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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分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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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无人说话,气氛沉闷而干燥,陈津宜觉得自己宛若走进了一片戈壁荒漠之中,被晾晒得皮肤都开始皲裂。
少年依旧坐她左边,偏着头朝向另一侧,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他是在用意识建造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好将陈津宜隔绝在外,所以陈津宜透过他,只看到了那沿着墙缝滴答而下的黏腻、浓稠的死寂。分分秒秒,都在烫她的心。
也是这灼烧的感觉,令她意识到了一个残忍的事实:从惊惧到心疼再到失落,少年沉默的背面,肆意支配了陈津宜一切负面的情绪。
当下惊惧的感觉最深刻。林宥岚的质问,甚至是指责,害得陈津宜愣在当场,而他猛然离开的背影,更是让她回想起“林宥岚”这三个字,原本在她心中有多危险。
陈津宜本想自己骑车回家,只是等她跑完步时,林宥岚已拖着书包,站在操场外的小道上等她。跑过数不清多少次的四百米后,她累得浑身雾气腾腾,没力气去仔细观察他的脸。等她再想看清那人的表情,却彻底失了机会。
他在前面一直走,她推着车子在后面一直跟。
而她也没能将道别的话说出口。
从背后看,林宥岚身姿端正,脚步沉稳,可陈津宜极强的共情力,为他拉响了警报。他将温柔的自己瞬间风化,又亲手把那些残骸拼凑成满是攻击性的一面,虽然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有一百五十公分之远,但林宥岚突如其来的无奈与痛苦,他心中那一声声沉重叹息,仿佛与她近在毫厘。她目不转睛,鼻头有些发酸。
坐车上后,陈津宜才开始试图分析,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回溯。
他是林宥岚,标榜的是“随心所欲”、“惟所欲为”——这一点,陈津宜上一刻还自以为了解,可眨眼之间,这种自信就天崩地裂。她又开始觉得陌生。
他此刻疏远的样子,这触目惊心的落差,予陈津宜血淋淋地剖析:林宥岚主动靠近了一步,又毅然决然退回了原点,而他们偶然的友情,不过是撒向掌心的一把细沙,她片刻拥有,又要匆匆失去。
像何念一样。
得而复失,不如不得。
陈津宜闯入了冠他之名的沙漠,被从墙另一边侵袭过来的漫天风沙迷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去揉动眼皮,两颗冰凉的晶莹已掉落,残忍在她脸颊,挖出两道水光沟壑。
连她自己都意外。
后面几天,林宥岚都没再来操场。
枝柳在夕阳的剪影中又跳过好几场恰恰热舞,晚自习的铃声又震耳播放过好几遍,她又穿过一次硬底的帆布鞋,从四百米加练到了八百米。他都不在。
陈津宜的步履一如往常,只是,每当她回头看到远处那长长石阶上,或有别人,或空无一人时,每当她蹬着车子走上那条回家的路,看到眼前的景物变换得极慢,楼房和花草仿佛都摇摇欲坠时,她会觉得别扭,她会想起林宥岚这个人。
承诺是他作的,也是他先打破的,他霸道得无厘头,来即来,去即去,让一切关系,都由他决定。
而她永远被决定。
这也正是他们的悬殊之处。
陈津宜逼自己从期待中抽离,只当和这人认识,是她做过的一场梦,现在他的消失,不过代表梦醒。
她当然也该醒来,海市蜃楼,终归是幻象。
所幸陈津宜近日的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了学习上,所以她顾不得一直悲伤。
自从上次语文老师找陈津宜谈过话,她就不敢在课上浪费春光了,不仅如此,她开始几近疯狂的、拼了劲儿的认真学习。她虽不是积极回答问题的一个,但却是反应灵敏、识记迅速、用功最多的一个,她揉着僵硬的小腿,做题到深夜,又背着古诗词,蹬车去上学,就连原本午休睡觉的时间,也被她拿来默写单词……除了跑步的那个时间段,她在“学生”这个角色中,心无旁骛。
这些临时抱佛脚的功夫,全都为了月底那场无比重要的考试——四月的最后一天,是高一年级分科考试的日子。这一天,学生将按照高考的形式,针对自己所预选的科目,进行一次初步的模拟考核。
陈津宜之所以觉得它重要,其一是因为这次的成绩,很可能直接决定她的未来。高考的模式是“3+1+2”,除了语数外以外,学生需要自己另选主修的三科。陈津宜自己的喜好是完全偏向文科的,如果由她来决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史地政”三项,尽管那是班主任口中的“危险搭配”。
但她不能擅自做决定,这样的大事,她需要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
陈津宜是吃过饭、刷完碗,才忐忑走进他们卧室的。陈厚正靠在床头一个立着的枕头上,眼睛看向墙上悬挂的小屏电视机。电视里正演着一部近日热度很高的家庭剧,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吃饭,欢声笑语的,好得如蜜里调油。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就在此了,此刻这房间里也是三口人,只是陈津宜面前根本没有什么欢声笑语。她刚说到分科分班的事,甚至还没提及自己想选什么,陈厚便已一副了然的样子,开始抱着手机搜索什么。胡映荣也没往下问,她像压根没听见似的,正拿着一块涮洗过的灰色细绒抹布,仔细擦拭陈厚那双满是尘土的黑皮鞋。
陈津宜对着这样的情景有些无语,还好没多久,陈厚便说话了。
“我搜了搜那个宁海财经大学,理科能报的专业更多,而且去年理科平均的分数线,比文科低。”他抬了下头,很是慎重地说,“就选理科的方向,更保险点儿。”
陈厚不懂专业,不懂分数线和报考人数的关系,也不懂理科有哪几科,他只能辨别,哪个在他眼中是代表着“容易”。
那果断的语气里甚至不存在商量的意味,陈厚似乎忘记了,女儿已是个思想独立的高中生,需要有自己的规划和想法。他依旧固执地想掌控着陈津宜的未来,且十分笃定似的,只要他大手一挥,世界就会雷霆万钧、云翻雨覆,陈津宜也会听话。
因为陈津宜一向听话。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乖顺的人,其实心中藏了很多汹涌的异动。
她不满,她难过,这个本该最贴心自己的男人,话里话外,在意的并不是她喜欢与否,他在意的,是他自己的目标,有多大的概率可以达成。
此刻陈厚和提醒她竞选班委时,有着一样的,计算、谋划的表情。陈津宜读懂了那种表情——他欲壑难填。而她,好像变成了一台只会闷头帮他完成心愿的机器。
可她不是,她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渴望得到爱与关怀的人。
是他的女儿。
所以她拥有在不被理解时感到心痛的权利。
也是此时,陈津宜那瓢泼的、纷乱的忧伤中,突然闯进一个温柔的声音。
它从固封的匣子中传出,絮絮响起,逼得她灵魂都颤栗。
她认得,那是一条安静沉谧的小巷,那是林宥岚舒缓、空灵的声音,他仿若坐在那里,洗去了一身戾气,安静而从容,又莞尔与她说道——你自己更重要。
对上他一双清亮且坚定的眼眸,那里处处写满的是,自由。
如弦音丝竹过境。陈津宜的躁动不堪和举棋不定,都神奇般地猝然而止了。
是啊,什么时候,她的喜好都不能成为最重要的选择标准了呢?她总是被决定,可她也想决定自己的人生。就像当上语文课代表的她,才真的是她,才真的快乐。
措辞了有许久,最后陈津宜还是放弃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正视着陈厚的眼睛,离奇坚定地说:“爸爸……我想报文科。”
紧接着她又补上一句:“我真的,更喜欢文科。”
陈厚意外地没发急,他又反复问了陈津宜好几次,陈津宜都没改口。
她仿佛又回到了竞选语文课代表的那个上午,而她知道,无论她的说辞多么笨拙,她这样做,都是正确的。
最后这件事是这样决定的:如果月底的这次模拟考试,陈津宜能够凭全文科,得到好成绩,她就可以心想事成;如果不能,那她就得听陈厚的主意。
陈厚近日的心情也不错,陈津宜能感受出来,因为他不仅没对她的“自作主张”生气,还在最后加上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筹码——如果陈津宜考得好,他会给她买一部手机。这也是陈津宜觉得这次考试重要的原因之二。
自从上次教训过胡映荣以后,陈厚好像变得宽容、大度起来了。这阵子他总是笑呵呵的,说话也不再疾言厉色,陈津宜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归精神松懈了些。
胡映荣这时才发表了两句意见,她讲到,她老板家的儿子跟若若是差不多的岁数,那小男孩不光会用手机,连游戏都会玩了。她又说到,一个高中生,该有个手机了。
有了这约定以后,陈津宜开始发愤用功。
班上的同学好像也都很在意这次考试,因为陈津宜发现,她们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平和了很多,最起码不会总拿一双冷淡的眼睛盯着她了。于涵没再聒噪地传些小道消息,齐姚也没再冷一句热一句地让她难堪,连徐静婵都找她问过一道语病题。她们大约是都顾着复习,所以没多余的时间消遣她。这下,陈津宜才体会到“大隐隐于市”的美好。
至于何念……她们近来关系也算不错。
不知语文老师是何等的用意,她好像最近总挑着机会,围绕着课文,出个可辩的题,然后要学生以两人小组的形式合作讨论。按座位来算,陈津宜是要跟何念一起的。
一开始她还觉得尴尬,她只扭过了半个身子去,像迷途的羔羊般,看看另外其乐融融的小组,又看看何念。
倒是何念主动笑着说:“津宜,你往后挪挪椅子,我们坐近些好讨论。”
她又看到那个可爱的笑涡了。陈津宜的心砰砰直跳,她道了声“好”,便急忙搬了椅子朝后,直到让它与何念的桌子边沿紧紧贴住。而后,陈津宜拿过了课本在手上敞开,又侧着身子小小蠕动了一下,整个人向何念凑近、倾倒。
像一朵寻靠阳光的向日葵。
她嫣然浅笑,眼眸里有藏不住的熠熠光辉。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这一段多好,陈津宜想,她一点儿都不想往前走了。
可惜时间永远匆匆,从不停步。
四月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上午三科、下午三科,陈津宜考试考得头都发晕。从最后的交卷,到去车棚推车,再到拿钥匙开门回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陈厚和胡映荣好像问了她什么,她没认真听就回了卧室。卸下书包后,她像摔倒了一样,直愣愣地往自己床上趴。直到再次睁开眼,看到自己右手的大鱼际处,有蹭到的2B铅笔的灰黑色印迹,她才缓过神来。
十二个考场,分别代表十二个选科的组合,而她在自己的考场里,看到了好几个同班同学,其中就有于涵和徐静婵。这也意味着,之后……她们大概率还会在一个班。
忙碌、紧张的考试结束了,陈津宜迎来了劳动节的三天小长假。
虽是劳动节,且一家四口都休息在家,但竟没有一个人打开卧室的门,出来勤奋“劳动”。陈津宜是醒得很早,但她不想出被窝。听到外面没什么动静,她便又靠回自己的枕头上,开始睁着眼空想。这是家中难得的,只流淌着安静和温馨的时刻。
陈津宜想到了自己从第一名到第十五名的各个名次的可能性,想到了新手机,想到了于涵和徐静婵,想到了马上要举办的运动会,想到了答应过吴峥的话,也想到了……林宥岚。
直到晌午,客厅电视机的声音才响起。
胡映荣在家,她就会被免去打扫卫生的责任,而陈厚下午又出了门,不知找谁喝茶聊天去了,于是陈津宜深觉轻松自在,与陈若若窝在沙发,煲了一下午的电视剧粥。
吃完晚饭,陈津宜又出去跑了步。与学校的橡胶跑道不同,旁边那座小公园的行道大多是混凝土的材质,跑的时间久了,脚底板会砸得生疼。但陈津宜没选择放弃周末和假期的时间,她一天不落地跑,就是想让自己最后的比赛成绩能更好一点,有进步就很好,那样的话,她起码不会问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