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山暝之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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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紫宫的大门快被锤烂了。
待门内走出两个女子来，叫嚣的仙人才终于停止了喧闹。
夜心将一身姿高瘦的美貌姑娘护在身后，挺身而出，“重衫协使，带着一众仙佐所谓何来？”
量道玄堂领头的是离藤的副手重衫，“我等奉玄臻神尊之令，追查逃逸魔道。你身后这位——仙子，瞧着眼生得很呐？”
夜心看了眼美貌姑娘笑道，“这位是我南疆海师门来的小师妹，因思念师姐便来天宫探望。”
重衫将夜心身后的美貌姑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这位小师妹，轻纱遮去半边脸，只露一双眉眼。而且么……”重衫鼻中轻嗤，“她这眼中俱是疏离之态，瞧不出一丝亲近来。夜心仙佐，她……果真是你师妹么？”
夜心莞尔一笑，大方执起美貌姑娘的手来，“怎会呢？这可是我的亲亲夜明珠呀，与我最是亲近投契了。自小，我们便吃在一处，睡在一处，打打闹闹了数万年，她可是我最疼惜、最记挂的宝贝疙瘩蛋。”
美貌姑娘眸中眼波流转，耳廓瞬间红了。
夜心挽住她手臂，其状亲密更甚，“南疆海的左邻右舍都说我与师妹，连眼眸都长得有几分相似，重衫协使再仔细看看？”
美貌姑娘一只手臂虽被夜心挽着，却似被挟持了去，绷得僵直。
重衫眯着眼睛冷冷一哼，划出一本金光簿子，仔细翻了几翻。
“既是你师妹，那姓甚名谁？为何我量道玄堂的入宫登册中，于你们通天紫宫名下，却查无记录？”
美貌姑娘目色乍然一冷。
夜心哈哈一笑，转身亲昵地凑近美貌仙子。
那姑娘似躲闪不及，被夜心拽在原地，目色中写满了惊异。
夜心轻刮美貌仙子的鼻尖，语带嗔怪，“小面团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既惦记着师姐，为何要偷偷摸摸来天宫呢？师姐如今也是四所响当当的仙佐，大可报师姐名号不是？”
那美貌姑娘眨着好看的眼眸，轻飘飘笑道，“面团——在南疆海老家，每日牵挂着师姐远离了所爱——的师门家人，是否活得畅快，特来天宫探望。如今瞧师姐过得甚为快活，既吃得下，又睡得香，周身还颇长了二两肉，并不将所爱——的家人放在心上，想来师父他老人家也无甚可担忧的。”
夜心一双含笑的眸子瞪着她，简直要腾起火来。
片刻后，她抚上美貌姑娘的额，颇有些慈眉善目、又兼语重心长，“我家小面团团——终于长大了，懂得关心师姐了，乖——你在天宫多待两日，师姐也将你喂圆了回去。不叫你白白羡慕……”
重衫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才结束了眼前师门姐妹情深的戏码。
无甚收获，重衫等人只能偃旗息鼓。众人瞪了二人一眼，总算陆续离开了。
通天紫宫的大门终于再次阖上，拒了这昊天道上无止无尽的是非喧哗。
在小门僮惊异的神色中，夜心轻诵咒语，一道银光划过，那美貌姑娘现出本相来。
男子乱发依旧，现下捂在心口伤处。
“不曾想你还颇有些急才，多谢你救我……”他抬眸绽出笑意来。
夜心收了法术，面色冷淡，“不用谢我，你运气好罢了。幸亏来人是重衫，若是换做玄臻，我这等幻化术伎俩可瞒不过他去。你这命既捡了回来，还请好自为之，侧门在那处，慢走——不送。”
说罢，夜心转身便走。
那男子立在原地，目色幽暗。
小门僮飞奔来，拦住夜心，“夜心姐姐怎能不近人情，现下便要赶哥哥走吗？”
“他……”夜心瞧了一眼那无赖，他捂住心口，似乎陡然生出剧痛，大声咳嗽不断。
“他就是个无赖，留他在此，会给通天紫宫招来更多麻烦。我们已经救了他一次，也算仁至义尽了。”
小门僮急道，“可是哥哥姐姐刚才——‘那般’要好，姐姐怎忍心转眼便将哥哥抛弃？”
他这句“要好”似乎是指——那无赖环住夜心，制得她在他怀中动弹不得的时候……
霎时，夜心脸颊升起两分烫意来。
由不得她思索，小门僮拉住她衣袖，“哥哥又受了重伤，此刻走出去，要是被重衫协使抓个正着，恐怕连性命都不保……”
夜心眉头紧皱。
那无赖陡然咳得更甚，倚着红梅树喘息不止。
“哥哥伤得这般重……夜心姐姐，你平日待温廷哥哥那般温柔、有求必应，为何不能待这个刀疤哥哥也好些？你方才不还说，他与你最是亲近，最是投契了么？”
“我……说过么？”夜心刚想抵赖，那无赖竟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一双凤目逼视而来，似要洞穿她的心。
“何止……你还说过，我是你的亲亲夜明珠？”他逼近一步。
夜心惶然后退。
“我与你自小吃在一处，睡在一处？”他的凤目中似有说不清的光在流转。
夜心不敢去正视他威严的双眸，暗暗又退了两步。
“是你最疼惜——”
“最记挂的——”
“宝贝疙瘩蛋？”
“咚”——背已经抵上红梅树，夜心竟被他逼得无路可退。
暗香幽浮，飞扬的红梅瓣裹着四溢的香风打着旋儿，在二人头顶盖下一幕红梅花雨。
小门僮半捂着眼，暗暗后退了步许，咧着嘴兴高采烈。
这无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靠来之际，都能感到他喉结轻颤。
夜心颊上的烫意更甚，双手茫然地护在身前。
眼前这无赖法力颇高，若是当真与他相搏，虽苦练九百年，夜心自问也没有把握能逃得出他的手心。
他愈来愈近，脸上的刀疤醒目。那双隐隐含情的凤目，却熟悉得一如心上待了九百年的清亮眸子。
夜心听得自己心，刹那间便乱得如同两军对垒时的战鼓，舒缓急进全不由她。
她的呼吸也逐渐不可自控地急促起来。
将他猛然一推！闪身之际，夜心化作一道花瓣雨，掠过了他的面颊，在小门僮身边落地。
“那些话都是权宜……罢了，算不得真。”夜心捧着绯红的脸颊，目色却端的凶狠，“便再留你一晚，明日你早些离去，勿要牵连通天紫宫上下。”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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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凌空一记耳光！
重衫的脸上立即现出一道掌印。
雪白衣袍背着手在堂内坐下，一袭袍子素白得扎眼。
他此刻愠怒满面，斜睨着眼前跪着的重衫，浑身抖若筛糠。
“让你追山雀，你倒去通天紫宫门口浪费了诸多时辰。山雀呢？”玄臻重重拍桌。
重衫浑身一抖，“神尊息怒……属下追着山雀到了昊天道失去了踪迹，神尊之前说起过，让属下们有事没事便去通天紫宫寻一寻晦气……属下便去拍了通天紫宫的门。也搜了！虽未发现山雀，但属下也没让夜心那厮好过。查了南天门的记录，她那南疆海新来的小师妹都不曾登册，就偷摸进了天宫。属下可再拿这由头，隔三差五找她茬儿去。”
“混账！如此说来，倒是本尊下错令了么！”
玄臻怒喝，见重衫立时吓得伏地不起。
他暗暗失望长叹。此时就算重重罚重衫，也无济于事。那山雀在墙头不知立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若是传了出去，他私备紫尊之袍意图颠覆、又暗中勾结赤魔藏匿天宫……他这每晚还能安枕么？
若真是一只寻常山雀，自然无碍。可想不通的是，山雀身量小巧，若是能振翅穿越九霄，又糊弄过南天门守将，最终躲过众人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天宫墙头……这简直不可能。
若不是一只山雀，那便是高人所化！可这天宫中，谁的幻化术能瞒得住他堂堂玄臻神尊耳目？除非——
他连连摇头，那人早在九百年前便不在了。
即便山雀是他幻化而成，失了八成法力的他，也很难糊弄得了玄臻去。
他忽然心中一沉，凭着直觉去捋那乱麻，“你说通天紫宫中，来了个夜心的小师妹？夜心本就擅长幻化术，难保她师门中没有幻化高手。你可曾留意，那仙子胸口可有伤？”
重衫面露难色，转了转眼珠，努力回想，“这仙子好歹是个姑娘，她似乎容颜有损，以纱遮面不愿见人，吾等实也不便查看伤口……难道她有何不妥么？”
师妹？容貌有损？
着实古怪……
“神尊若是怀疑她，属下现在便带人夜闯通天紫宫，将那仙子抓回来！”重衫激愤之意毕显，脸上的掌印弥漫开来，半张脸肿得颇高。
“不必……”玄臻轻轻抬手，“此时再去，已失了先机。何况夜心也是个狡猾之辈，一丝破绽都抓她不住。既然人在通天紫宫内，本尊自有办法，试她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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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满是藏书，竟纤尘不染。可见平日似有人悉心打扫。
随手取下一卷，卷名为《上古神战》；再取下几卷来，分别是《神魔交战史》、《仙界九霄分界》、《论神兵之法道》、《九天兵书》、《四神督天》……
看来这书房的主人，多半也是个无甚情趣、兼端稳肃面的神仙。
乱发男子将书卷小心放归原位，摇头失笑。
他走到两排书架之间的缝隙处倏然停下，似有些茫然地凝视着缝隙。
他眉间乍起山峦，口中轻诵一段涌上心的咒语，金光陡现。
他缓缓抬手一抚，那书架缝隙的墙面金光处便忽然显出一格暗屉，送出一卷册子来。
“《山暝林居记》？”他勾了勾唇角拾起，“听来不像神史兵法，这书房主人——总算有些人味了。”
册子字迹清晰，笔力虬劲。
“辙风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四年，腊月十二夜。吾于昨南峰上听琴，偷喝师父珍藏的好茶，茶味呛鼻，竟糊里糊涂醉了过去。醒来之际，窗外漫山飘雪，天地轻裹素衣。师父在一旁焚香弹曲，似是一支从未听过的曲子。师父说，此乃新谱的《长山覆雪调》。醉茶、听琴、赏雪、大梦，师父见我东倒西歪却仍傻笑不止，忧吾醉得厉害恐伤了身子，特许今日无需练习术法。畅快。悠哉。”
“辙风十六万四千八百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九。虚昆山连着十日下雪，积雪深重。师父今日从天宫回山，脱下天宫紫袍，换上月白衣袍，倚窗而立，面色肃然，一言不发。案上一封天帝敕令，原是魔道侵扰桃谷、隆关、匀州等处，仙界子民民不聊生。想来魔道滋扰，众生受苦，师父心中定然沉重。吾力虽微，但愿以一己之力为仙界、为师父毕尽吾力。”
“辙风十七万两百六十六年冬。吾随师父常在天宫与下界奔走，不觉已在通天紫宫中住了数百年。魔道肆虐，不时侵扰，随师父布防、上阵不敢有一日松懈。若将来学成，定要荡除魔道。”
“辙风十七万一千三百九十二年春。在桃谷驻防已四百余年，其间将魔道逼退十六次，诛杀九次，已有三年不见其来犯。师父今日从天宫来，吾心欢喜。遂牵师父于桃谷山中，赏灼灼花海。师父点头称赞，此处虽比不得虚昆山的连片红梅花林，傲骨铮铮；但桃花毕竟曼妙，如此拥簇遍野，教人心境亦浮起不少甜意。师父终于展眉一笑，吾心甚朗。”
“辙风十七万一千四百年春，师父今日问，若是不在了该当如何？吾当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师父笑慰吾痴，若是师父不在了，虚昆山掌尊之印会立时现于吾身。第一次当着师父之面，转身离去。”
笔力陡然加重。
“辙风十七万一千四百零二年，十一月初十，九州崩陷，江海倒悬，吾于青天海心飞升掌尊。眉心灼烈，绽开虚昆山之印，吾痛涕而心灭。”
乱发男子眉头紧锁，继续翻去，后面字迹逐渐潦草，索性尚可辨识。
“祥华一万四千年，是何年岁？东山荒地，何时从干涸变为汪洋？吾已不太记事，是否活得太久了？”
“祥华三万年，每每酒醉之际，能依稀想起虚昆山的白雪之巅，几重山阕、几重烟波，还有如师父月白衣袍般冷清的月。梦中，师父仍端坐月色之下，于昨南峰上低头抚琴。令吾暂忘朝堂三千烦忧。”
“祥华三万年，柳蘸带来一枝桃花，醉后痴痴念着桃妃之名。吾似顿起恍惚，多年前曾在虚昆山与他饮酒之际，他也这般醉酒后抱着昨南峰上的红梅树枝，痛哭一夜，念着桃妃的名字喃喃不止。柳蘸责吾记事之力好转，非也，乃因活得太久了。”
“祥华五万年，不知何时遗失了画，须竭力找回。”
乱发男子连翻两页，皆是随手一涂，更加难辨。
连着两页后，字迹陡然清晰俊逸，似乎书房主人的心境也生了变化。
“祥华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年，四月初十，天际偶有雨意。于甫淩山赴灵尧德君之宴，青石道上莽然撞入吾怀，言笑晏晏，乱吾心音。”
乱发男子凝重的面色上，终于浮起一层释然的笑意，“终于不再责问，是否自己活得太久了。”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
他立即将书卷放回原位，轻诵咒语，金光一现，那暗屉便消隐不见。
“这么晚了，夜心仙子有何见教？”他顺势靠在书架上。
夜心端着一盘五颜六色的瓶子，靠着门凝眉瞧了他半晌长叹道，“紫虚神尊的书房，外人不可擅入，阁下——还请出来堂中一坐。”
乱发男子从善如流，走出书房。
夜心将盘中的药分成两堆，指了指，“翻箱倒柜寻了些药来，这几瓶是内调补气的，剩下的便是有助伤口愈合的，记得外敷。省得被你反诘，说我不会助人为乐。”
乱发男子眸光落在药瓶上，“既助人为乐，顺便帮到底，助我敷药，如何？”
夜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要喷出的怒火，“无赖。”
她起身离开，手腕却被拽住一拉，差点回身与他撞了个满怀。
“祥华五万四千一百二十年，四月初十——”他竟没头没脑说出这句。
夜心心中一沉。
乱发男子抬眸一笑，“撞入紫虚神尊怀中的——是你么？”
夜心甩开他手臂，“此乃私事，不便言说。”
“私事？”他将夜心拉在椅上坐下，“那自小吃在一处，睡在一处……这等描摹刻画，不也是私事中的私事？”
这无赖……
夜心咬牙，“这不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么？我连私事都编给重衫了，还被旁人笑话了不少，还不是为了你……你却还耿耿于怀，良心何在？”
乱发男子抿唇一笑。
其实他若是没了刀疤，再白净一些，还是能依稀显出一丝英挺轮廓来。
“良心？你为我取名——小面团团揶揄我时，可曾存了一丝良心？”他虽语带责问，却笑意不减。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将珍藏的未来女儿的闺名都让了你，你也着实不亏，还嫌我没良心么？”
他似笑得更甚，“哦？你笃定将来要个女儿么？”
他执住她的手腕渐渐拉进他身前，“若孩子父亲想追个儿子，你可为他留了名字？”
夜心被他一双眸子瞧得心跳发虚，“自然是留了的，儿子的名字要皮实些，便叫他炭炭……”
话音未落，他扶额大笑。
夜心被他一笑，顿感讽意，抽回手腕愠怒道，“我们老家便都是这般的，我二师兄大名吟灯，小名叫三狗子。”
“哈哈哈哈……”乱发男子掩面靠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身来。
这般好笑么？下界芙蕖镇的仙人，竟还颇通天宫礼仪，知晓大笑需掩着容色。
不，不……天宫礼仪哪一条，神仙可公然反扣旁人手腕？
无赖！
夜心忿然起身，“名字不好听，你直说便是。笑得好生嚣张无礼？左右是我儿子，我想叫他什么便是什么。旁人如何置喙，于我无伤！”
她转身气呼呼离去。
他站起身来，望着她一袭白衣离去的背影，眸中漫上一层温柔清光。
“言笑晏晏，乱我心音……”他抿唇一笑，“等我找回所有过往，定不负你。”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山暝之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