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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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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约定下的那一日,你再次去找哥哥。
仲夏郁热的天气就算到了薄暮时分也丝毫未改,空中聚集的乌云更添了一份气闷。你跌跌撞撞地冲进庭院,喘着气在门前站定。开门出来的雪子拦住了你,让你不要来搅扰病人。但这时,从门后传出的声音阻止了她。
“让她进来吧。”
那声音平稳而镇定,但多年一起度过的时光让你听出了其中强行掩饰着的虚弱和疲惫。你一步一步走进房间,脸上挂着早已准备好的笑容。你一口气说下去,仿佛在担心一旦停止就没有勇气再度开口:“哥哥,我要结婚了!听说中纳言大人的正妻新近去世,产屋敷大人就向他提亲,说可以把我许配给他……婚礼在秋天就要举行了。啊,不过没关系的,我以后应该还是能来和哥哥见面的,毕竟中纳言大人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嘛,平常又爱到花街柳巷走动,所以应该不会经常来找我吧……”
你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紧张、慌乱、语无伦次。你一股脑地说了半天后,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你立在原地,身后的拉门敞开着,晦暗的暮色涌入房间,连同雨前潮湿的空气一起。你感受到紧张带来的心跳加速和些微的眩晕,冰凉而麻木的手指因划破长空的白亮闪电而猛地颤抖了一下。一阵无力感袭来,你忽然觉得有些站不住。
“你很开心吗?”
哥哥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不含任何悲喜。方才的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你的哥哥倚在靠枕上,逗弄着那只鸟儿。鸟因为受到闪电惊吓而恐慌地鸣叫,扑腾着翅膀。他皱了皱眉头,伸手粗暴地抓住它。
“我……”你没想到在数月未曾好好见一面后,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不开心的话为什么要笑?”他淡淡地说,仍然没有看你。
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响起。鸟儿再次惊骇地鸣叫,更加用力地挣扎。
巨大的脱力感席卷全身。你在来之前打算一直维持的笑容迅速地消隐褪色。你走到他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着门外的雨声。雨水被泼洒在地面上发出的轰响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然而在这样暴戾的声音中,你反而感觉到一阵奇特的静谧与安宁。
“我不知道,哥哥。”你听见自己说,“我不知道啊。”
鸟儿再次因为闪电而惊慌挣扎时,他伸手拧断了它的脖子。
说是“伸手”有些不恰当,因为就在前一刻,他还在用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抚摸它的羽毛。然后,在它恐惧的啼鸣同闪电一同落下时,他皱了皱眉,握住它的脖颈往后一拧。
“吵死了。”
骨头折断、气管阻塞的痛苦让鸟儿发出垂死的哀鸣。高亢、断续的啼鸣持续几声后,就变成了嘶哑漏气的哀叫,伴随着徒劳无功的扑腾声,然后在短得令你感到意外的时间里就归于沉寂。雨声显得格外地大。
你的心因尖利刺耳的叫声而揪紧,但身体却疲惫无力到懒得作出任何反应的地步。你仍然靠在靠枕上,沉默地看着门外的雨幕。袭人的寒气从外面那个昏黑的世界中缓缓渗入。
“你觉得我残忍吗?”
你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想不出该怎样回复,或许纯粹是因为倦怠。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变得和它一样了。”
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仿佛在说着千里之外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也是啊。
你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这样回答。但不知是因为过度的疲倦还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么说的原因何在,你终于还是一语未发。你只是挪了挪身子躺下,枕在枕头上,在夜色和雨声中阖上双眼。
意识即将消散时,你仿佛听见了小时候唱给他听的童谣——
“你拍一,我拍一,天一亮,好热闹。大门外,挂松枝。你拍二,我拍二,双叶松,绿莹莹。三盖松,上总山……”
那样稳妥扎实的歌谣,数字一句一句地往上加,好像可以一直唱到天荒地老。
产屋敷大人头一回训斥你。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以前都对你和颜悦色。事实上,你怀疑他已经忘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无所事事地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想,不知道昨夜的雨后,庭院里的花有没有凋落。
不管怎么说,已经定下婚约的姑娘在男人的房间里过夜都是不知羞耻的行径。哪怕那个男人是她的哥哥。或者说,是她重病在身、时日无多的哥哥。
产屋敷大人离开你常年难得有人拜访的偏院后,侍女们松了一口气,围拢到你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幸好没出什么岔子啦,好不容易高攀到的好姻缘要是就这么告吹就太可惜啦之类的。你木然地离开她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中纳言家送来的礼物堆在这间破败狭窄的小屋中,只让你觉得不合时宜。你随手扯开一匹绸缎,雨后炫目的阳光闪耀在华美的纹绣上,刺得你的眼睛生疼。
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留在月彦身边,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再次离开的话,就永远也不能再度跳上属于他的那块浮冰,就会在下一次回头时猝然发现彼此已经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房间里汤药的苦涩气息仿佛和浓重的黑暗混合,成为某种有形的重压。你害怕只要你一离开,它就会吞噬你惟一的朋友,惟一的亲人。于是你留在了他身边,陪他一起被吞噬。
夏天剩下的时间里,你再也没能踏出院门。
你并没有反抗。
或者说你并不真的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像眼前的这一切,夫家送来的礼物,为婚事而兴奋不已的侍女,日渐忙碌起来的婚礼准备工作,都只是郁热烦闷的夏夜里一个短暂的梦。梦醒后,你不会和某个面目不清的男人结为夫妇,你的哥哥也不会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你们可以继续重复以前那些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好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虽然足不出户,但婚礼前你这边的侍女增加了不少。从他们的八卦中,你还可以了解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对月彦的抱怨甚嚣尘上,越来越多的人说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撑不过今年了。又说虽然他自己半死不活,但折腾别人的本事可是一点都没落下。产屋敷家的这位长子从小就脾气恶劣又暴躁,这家主之位果然还是由二公子来继承更合适啊。
你漠然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只有在听见他的名字时,心脏会在麻木的躯壳中狠狠地抽动一下,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传达到身体各处。
她们又说,哎,知道吗,前天他吐血之后雪子姐看他那副样子,就劝他说,少爷,你妹妹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可得好好保养身体,至少得先看着她终身有托啊,少爷不是一向和千代小姐最要好了吗?人家好心劝他,他倒好,抓起桌上的药碗就朝人家扔过去……
夏天已经不剩多少了,最后的灼热阳光炙烤着庭院。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早已没有麻雀的叫声。
然而就在某一天,一切的流言蜚语忽然平息,弥漫在家中的窃窃私语在一夜之间忽然消失殆尽。突然之间,没有人再抱怨他,甚至没有人再关心你的婚礼。来来往往的佣人们依旧在为婚礼做准备,但他们的兴奋和激动荡然无存,只是抿着嘴行色匆匆地完成任务,不愿多停留一秒。人人脸上都带着讳莫如深的怪异神色,好像在恐惧着什么一样。暮色降临之前,女佣就把你带到房间里关好门,不许你向屋外踏出一步。仿佛你童年时曾经恐惧过的黑暗中的魑魅魍魉在这个初秋时节逐一复活,在黑暗中潜藏着等待咬断家中所有人的喉咙。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懒得考虑。你只知道自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只有这个让你多少有些着急。你问过女佣,但她只是一边检查院门上的锁是否结实,一边头也不回地让你快点回屋,天快黑了。她竭力掩饰声音中的恐慌,但结果只是让声调不自然地紧绷。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让全家人都陷入了恐惧中。
婚礼前三天,趁着看守你的侍女最忙乱的时候,你离开了自己的住处。
秋日的凉意逐渐取代了暑热,你上一次出门时还绿意葱茏的草木已经泛起枯黄。像今天这样的燥热天气不过是强弩之末,你知道以后会越来越冷。你熟门熟路地向前走着,小时候看来像迷宫一样的宅邸如今褪去了它所有的神秘感,甚至难以想象你曾经用它当做探险的场地。
你并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哪里,要去见什么人,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月彦的庭院门口。院门锁着,门前罕见地有人把守。你皱了皱眉,绕到守卫看不见的方向,爬到墙外的柳树上,再从树上翻过围墙。不知为何,你很确定如果守卫发现你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进去。
庭院里空无一人,拉门紧紧地关着。你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响应。
你又敲了敲。今夏剩下的所有光与热仿佛都堆积在了这一方庭院中,蝉鸣声大得像鸟鸣声。
“哥哥,是我。”
你的声音仿佛被白亮的午后阳光吞没。
“我后天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你在的。我想和你再见一面。”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一张你不认识的面孔从门缝中探出头来。陌生人朝你挥挥手:“回去吧,小姐。”
“你是谁?”你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个八度,“雪子姐呢?医生呢?”
听到你的话时,陌生人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扭曲。他带着阴郁的神色打量了你片刻,然后开口:“回去吧,少爷说他什么人都不见。”
“连我都不见吗?”你的声音中有一丝委屈的颤抖,但你知道此时你心中最强烈的感情并不是委屈,而是自己都无法说清缘由的恐惧。为了驱散恐惧,你拔高了声音,再次对着房中喊道:“哥哥,我是千代,放我进去!”
你一直知道他就在里面。你甚至错觉自己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可以看到他穿过纸门投注在你身上的视线。你伸出自己的手,将指尖抵在纸门上,仿佛感觉到他就在门的另一侧,隔着一层纸将自己修长的手指按在你的手指上。
但是到最后,你也没有得到来自他的半句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