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宜》槐澜

24、谈话

　　可不就是拜他所赐！

　　就是林宥岚，害得他银灰色西装所包裹的华丽成熟，荡然无存。

　　狠狠斜了那罪魁祸首一眼后，陈沪才转头搭理起身旁的吴峥。

　　“你小子也交白卷了？”陈沪不耐烦道，“还是说，你想陪着他挨训？”

　　他此刻没心情对吴峥说些久违的问候之语。

　　吴峥很机敏，见势赶忙摇头，后撤步逃了：“别冤枉我啊，我可是要被留在学校高考光荣榜上的人。嘿嘿，沪哥，拯救任务就交给你了。”

　　话是递给陈沪的，可使出的眼色却是朝着林宥岚的，是在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林宥岚了然，点了下头以作默认。

　　聒噪的家伙脚步倒快，还未等陈沪反应，一眨眼就消失了。只是他那临了的一句，毫不意外，引来了许多好奇者的注意力。

　　仅仅是“高考光荣榜”这几个字，在高二年级的走廊里出现，就已够嚣张了，后边还跟着句什么“拯救任务”，这话一亮，如果不是看周围没放置着摄像机，陈沪还会以为这是在拍好莱坞大片。

　　富家少爷学校遇难，超级司机出手相救？

　　拉倒吧。

　　平心而论，去动物园当猴子的差事，跟这“拯救任务”比起来，实在也没差多少。

　　陈沪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注意到了，随着吴峥仓促的离开，那些原本对准吴峥的目光，一大部分又空降到两人身上。

　　他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两个从一开始站在那里，就格外引人注目。

　　屋里扫地的人是动动停停，路过的学生是不动声色地偷瞄，而那些多事的学生就算已走过这段砖石，也还要费劲扭回头多看几眼，根本不管自己头身分离的模样怪异与否。其中有知道内情的，也有不知的，但无一例外，都在小声议论着。那架势，像是生怕自己会在这信息时代落后于别人一样，大概连死，都要祈求能抱着自己大脑里储存的芯片一起西去，如此长埋地下，也不会无聊。

　　墙贴上的各界名人委屈至极，心想自己何曾这样受人爱戴过！可站在那里的“西装模特”没觉得荣幸，他被盯得头皮发麻，心中甚至现出一丝心虚来。

　　就如同，他真是“罪孽深重”一样。

　　意识到这事不能广而告之，陈沪尴尬咳了下，又往前探了两步，凑近了林宥岚，连问他话的音量都降了下来：“林宥岚，你怎么回事？”

　　林宥岚倒对那些眼光没什么反应，只神色淡淡地回道：“就那么回事。”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陈沪逼问他说，“为什么交白卷？”

　　“不会。”

　　这话是林宥岚瞎说的。他有会的，只是不写。

　　而陈沪没打算让林宥岚用两个字蒙混过关，所以追问不舍：“凭什么你不会？”

　　这话问的没什么意义，但陈沪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算是得了一句“太难了”或是“听不懂课”的借口，给他留个出主意的余地，也能稍微让他冷静一点。

　　但林宥岚不给面子。

　　他还是那副万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我不听课。”

　　这实际上又是撒谎。他偶尔也听。

　　见林宥岚回答得理所当然，陈沪有些急了，他抬起一只胳膊，指着林宥岚旁边那扇开展了的门问：“那整整一天的时间，你都坐在教室里干什么？”

　　“等放学。”

　　陈沪被噎住了。

　　林宥岚的每个答案听起来都很“过分”，但如果分析起来……又算是奇葩的合理。没听课，所以不会；考到不会的，所以没办法。对付这种拷问，林宥岚似乎游刃有余，他知道直白最能堵别人的嘴，到处找借口，反而会让他落了下风。

　　但陈沪总觉得林宥岚是在犯倔，是在赌气，他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因为再怎么不会，就是随便往那答题卡上踩一脚，也总能对几个吧？

　　交白卷，是态度问题。

　　又凝视了这无畏的人片刻，陈沪才叹了口气，说：“待会儿再跟你算账，现在先带我去找你们班主任。”

　　他没忘，他这代理家长，是带着使命来的。

　　像是把他的要求认真考量过一番，林宥岚垂下眼思索几秒后，终于挪动了身子，绕过陈沪，往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去。陈沪也没闲着，他一边走，一边再动手打理过一遍自己的着装：先是正了正领带，再是优雅地抬一下肩膀，将西装调整到一个完美适配的地步，最后，还不忘来个挺胸昂头，亮出个气势。

　　办公室就在六班和七班的连廊中，林宥岚不过带了几米的路，就在右侧左数第二扇米白色钢质门的门口停住了。

　　令陈沪没想到的是，林宥岚没有直接敲门，反而是侧过身给他让出了一个空位。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轻偏了一下头，为陈沪做了指针。

　　像是在对陈沪说：看你表演。

　　陈沪一切就绪，当然也没什么顾虑，他清了清嗓子，就迈步上去叩响了门。里面逸出的一声“请进”余音未落，他已搡动而入。

　　先映入陈沪眼帘的，是正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书法作品，是四个大字——宁静致远，他只能确定那不是草书，因为上面没什么龙飞凤舞的笔画，再往下看，偌大办公室中，只有四个办公桌摆成个“十字”相对，只有正对着门那侧靠里位置的办公桌里，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着一件浅黄色衬衫，看起来年纪比他要大些，只是不管那嫩黄如何端庄，她眉眼间的疲态都无法掩饰，也幸好是有一副金框眼镜挂在鼻梁，才能将她不悦、烦躁的神情压淡不少。停止敲动键盘的手，女人在抬头和他对视的那一刻，甚至还露出了礼貌的笑容。

　　陈沪知道那是林宥岚的班主任。

　　走近了看，这人桌上的一台笔记本，已被杂乱繁多的英语课本和英语资料围簇，只有角落里一盆多肉，怡然自得，有恃无恐。

　　“您好，”陈沪收回眼，又看向女人，语气十分温和，“我是林宥岚的家长。”

　　女人也站起身来：“您好，我是宥岚的班主任，我姓刘，您是林宥岚的舅舅？”

　　“不是，我是他叔叔。”陈沪微笑着道，“但现在是我管他。”

　　“哦，这样……”刘旭丹短暂沉吟过又开口，“今天请您来，是想跟您聊聊宥岚的事。”

　　刘旭丹觉得林宥岚的家庭实在神秘，父母的踪迹半点儿都不透露，能联系的只有一个神出鬼没的舅舅，好嘛，现在又来了个叔叔……有些措手不及是真的，她是给林宥岚舅舅打的电话，现在来的却另有其人，可是能怎么办呢？她还是得按计划行事。

　　不过，只要稍稍留神，就能发现，林宥岚是随母家姓的，因为据提供的资料中显示，他的舅舅也姓林，想必这应该不会是巧合那么简单。

　　陈沪也十分迅速地进入了状况，回道：“我知道，是他考试交白卷的事。”

　　刘旭丹摇了摇头：“不止。”

　　“坦白说，校长已单独找过我，问过我情况。”刘老师没打算讳莫如深，让事情变得复杂，于是直言，“不管当初宥岚是怎么转过来的，反正依他来看，他是觉得，有必要劝退宥岚的。”

　　“劝退”这两个字还是有一定杀伤力，陈沪哼笑一声，又正色道：“刘老师，这是学校的规定吗？因为考试交一次白卷就劝退？听起来不大合理吧。”

　　面对质疑，刘旭丹很镇定，她抬脚缓缓绕过两人，直步走到门旁按亮了屋内的灯，等转过身，才将校长给出的理由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从林宥岚的作风问题开始，再到他两次月考的成绩，校长的话大体表述了这样的意思：林宥岚以往那些打架、不服管教等恶劣行径是出了名的，三中允许他转学过来，已是担了“舆论风险”，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从第一次考试得倒数第一、第二次考试交白卷的行为来看，他并不知恪守本分，也并不知悔改，所以学校不能坐视不理。

　　最后则是一段冠冕堂皇的夸赞，校长将三中的“悠久历史”和“傲人成绩”细数了一遍，言外之意，是林宥岚的存在，怕是会拉低他们的平均分数，也会毁掉他们的名誉。

　　不管其中有没有夸大的成分，学校的观点已摆在了明面上：林宥岚毫无潜力，是学校的隐患。

　　既是隐患，哪有不消除的道理？

　　陈沪从夸赞的那一段开始就没再听下去了，等刘旭丹说完了那些所谓“校长的意见”后，他突然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说：“刘老师，时间也不早了，我看您也很忙，有什么解决办法，您不妨直说。”

　　刘旭丹一时沉默住了。

　　“学校如果已作了决定，那么想必我今天来见的，也不会是您了，我说的没错吧？”陈沪露出了一个笑容，“既然有转圜的余地，那我们一定做到。”

　　自信而果断，聪明而理智。林宥岚看着这样的陈沪，觉得十分稀奇。

　　“是的，”刘旭丹讲到正题，语气郑重起来，“作为班主任，我提了建议，那就是对林宥岚的观察时间，再往后延长两个月，直到这个学期结束。”

　　“领导们接纳了我的意见。”

　　“而我的要求是，在这期间，林宥岚必须有所进步。”

　　……

　　所以这才是最终目的。

　　不是要数落林宥岚“罪行累累”，而是要，再给他个机会。

　　陈沪不知道这个班主任为何帮林宥岚，他只深谙自己的使命，只要林宥岚还能留在学校，一切都好说，于是，他连当事人都没过问一句，便自己做主，表明了态度——

　　“我有信心。”

　　这话冲动说出口，如覆水难收。

　　陈沪在坐上驾驶位的那一刻，才猛然惊醒般，说道：“我他妈有个屁的信心！”

　　那可是你叫他往左，他偏往右的林宥岚。

　　后座的人嗤笑一声，仿若一个花了钱来看电影的、冷静的旁观者，想退场就退场，而这事全然与他无关。

　　看得叫人生气。

　　于是刚发动了车子，陈沪就已忍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要跟林宥岚算账。

　　“林宥岚，我以为你来了三中，跟吴峥一块儿，会静下心认真学习的——”他说，“你跟你舅舅没有达成共识？”

　　林宥岚只从手机屏幕那里分出了一秒钟的眼神给陈沪，悠悠回答道：“只是不被退学的共识。”

　　“但你差点被退学。”陈沪是皱着眉强调。

　　“至少现在没有。”林宥岚也有样学样。

　　“……现在是没有，但我想问你，你是真的不想上学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之后没有，他明明一脚已踏入“鬼门关”，如果还不及时去求医问药，另一只迟早也得迈进去。

　　林宥岚不说话了。

　　他看重林仲成的劝导，所以实际上没想做被学校开除的事，这件事……是个意外，因为他根本也没预料到，交一次白卷的做法，会产生这样严重的后果。

　　为什么交白卷？

　　因为他有一根说不清楚的筋别着，隐隐痛着，连带着呼吸都难受，所以，他权当这是发泄的出口。

　　陈沪看出了林宥岚并不想退学的态度，所以进一步揣测着：“你不会是失恋了，才交白卷吧？”他不得不联想，林宥岚这种报复性的行为，与那个为他掉泪的人有关。

　　“别做这么幼稚的事。”他接上一句。

　　林宥岚滑动手机屏幕的动作倏地一滞，从嗓子挤出两个分量不轻的字：“不是。”

　　陈沪撇了撇嘴角，提醒道：“我不管你因为什么，你听到你班主任说的话没有？”

　　“嗯。”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名声不好，学习不好，被学校当成“高危漏洞”，是那个唠唠叨叨的班主任，为他博来一个缓刑。

　　“听到就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后面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陈沪知道，如果把话说成“以后必须给我好好学习”，那就没意思了，林宥岚也不会听。他这样说，是在豪赌，就赌林宥岚，在乎这些关心他、为他付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