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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芙蕖满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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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名的香气四溢,御书房中更添一丝令人心悸的肃静。
天帝掷下手中的烛龙毫笔,眉心霎时皱成一团。
“蠡章还未寻着么?”
面前立着的仙使,一身玄色皮袍上沾着不少风雪,显然千里迢迢奔赴而来。
他抱拳行礼,“回陛下,属下们寻遍了寒天北境,六十四处冰穴,七十二处天墟,大大小小三百六十个可藏身之冰湖,均——未有所获。”
“啪”!天帝重重锤向案边,即便再结实的帝休神木所制的书案,亦发出一声闷哼。
“不成器!蠡氏一族,当真辜负了孤之心血。”年轻的帝王含了无边的暴怒。
满屋的仙娥和侍从都跪了一地,俱俯首不敢抬头。
九万年前,魔道在仙界青天海古战场被诸仙挫骨扬灰,最终溃败逃散。
魔尊被祭出的上古杀阵诛魔阵诛灭肉身,然其元神竟久久不散。
老天帝将其元神封印,为杜绝后患,他让天宫四尊分送仙界四极苦寒之境。除了天帝一脉,就连押送元神的四尊和镇守天将都不知,自己这方元神,究竟是真是假。
是以,魔道蓝芜在过去九万年中,虽叫嚣了数万次要来天宫找天帝小儿算旧账,却迟迟不敢盲目向四极进发。
一来秘境难寻,二来四极之处守将均为老天帝亲卫后人,法力高强。魔道即便偷偷溜去,也未必有胜算,若是恰好碰到了迷踪疑阵,更是前功尽弃。
老天帝羽化之后,整个仙界便只有新任天帝一人知晓真正的魔尊元神下落。
寒天北境——便是魔尊元神的真正所在。
可偏偏镇守寒天北境的天将蠡源薨逝,其子蠡章刚刚接手三万年,便生出不少荒唐事来。往日,天帝念在其责任重大之际,往往小惩大诫便算了。
如今,蠡章竟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简直荒谬!
一时间,御书房内弥漫着典雅的馨香,然这香意此际闻来,没来由地让人顿生浮躁心惊。
年轻的帝王负手行到窗前,久久不语。
“陛下——”文官小声禀报,“天机仙翁刚回天宫,正在御书房门外,求见陛下。”
帝王的沉寂眸中忽然有了一丝亮光,“哦?回得正巧,快请仙翁进来。”
他旋即转身回案前威严落座。
一身水墨外袍的飘逸老翁刚刚步入,“陛下天安——”还未行完礼,便被书案后快步走出的年轻帝王亲自扶起。
天帝满面俱是愉悦之色,“仙翁来得正是时候,孤正在犯难。寒天北境之事,干系重大,孤正要同你商议——”
天机子摆了摆手,“陛下莫急,依照天规,天地四极魔尊之事除天帝一脉,其余人等不得过问。陛下还请谨守天规,莫要过多透露给臣下。”
天帝话到嘴边,闻言却似回了神,默默地将余话吞了下去。
老天帝制的天规,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仙翁此次回天宫,是……”天帝转身坐回书案之后。
“陛下,昊阳镜现出新天机。”天机子挥了挥手,御书房中便现出一道细密水幕来,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卷轴,朝那水幕掷去,水幕上便逐渐聚拢成型,顷刻间便有了人影。
一片白雪茫茫之地,灰蒙蒙的天际下突兀地矗立着三座苍茫雪峰,直入云霄。
“寒天北境?”玄色皮衣的仙使大声惊呼。
天帝皱着眉,轻轻点了点头。
那雪峰围成的山谷之中,隐隐有红光闪耀。那便是封印禁地。
而南向的最高峰上,一处伸出的石台上,却赫然有个身影正盘膝而坐,于苍莽冰天雪地之中,孤独地镇守着身后的封印之地。
“那人是?其模样绝非蠡章!”即便模糊的人影身上覆着厚重山雪,天帝一眼便瞧出端倪来。
“鸿蒙混沌,必生开天之祖;山雨欲来,必有土掩之法;倾流覆下,必出顶天之士。”天机子抚须一笑。
天帝若一道灵光闪过,暗自点头。
对呀!如若蠡章缺位,再寻一人顶上便可。
可是若随意指派新天将,其真元之气与蠡章截然不同,此间变化定然会被魔尊所洞悉。
若是新守将真元灵力太弱,说不定被魔道窥见弱处,后患无穷。
究竟选何人去,才能让魔尊即便有所察觉也不敢妄动?满朝文武,神佛满天,选谁才最为合适?
“何人能立即继任,又名正言顺,且不露锋芒?”天帝按着头,闭目一叹。
“陛下无须忧心,四海宇内诸神之中,此时最符合陛下要求的,便只有通天紫宫那一位。”
仙翁庄重点头,丝毫不像顽笑之语。
天帝眉间皱得更紧,天机子方才的意思不就是……
可它在玲珑结界之中,如何能将它带离天宫?
文官慌张趋来,“启禀陛下,玄臻神尊在外求见……”
天帝烦躁地打断,“不曾见着天机仙翁在此么?让玄卿等着便是。”
文官头埋得更低,“陛下,玄臻神尊的确有紧急之事……”他上前两步,凑近天帝耳朵,轻声急道,“赤魔从卫道金院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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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心从四季台回来时,已经临近午时。
温廷说过,玄臻会帮她向天帝进言,一定帮她减轻刑罚。
果然,天帝盛怒终于消了不少,本来引助魔道入天宫该判天雷之罚,后改为在四季台受凄风苦雨之刑。
不知为何,这小小刑罚竟然引来了沉秋,她也在风雨之际召来数重风雨,从夜心头顶毫不留情地浇落。
监刑的偏是量道法堂玄臻麾下,此番私自加刑本是触犯天规之举,他却浑当没瞧见。
夜心对着沉秋的百般冷言一言不发,咬紧牙关,拖着浑身的湿雨水,顶着凌乱的长发,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回到了通天紫宫。
大门在身后阖紧那一刻,她才方感到浑身冷颤。
门僮关好大门,赶紧来扶她,“夜心姐姐,你……你撑住,我去九天回春堂请个医仙来。”
夜心一把抓住他衣袖,摇了摇头,“不用了,左右不过是两场风雨,哪有那般虚弱。”
门僮忧虑地仰起脸来,“真的无事么?可是,你的脸都白了……”
夜心挣扎着站起身来,勉力朝院内走去,“无妨,莫要担忧。”
好不容易捱着进了房门,她瘫倒在地。
凝神静气地将灵力在浑身游走了数糟,才勉强趋走了寒意。
想起以往,自己受了些许寒意,阿檀便握着她的双手,以自己的真力灌入,片刻便浑身暖融融的。
然而,如今靠自己本也不难,只是这四季台的风雨刑罚,比平日里的寻常风雨更添了数十倍的猛烈。何况,沉秋不知哪里学的新法术,她加盖而来的风雨也无比冰冷刺骨。
夜心勉强驱散了寒意,浑身也轻松了不少。
她撑着身子,将所有的衣物翻了出来,摊在床铺之上。
入夜,她要赴温廷之约,去见他父母。虽是帮忙,却也马虎不得,少不得要顾着些通天紫宫的颜面,少不得也要顾全温廷的面子,助他完成心愿。
她拾起那件只穿过一两次的珊瑚色裙。
薄施粉黛,镜中的美人儿便退了不少苍白,添了数点平日罕见的娇媚。
九百多年前的某个深夜,月色当空,她也是这般看着镜中隐隐愁容的自己,叹息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了,我……美么?”
身后步来的玄衣男子,眼圈微红,哽咽赞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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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心步出南天门之际,温廷正好从云中升上来。
他今日一袭银色宽袍,袖口的花纹银丝绣精致不少。看样子,他似乎有要务,刚从下界赶回。
“小夜心!”他挂着熟悉的笑意,桃花眸弯成好看的弧度,却隐隐发觉了异样,渐渐沉下脸来。
“脸色为何苍白了不少?”
夜心摇了摇头,朝西天望了望,“并无什么,天色将晚,咱们快些启程吧。”
温廷凝眉瞧了她一眼,点点头。
他从怀中摸出一支步摇来,“夜心,你可否今晚戴上这支……这是我母亲当年交予我,叮嘱我一定要送给心爱的姑娘。”他艰难地笑了笑,似是补了一句解释,“这样我父亲方能信服一些。”
夜心头顶,那戴了九百年的一簇傲然飞扬的雪白,的确过于晃眼。
夜心伸手取下白翎羽,收回袖中,“好,既然答应助你,我今晚戴上便是,只是伯母不要怪罪我才好。”
温廷亲手将步摇插入发髻,步摇轻曳,更衬得美人儿玉白似雪。虽她今日唇边多了丝苍白,却丝毫不掩其四海宇内,绝顶清丽的姿容。
温廷看得入了神,夜心戴着步摇已然走远,回头诧然一笑。他方才快走两步上来,笑得一如九百年前的少年,明媚似和煦晨曦。
他轻轻叹道,“恍惚间……倒有些以假作真之感了。”
夜心无奈摇头一笑。
温廷甚有分寸地隔着袖子执起她的手腕道,“我们启程吧,芙蕖镇还有些路程。”
“对了,小梨花!……不等梨莘么?”夜心抚着额头,朝南天门内望去。
“赤魔逃脱去了下界,就在芙蕖镇近郊。量道、卫道二院今日设伏捉拿赤魔,梨莘今晨便随其他人启程了。”
温廷招来一朵祥云,将夜心扶上了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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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镇,地如其名。
三面环湖,湖中遍植芙蕖,许多小舟便在这湖中穿行采莲,好一番意趣。
此外,该界地仙们家家户户门前水缸之中,也或多或少地培植着各品芙蕖花,纯白,淡嫣……从天际望去,红菏菡萏随风轻曳,或亭亭玉立,或嫩蕊凝珠,微风轻轻一送,便清香袭人。
二人落在一条沿湖的繁华街道外,温廷带着她沿湖在街上踱步,一路买了许多小吃塞给她。
很快,夜心两手就被温廷这家伙塞得满满当当。
温廷眨了眨桃花般含情的眸子,笑道,“若是好吃,以后再寻个机会带你来。”架不住他三番五次热情劝食,夜心勉强尝了几口,果然此界的小吃别有风味。
她往日来都是晚间,避人耳目仿佛偷偷摸摸,然像今日这般光明正大,还从未有过。
“若现下吃得太狼狈,弄脏了衣裙,晚上见水候时不就失礼了么?”
温廷笑着道,“不必拘谨,我父亲也不是苛刻之人,你只要想吃,我统统替你采买来,吃不完带回天宫。”
夜心连连摆手,拒了他热忱好意。
加之,芙蕖镇湖风颇劲,她才小坐了片刻,便浑身隐隐寒凉,头也愈发沉重。
见水候夫妇还未至,她便找了个理由招呼温廷,进了路边一家茶寮休息。
二人衣着高雅华丽,与当地往来地仙大为不同。街上许多路过的地仙都忍不住回头向他们二人张望。
茶铺店家非常殷勤,“瞧瞧二位璧人郎才女貌,登对的很哟!两位不是本地仙人吧!小仙知道了,二位一定是——新婚燕尔?来我们芙蕖镇游玩?”
茶水刚入喉,差点呛了出来,夜心咳嗽连连。
店家微有惊色,“难道……不是吗?”
温廷咧着嘴哈哈大笑,“是,是,仙友眼光毒辣的紧。”
他回头小声向夜心附耳道,“若是外人都如此以为的话,那必也能瞒过我父母了。”他笑嘻嘻的模样,似乎并不愠怒,也不急着解释。
也罢,左右不过一晚,这戏便唱到底吧。
夜幕渐下,天际只剩一抹微弱的霞光,那霞色映在温廷英挺的脸上,竟有些似有若无的绯红。
他却正垂眸看她,似半开玩笑半真挚道,“夜心,我此刻竟有些错觉,若……若此番是真的,该多好。”
他声音淡淡的,并不像问询夜心,却似充满希冀后的惋惜。
夜心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有些触动。
虽她向来迟钝,但她也能感觉到温廷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关心与不同。
“你不妨真的考虑……”他喉头动了动,他这般自小风流倜傥之人,却罕见地脸色微红。
夜心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莫要胡言……”这双热诚的眼睛期盼地望向她……夜心这刀子,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口来。
尤其马上要见他父母,夜心支支吾吾,脸上也起了一层热烫之意,“你父母很快便要来了。”
“那好,至少你今晚,名义上——是我的。是我温廷心爱的女子。”他将夜心冰凉的手温柔地从嘴上拿下,柔柔地合掌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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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数百朵芙蕖,湖面小舟之上立着一白一青两个身影。
青衣身影摇开扇子,惋惜道,“可惜了,被他人捷足先登!”却不忘侧头来,偷偷来瞧身旁月白衣袍的男子脸色。
月白衣袍高大的身影立在船头,单手负于身后,一如往昔俊朗的面容因着短须,显得有些沧桑。
“今晚?名义上?心爱女子?”月白衣袍的男子耳力甚好,眉心却皱得如同冰川,“他在胡说什么?”
“哎呀,你这眼睛好不容易恢复了那么一点点,恰巧就让你瞧见了,可不是巧了么?今晚且莫要生气,生气嘛——伤眼……”柳蘸事不关己,摇着扇子倒是看热闹一般。
紫虚仿佛一根沉默的桅杆,不发一言。
“哟!”柳蘸惊叫一声,扇子“啪”得一阖。
“她发髻上的飞雪翎呢?”他拿腔拿调地愤怒满面,“怎换上了旁的男子所赠的步摇?”
紫虚面色沉得更甚,如若这芙蕖湖深处,不可言明的深墨之色。那一双凤目入夜时分方能视物清晰一些,便见了这一幕。
“好一对璧人!”船家随着柳、紫二人的目光,也顺势瞧去,不免赞叹。
柳蘸慌忙回头使眼色。
百朵芙蕖开外的街边茶寮之内,银色宽袍的天宫重臣与珊瑚色衣裙的天宫仙子,坐了片刻,便执手进了茶馆对面的芙四楼中。
“二位,是否要靠岸,将那对男女抓个正着?”船家终于有了眼色,觑着紫虚的回应。
又见紫虚久立无语,柳蘸走近问,“我们是继续向东划呢?还是在此芙四楼停留?”
他小声凑近道,“紫虚啊紫虚,魔道赤魔本应被关在天宫,今日忽然现身于芙蕖镇东郊,你难道不好奇、不想知道他是如何从那铜墙铁壁的卫道金院中逃离的么?另外,我可听说了,今晚玄、金二所,在芙蕖镇湖东布了天罗地网,你真不去一探究竟么?”
紫虚有些失神。
“若你想……我们便停在此处也行,而她,隔了九百年,她也许也想见你呢。”
紫虚轻轻叹息一声,“如今她在明处,我已隐在下界。她更加不必见我,离我越远,她才能越发安宁顺遂。”
柳蘸阖起扇子,甚是玩味,“若她与温廷已经开始,你可甘心?”他顿了顿,却还是嫌戏不够精彩,“人家可是精心装扮、双双牵手进了芙四楼的哦。”
紫虚冷冷收回眸子。
柳蘸重重长吁一口气来,“你那些等待,曾经为她受的苦头……也甘心隐在岁月星河里么?”
紫虚目中重新换上威严之色,“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
他回过头去,“船家,烦请继续向湖东岛划去。”
船家瞧着这二人风采卓然,绝不是本界普通地仙,说不好还是天宫来的神仙吧!但二人似乎心情欠佳,一个眼圈红红冷若湖冰,一个暗暗叹息垂头丧气,简直说不出的奇怪。
从此地到湖东岛,若是从陆上需经一道狭窄的长堤过去,相隔甚远,恐怕要走到半夜。但从湖上走水路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
是以,船家响亮地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中的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