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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狐假 ...

  •   作为一个不是东北人的人,一一的东北话讲得出神入化。
      张口就来的东北话总是让人怀疑她的籍贯,但按照开学时她在种种表格里填的,她应该是南方人。这就更加令人好奇,于是我们又有了新的推测:她是否认识东北人,耳濡目染受到熏陶,导致口音如此?但这种猜测也很快被她亲口否认,她唯一承认的是她小时候每年春晚都看赵本山的小品。
      “东北话”和“幽默感”似乎是相伴相生的,一一通常讲口音不太重的北方方言,味道极醇正的东北话蹦出来时,多半也是她要嘚瑟显摆时——此时东北话的优势全面展现出来,一件简单的小事也能被她讲得绘声绘色、天花乱坠,加之肢体语言、表情动作辅助,事件中间或结尾穿插几个小包袱或好笑的梗,明年小品看不到她只觉痛惜人才。
      当然弊端也是有的,她常常口若悬河,满嘴跑火车,讲的又都是吹牛时的事,叫人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但也无妨,大家每天上课看书都累得要死,食堂图书馆间来回往复如奔命,晚上有人逗逗乐子,也挺好。
      听多了她的东北话,久而久之,就让人生出“这即是正宗东北话”的错觉,我们专业并没有东北人,这叫她愈加得意,直到近日我们去了一家东北饭店才戳穿她面目。
      国庆节放假,她格外兴奋,也格外阔气,原先吃个食堂都要算哪个档口便宜的人,第一天逛商业中心吃大餐,第二天又听闻某某东北菜好吃,吵着闹着要去。都是穷学生,哪有钱跟她这样耗?她呼吁号召了半天,没一人响应,宿舍里的另外两位室友早早找借口遛掉,我本也要去食堂吃饭,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丧气得很,走到门口,还是没忍心,又转回来:“……啊!我想起来,我有个快递到了要去拿,好像离那个饭馆挺近的,要不要去?”
      她眼睛一下亮起来,很快地换好衣服同我去。
      我去取快递,她就站在外面等,出来时,她抬头望着将黑未黑的天,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去了那家饭馆。刚坐上桌,见操着东北话口音的服务员过来,她立马身子挺得板正,点菜时,说出来的话也是咬字准确,一点儿口音都不带的,声音干净得能直接拎去做广播员。
      我惊呆了:“敢情你这口音,还能控制啊?”
      “怎么不能?”她小声嘀咕,眼里有得意。
      我笑起来:“我以为照你的性格,一进来会用东北话跟老板娘混熟,说不定还能给咱们抹个零什么的。”
      “我可不敢,”她摇摇头,“在人家面前讲,不是直接就让人听出来我说的是‘假东北话’了?”
      见我没太明白,她补充道:“原来我还很爱模仿广东口音,但是开学听说我们专业有广东的同学,我就不说了,怕露馅……”
      想想确实开学以来都没有听她说过广东话,大概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哭笑不得。我们点好菜,她又去柜台拿了两瓶饮料,等菜的过程漫长,相顾两无言,总不能大眼瞪小眼,我打开手机胡乱翻着微博,她也低头玩起手机。等到菜上来,她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说东北话吗?”
      “为什么?”我夹起一块锅包肉,耍了个小花招,顺着她的话回问过去。
      “你看过《青蛇》吗?”她又问。我点点头,我记得这是部老片子,上小学的时候看过,那时候只觉得画面很是恐怖阴森,里面张曼玉很漂亮。她说这部电影倒不让人意外,她似乎很喜欢这个片子,时不时地会提起,还拿来做比喻,但听起来都不像是好话:某日,她将室友新挂的遮光帘比作王祖贤挂的青纱。
      “《青蛇》里,白蛇跟她相公说话,时而正常讲话,时而唱戏,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都是小时候看的剧情,记不大清了。我知道她既然如此问,就一定会给答案的,而她似乎也没指望我能答上来,很快将后半句补上:“因为妖怪不会撒谎,白蛇说假话时,就是用唱戏的。”
      “你说东北话时,说的都是假话?”我半开玩笑地问她。
      “不是,”她挑挑眉毛,回答道,“我不说假话的。”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假的不是她说的话,是她的情绪。
      一一没有她看起来那么开心。
      作为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她的话让我嗅到了一丝不对,我正想再往问些,碰巧又一道菜上来,一一也恢复成平时的模样,笑嘻嘻地撺掇我动筷:“快吃快吃……我原来在我家那里,我周围都是……那样的人,和你们完全不一样的。我那时想,我是不合群的,于是我开始向往不一样的生活。可现在到了这里,我还是不一样的那个。你们是一样的,是正常的,是平常的。”
      她知道自己最后用了个不太恰当的词,挠挠头,却又想不出什么替代词,只能继续说下去:“人心,多鲜艳又鲜活的东西,千变万化,可最终,又还是它,只是它。我原来觉得它是最有意思的,才选了心理学。我想,人与动物差的不只是一张人皮,可究竟有什么,我想不通。”
      她把汽水打开,易拉罐环拉起的那一刻,罐子里的气从开口处喷薄而出,又转瞬即逝,像是一声叹息。
      时常听她胡侃乱侃,第一次看她如此词穷的样子,我有些诧异:“怎么会这样想?”
      一一灌了一大口饮料,艰难地咽下去,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故事,是我们老家那里,老人经常讲来吓唬小孩子的:说,我们老家后面那座凤凰山里,有个妖怪。”
      “不要听山的名字厉害,那妖怪不是什么凤凰,只是普通的野鬼狐仙之类的东西,有老一辈的人上山时见过它,说样子像狐狸,就当它是狐狸吧。那只狐狸修炼成精,听说人世繁华,就生出贪念,剥去了一个姑娘的皮,披着她的模样到处害人,先是上山砍柴的人一个个被吃掉,后来城里也有人失踪……于是有传闻,说月夜不要外出走动,会有美艳女鬼掏心……”
      “那她后来,是不是遇见了一个姓王的将军,想要嫁给他,还害死了他的夫人?”我替她接话,“这个电影我看过,比《青蛇》后出来,最后所有人都复活了,就女主死了。”
      “怪不得我奶奶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脑袋里总是浮现出相关的画面,原来真有这部电影?”一一恍然大悟,回过味来,又赶紧摇头,“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据说,那狐妖曾经被道士砍伤……”
      “对,砍掉了一条尾巴,道士的后代是孙俪演的。”隐约记得这电影好像是分第一部第二部的,我问她,“你要讲的,是前传?”
      “啊,可能吧,我也是听来的……狐妖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大差不差的。”一一顿了下,继续说道,“那时候,应该是民国,或是更远一些……清末?有道士来我们这里,好像是个名头很厉害的大师,说要为民除害。他到山上和那狐妖打了一天,打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道士拎了条狐狸尾巴下来,说他打不过那个妖怪。”
      “但很奇怪的,道士说,明明那妖怪当时有了机会,能一口咬断他脖子,它却没有这样做。它收敛了利爪尖牙,藏进之前那姑娘的皮囊里。在道士面前的,只有一个跪坐在地,赤身裸体,头发凌乱的妙龄少女。”
      “少女清清嗓子,用人的声音对道士说,她在山下四处游走过,做过妓女、做过渔妇,摆过小摊、挑过扁担,见了不少人,看了不少事。她是极聪明的妖精,听人说话,来往过客天南海北,个个口音不同,她都能学会七八分。位低者卑躬屈膝,位高者色厉内荏,穷者酸楚百态,富者阿谀逢迎,神情形态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她不懂,那一颗颗人心剖开,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裹着那样的心的□□,说出的话,截然不同?”
      “少女说,她猜不透人,实在太累,要做回普通的狐狸去。她自己借了道士的刀,斩去一尾,让他有的交差。道士把那尾巴留下,就又去云游了……我们那里,胆大的一户人家把它做成坎肩儿给孩子穿了,据说还挺保暖,应该是真皮。”
      “后来就经常有人在凤凰山上看见狐狸,开始是一只,没尾巴的,后来过了几十年,越来越多了。我们那儿也没人敢打,怕狐仙又发威。半夜经常听见狐狸叫——不过有一点好,我们那边家家户户都见不到老鼠,都被狐狸吃干净了。就算看见鞋丢了,也不会想到有老鼠,只会想是‘山上的野狐狸崽子把鞋叼跑了’。”
      “你们那里,还真是挺特别的……人与自然,相处的还挺和谐。”我笑笑,想起来她之前说的话,“你之前说,你家那边,都是‘那样的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人与自然那么和谐的地方……人的思想也挺随遇而安的,”一一跟着笑了一声,却笑得很勉强,“我爸妈从来就不指望我读大学,他们觉得做点小生意,回家打麻将的生活挺好。我周围的,没有一个心思放在上学,了不起读个职高、大专。很多女人都很漂亮,身材好,长相好,又聪明——像我表姑,嫁了个富商,去外地待了三年,外地话讲得比我们本地话还地道。可是呢,都拿聪明劲儿放在傍大款、钓富二代上了!等镀一层金回来,个个趾高气扬的,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哎呀,女孩子,到银行上个班,做个公务员,多好’、‘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到时候还不是要嫁人’诸如此类……好像她们此生已经是人生赢家功德圆满,现在是下凡普度众生来了!”
      一一咧了咧嘴角,喝了一口饮料。看她挺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能让她心里舒坦些:“或许,你愿意读书,就说明你和他们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吗?”她忽然抬起眼睛反问我,但更像是在反问自己,“到了这里,我发现,我跟你们也是不一样的。我自由散漫惯了,你们一点点上进,一步一步都走得很踏实。我不愿意,我总是有些抗拒……或许,我还是和他们更像一些。”
      “一一,你的思维很活跃,很跳脱,但这并不代表不好。”我尽量地去安慰她,“你可能只是还没有找好平衡,你看,就像你所说,这个世界上,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的。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只是生活方式不同。”
      “啊,对,就像我选心理学,我家那边的人听到这个,都说‘一一,这学了有什么用,当个老师不好吗?你是要跑去精神病院上班吗?’或是说‘心理有问题的才会学心理学’。’一一晃晃饮料罐,狡黠地眨眨眼,“但,我很小的时候就认为,是最早的那只狐狸研究方向出了问题。”
      “我学这个专业的原因,仅仅是想搞清楚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可是我这么说是没人信的。”一一夹了一筷子菜,“所以我只能找别的理由,‘你不知道,心理咨询师可赚钱啦,一个小时三百块’,只有我说这样的话,他们才会信……我像个江湖郎中,拿着狗皮膏药说能包治百病,到处骗人。”
      “原来我想,这种事情不会长久的,等我书读多了,我就会变得聪明,会做出更有智慧的决策。可现在看来,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差别,到这里也是在骗人。我解释不清楚了,做人真的难……”
      她像是喝醉了,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说罢还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喝了口饮料。
      看她的样子,我忽然记起来,印象里,一一从来都不喝饮料,只喝白开水。这次很难得,一罐汽水边吃边喝边胡扯,听听罐底敲在桌子上的脆响,应该已经见底。
      一一喝饮料很有气势,两指捏住瓶身,仰头一灌,易拉罐放下时还要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口气,两眼神色迷离,像是喝酒喝蒙了。
      她的样子实在夸张得好笑,但看她面颊通红,又让人有些担心,我问她:“你是不是饮料过敏啊?”
      她真的喝醉了,眯眼笑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啊……不能说,”话说到一半,她好像清醒过来,摆摆手,“说多了就不好了,对我不好……”
      我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突然消失,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一个不注意,没看到她喝多了溜到桌子底下去。我急忙站起来找她,一一身上的衣服堆在她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鞋子袜子扔在地上。那一摞衣物里,有什么东西撑得她的白衬衣时胀时缩,像是在呼吸。
      我愣了半天,强行做好心里建设,小心地将衣服揭开,是一只小狐狸。
      这是很难认出来的,毕竟它长得实在不像地地道道的狐狸,一身红褐相间的毛像杂草,长得乱七八糟,模样更像是个胎毛未脱的小猫或小狗,但尾巴蓬松厚实,鸡毛掸子一般,末梢还带一点白——我猜它应该是狐狸,就姑且叫它狐狸吧。
      那小动物蜷成一团,尾巴盖在身上,睡得正酣。我终于醒悟过来,吓得赶紧四处看了看,还好这家饭店人不多,我们又坐在角落,应该没什么人看见。
      我强装出镇定的样子,把它和衣服鞋子一起装进快递盒里藏好。到柜台准备结账,老板说,刚才我们那号桌的小姑娘过来拿饮料时,已经付过了。
      我没养过动物,小时候养过时间最长的就是蟋蟀,三个月,就死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这大夏天的,楼下的流浪猫都找阴凉地待,这狐狸捂在密不透风的帘子里,肯定也热。我顺手打开了空调。
      心里一直不安,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我在网上找了《画皮》来看,发现电影没拍前传,剧情也和一一讲的不大一样。
      “好热……”
      乱蓬蓬的,一头黑发,惺忪睡眼,是一一。
      “啊!那我开空调。”我赶紧按下遥控器。
      “我怎么记得,好像之前听见了你开空调的声音,我是在做梦?”她皱着眉头,或许酒劲还没醒透,头卡在床帘中间,仰着脑袋愣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我回答她:“我确实开了,开了一个小时。后来觉得有点冷,就关掉了。”
      “哦……”她点点头,脑袋又钻回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她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下来。
      “刚才吃饭的钱,我转给你吧。”我对她说。
      “不要。”她斩钉截铁地摇头,拧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下半瓶,“我请你的。”
      “……那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了吗?”我试探着问她。
      她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儿,突然睁大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东北口音响彻宿舍:“那饮料里指定有酒精!我酒精过敏,那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菠萝啤啊……”
      看她那样子,我哑然失笑,心里安静下来,到嘴边的问题还是没问出口。
      我后来微信转账给她饭钱,她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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