟老板娘一个姓啊?”
女孩一个人坐另外一桌,不和他们嬉笑,也不回答,只是一个人边吃饭边看手机。阿沙想,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
“那你……”
“我就坐会儿,外面雨下太大了,一会儿小了,我就回去……”女孩抱着书包就要去搬凳子,阿沙连连招手:“那怎么行?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找也是一样的,你要么就在店里睡下吧,卡座沙发很软的,够睡。我有新被子,没盖过的,我拿出来你睡……”
“你今晚就睡店里,好吗?”阿沙轻轻问。
女孩没有回答,脑袋往下沉了沉,算点头。
阿沙给她找来条干毛巾擦头,又烧了壶热水叫她洗脸洗脚:“泡一泡,就热乎了。”
女孩第一次如此听她的话,顺从地接过毛巾,慢慢地洗脸洗脚,几乎阿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只是不说话。阿沙把被子给她抱来铺好,女孩钻进被子里,脸和头都蒙进去,等着淋湿的头发被捂热。
老人的被子,有肥皂洗过,又在太阳下晒过的蓬松棉花的味道,说不上来算是香,但是独特。阿沙帮她倒了洗脚水,又坐到她沙发边,女孩翻身缩进沙发内侧,把脸埋在被子里,那一大床棉被只撑出个瘦小的背影。阿沙想劝劝她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还说什么好,只好也回去睡觉。
屋外下了一晚上的雪,堆积到白天,映得四处格外亮堂刺目。女孩早上醒过来,阿沙似乎已经去忙活了,她睡过的沙发上有叠好的被子,还未装起来。女孩悄悄下床,看见前面桌上有一杯水——她不记得阿沙昨天给她递毛巾时有没有倒水,也许是倒了吧,她当时顾着洗漱睡觉,没仔细去看。杯子是店里常用的玻璃杯,水盛了八分满,已经没有了热气,只是静静立在桌上。女孩咽了咽喉咙,她本不渴的,但看见这杯水,莫名其妙地有些渴。她不想再叫阿沙去帮自己烧水,她走过去,拿起杯子喝下。
刹那间,一股浓厚的腥臭味道窜进鼻腔,喉舌间只觉得又咸又苦,女孩猛然想起阿沙的牙:老年人,嘴上全是皱巴巴的纹路,两片嘴唇干瘪得快要缩进去——怎么会有那么整齐的牙呢?
这一玻璃杯的水,恐怕是昨晚泡过阿沙的假牙,浸满了她的口水……
女孩“哇”地一下全呕出来。
女孩去洗手间漱了半天口,忽然觉得整个店里都充斥着那奇异的腥臭味,熏得她只想吐。女孩洗了把脸,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你去哪儿?”阿沙听见动静,从楼上下来。
“我回去的,”女孩正拿钥匙开门,看了站在楼梯上的阿沙一眼,想了想,总要说个地址,好让人报给她妈,“……我回外婆家去。”
“哦,”阿沙走过去帮她开:“我煮了粥,吃点再……”
“不要了。”火锅店的玻璃门前堆了很多雪,又和水凝在一起,冻了一夜,很难推开。阿沙努着劲儿刚推开个缝,女孩就飞快地钻出去,埋着头往前只顾走,怎么叫也不回来了。
雪还在下,蚕豆大小的雪片子簌簌落落地降下来,不过一会儿,女孩的脚印已经看不清了。风吹进袖口、衣领里,钻心刺骨的凉,阿沙披着棉衣,望了望雪里女孩的身影,关上门。
卡座上,女孩睡过的被子还堆成一团,阿沙把它铺开叠好。店里没开灯,卡座间黑色的木质隔断花纹透出一点点外头的光亮,可光过分亮,隔断又过分暗,总让人觉得不大相称。阿沙将被子放好,想起粥还在楼上煮着,赶紧又跑回厨房去。阿沙不开厨师用的猛火灶,那火苗窜起来实在吓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电磁炉,那是火锅店装修时剩下的——店里每张桌子中间都要挖一个圆洞,放电磁炉,这样烧得快,又比酒精安全。
小铁锅在电磁炉上噗噗地煮,阿沙把火关掉,把粥倒进饭盒里,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慢慢地喝。
粥喝完洗好碗,阿沙收拾了一些厨房里的剩菜,准备带回去给小狗吃。阿沙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下迈,这楼梯扶手是儿子特意叫人装的,红木的,从一楼直贯到三楼,楼梯上铺着绣金边的灰地毯,说这样显得店大气上档次,可坏处是叫人每一步都不知道脚踩在哪里。店里的墙面用青石砖贴了一层,砖叠得错错落落,砖缝间时见淤出混着沙石的水泥浆。原先若是哪家这样盖瓦,是要被笑话的,可现在不,儿子说,这叫时尚,刻意仿古,古色古香。
阿沙摸着墙上的石缝一点点下楼,黑色的砖、灰色的地毯似乎吸去了这屋里的所有光线,叫她每次下楼都分外小心。尽管外头一片明亮,可屋里只要不开灯,还是昏暗。这屋里的黑,是非要打开那顶上最大的灯才照得见路的——那是一只足有三层楼高的吊顶灯,极长的灯芯向下延伸,周围五片幔布蜿蜒伸展,摆弄出各种姿态,每次打开全灯都如同一朵巨大的莲花盛开。那是儿子整间店内装潢最得意之处,每次熟客上门,他都要拉着人家介绍,这灯花了他多少多少万。这灯成了镇店的场面,平时是不允许随便开的,太费电钱,只有每晚上客最多的时段才会打开。阿沙平时要洗碗,也只有每次锁门关灯时才能仔细看看它。她有时会想,那么大的灯,要是不小心掉下来,会不会把地板砸穿?
阿沙从灯下走过,拎着那一塑料袋剩菜,走出店,锁好门。彼时已经不下雪了,太阳出来,照得门口池塘上的积雪晶晶亮亮,阿沙忽然打了个寒战,昨晚下了一晚上雪,那塘里水那么浅,里头的鱼……
小池塘像是一面磨得不够透亮的镜子,一层薄雪敷在面上,厚雪积在边边角角,模模糊糊看不大清内里。但等阳光照过来,才发现这镜子其实打磨得极好,整一块池塘都冻住了,一眼能望到池底的瓷砖。数十条金鱼也跟着凝在里面,微张着嘴,保持着死前的姿势,红尾婉转,像滴在水中涣散的墨,像少女被风吹起的衣裙,是足够美足够艳丽的冰雕。
阿沙看着那冰下被冻死的鱼,愣在原地。那里面的鱼瞪着眼珠,看得她似乎也不会眨眼了,她只是看着,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阿沙胸口起伏,翻滚着,最后抑制不住地大吐特吐起来。
等晚上干完活,阿沙打包了行李,说要搬回去。
儿子愣住了,嘴里抱怨了两句,倒也没强行挽留。他前两天刚在店门口安好监控摄像头,今天也联系上一个卖消毒碗筷的,一块钱一套,砍砍价,不会比雇一个洗碗工贵到哪里去,况且人家还洗得干净。
这些儿子没说,只是说这一天天的都是事,叫他直发愁;只是叹气生意不好做,人也留不住——已经好些员工走了;只是最后许诺,等过年有时间了,会去看她。
儿子还是没给她结工资。
她丈夫原来就能说会道,儿子和她丈夫一个村的,多少也沾带些亲缘关系,一模一样的伶牙俐齿。阿沙一向笨嘴笨舌,原来说不过丈夫,现在说不过儿子。
阿沙不想辩,也不想要工钱,她原来只是想,在儿子店帮帮忙,有吃有喝,累点辛苦点,日子起码过得充实,这样也不用再苦巴巴地维持着自己那间小店了。现在她觉得,店还是要开着才好,每天赚得少,日子紧一点,但安稳。她还有力气,能做事,还守得住店,还能把院墙下小水沟旁的土翻一翻,栽一排小葱……
阿沙跟儿子客套了两句,扛起被子走出店门。
月亮在头顶,阿沙低着头在路上一步步走,雪在她脚下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入了夜又有些寒风,阿沙扛着一大包被子,并不冷,棉袄里还生出热烘烘的汗气。只是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一刀一刀,呼啸着,听久了竟真有些像铁器拉划,又有些像凄厉的嚎叫……
不对,是真的有哀号声。
阿沙听下脚步,寻着声音一步步往路边走,那声音一声响,一声弱,最后声源停在行道树下一叠破瓦楞纸里。阿沙把纸掀开,是一只小猫。
小猫冻得缩成一团,肚子卧在地面,腹部的毛被雪水打成缕,坠了好些冰茬子。阿沙僵在那里,一身的汗都发冷了,她有些怕猫。确切地说,她本就不喜欢小猫小狗这些动物……可万一,它是那媳妇家丢的猫呢?
阿沙有点后悔,那天没好好问清楚女孩子她家猫长什么样,可万一真是这只呢?这猫一身白毛,鸳鸯眼,耳朵尖尖儿长着一撮长毛,尾巴像扇子,一看就是好人家里出来的。
阿沙咽了咽口水,将行李包挎在肩后,小心翼翼地半蹲下,向小猫伸出手。那小猫冻得耷拉脑袋闭着眼,也不再叫唤了,似乎快要死掉。阿沙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一把将猫揣进怀里就走。
街道上没有什么人,这一段的路灯也坏了,这段时间工程队来施工建地铁,似乎把电缆铲断了。阿沙在街上大步地走,路上一片黑,只有月亮给她引路。月光散在林立成群的建筑上,大大小小的黑物脑袋顶都蒙了一层光晕,她忽然心情好起来,有些想唱歌、想吟诗。可想了半天,没一句歌接得出下半句,诗倒是有两句,“床前明月光”“长安一片月”……都忧忧愁愁,对不大上她现在的心情。于是阿沙只能继续埋头飞快地走,像是怀里揣着一个秘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前面不远处,那一片高楼大厦中显得尤为突兀的小院子。矮小的院墙围成一个圈,许多年过去,过白而又不够齐整的墙沾上灰尘蛛网,在月光下,沟沟壑壑都凸显出来。可能是下午走时门没锁紧,小狗偷钻出来,远远地,四只小细腿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向她跑来。
阿沙一下子气得要命,低声骂它:“谁叫你乱跑的!跑外面冻死了、被别人抓去了,怎么办?”
小狗听不懂她的话,还是围着她乐颠颠地跑来跑去,钻着空子舔她裤脚和鞋头。阿沙被它缠得没办法,作势要踹它屁股,小狗拱着头后退两步,没过一秒钟,又咧着嘴迎上来。
小狗缠缠绕绕的,叫她好半天才走到院门口。进了屋子,她把小猫裹在衣袄里,又赶紧去生炉子烧水,装了个热水袋给它捂。阿沙坐在桌前,盯着小猫的粉鼻头看了半天,直到见它呼吸似乎变得均匀,才稍稍放下心来。
阿沙伸直了腰想站起,却发现腿又酸又痛,根本无力起来了。她这才感觉到累来,上了年纪,总是不能做太多事:这屋里冬天潮湿,又这么多天没住人,床上已经有些霉味。再不情愿,也只能等到明天再打扫。好在刚才烧的水还剩了些……已是深夜,阿沙上下眼皮直打架,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从水壶里倒了杯早已凉透的水,还未来得及喝一口,就已睡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小狗卧在门后的窝里,桌上的衣褥里,小猫贪暖,缩进里头不愿再出来。旁边,那搪瓷缸子里,半杯清水微微荡漾,里面一条寸来长的小野鱼,鱼鳍破烂得几乎只剩下棘骨,身上鳞片被磨损得不剩下几片,鱼尾轻轻摇晃,似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