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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你那时无法想象过于浓烈的情感。
      憎恨也好,挚爱也好,为了某人而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也好,对你来说都是故事中的情节,与你秋日阳光一般平淡温和的生活相距甚远。故而你当时不能理解被人憎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我到现在也无法真正理解——你在镜子前转身,打量着身上的洋装。窗外是浅草的夜,霓虹灯闪烁着映亮了半个天空,街道上人群依旧熙来攘往。你想,如果知道了这个看似普通购物者的少女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话,恐怕此刻路过的所有人对自己的情感都会突然扭转至深恶痛绝。
      这也是理所应当。因为我是这样的怪物,所以为人所憎恶,也是——唉,算啦。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反正你也不明白喜欢或厌恶究竟为何物吧。你伸手系上腰带。洋装的腰带是用轻薄的丝绸做的,同样是精致而正式的礼服,却在穿着体验上和你当年穿在身上的那件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你一直不知道被旁人的憎恨所伤会是怎样的经历。从那个寒冷的秋日往后,你跨越了万不可跨越的界限,沦为邪魔外道,然而从可以意识到的时候起,你早已和别人不一样了。死亡和血腥不令你反胃,暗夜和妖魔不让你恐惧。或许在世间所有人看来那都是可憎而可怜的一生,是纯真的少女堕落为满手血污的恶鬼的悲剧。然而对你来说,或许仅仅对你一个人来说——
      你知道有一种水草叫做辣蓼。它辛辣的味道令大多数生物敬而远之,但唯有一种小虫乐于以此为食。在旁人看来不得不吞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是可怜的,将辛辣的水草当做美食吃下的虫子本身更是丑陋难看。然而食蓼之虫乐在其中。你漫长得不像话的一生也是如此,你将别人弃如敝履甚或避之不及的东西当做珍宝,就这样靠着它们的支撑跌跌撞撞地活下去。外人的憎恨与嫌恶伤不了你半分。有时从人群中擦肩而过时你会短暂地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在别人眼中是只是一连串的不幸和丑态。可是你们赖以为食的东西原本就不一样。人各有所好,而你觉得,幸福一直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从那个遥远的夏天开始。

      那个寒冷的秋日之后,时间依旧在按部就班地向前走。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杯茶水,但是你还是感觉一道深黑的阴影隐藏在了心中最深的地方,在你最快乐或者最平静的时候突然掠过心头。你一直隐隐地觉得,某种不详的影子笼罩着月彦的庭院。
      不过当时的你还是混混沌沌地度日,每天去找哥哥玩,碰见什么新开的花新长出的草新冒头的昆虫都拿去给他看看,收获了从“下次不要带这种东西来”到“脏死了快扔掉!别靠过来!”不等的各类评价。冬天时躲在屋子里下棋,快下输了就顾左右而言他想办法把对手的注意力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你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光会有终结的一天。然而几度寒暑过去,当你有一天意识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曾经见过同样的风景时,你意识到真的已经过去一些年头了。
      也是在那一天,女佣雪子委婉地提醒你说,千代小姐年纪也大了,虽然少爷是自己的哥哥,但举止也该避避嫌了。说完之后看你一脸严肃,以为这番提醒让你不高兴了,连忙开玩笑打圆场,道,再这样的话小姐以后的夫君可要嫉妒了。
      其实你没有生气,你甚至没怎么听进去。你只是在严肃地思考自己昨天吃一半的红豆饼去哪了。但是她这么一调侃,你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不能一直是什么人的妹妹。有一天你会像凉子姐姐她们一样嫁人,成为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妻子。而在那之前,你就会长大,长大到不能伸手抢月彦手中的棋子甚至不能和他在屏风的同一侧见面。突然而至的伤感攫住了你一向没有什么烦恼的心。
      但是你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事烦恼,另一件事就占据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月彦的病情突然加重了。那一天你来找他时照例大模大样地拉开门就蹦蹦跳跳地往里进,但是这时雪子拉住了你的袖子,把食指按在嘴唇上,轻轻地对你“嘘”了一声。
      你这时才发现医生也在。月彦的床铺边随手扔着的毛巾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痕。
      那时是初春时节,整晚关着门又烧热炉火的房间里其实有些闷热,但鲜红刺目的血迹映入眼帘的时候,你不知为何感觉到了秋风一般的凉气。不知从何而来的寒冷仿佛要渗入骨髓。
      雪子把你拉到隔壁房间坐下,端来茶点,你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和一脸疲态。
      “昨晚折腾了一宿都没睡。不过小姐不用担心,有那位医生在。他说过一定可以把少爷治好的。”
      你不说话,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茶杯。你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没来由的愤怒和委屈,你不喜欢眼前的一切,不喜欢青色的茶杯,不喜欢这张过于沉重笨拙的桌子,不喜欢雪子说“昨晚折腾了一宿都没睡”时的语气。你想把茶杯摔到地上,想把桌子掀翻。你知道这样做毫无道理,但胸腔中塞满的那股酸涩的委屈感让你急于找一个发泄的渠道。不过在你真的动手掀桌子之前,心中涌上的对于现实的认知仿佛在一瞬间内抽干了你所有的力气。恼火和委屈化作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子上,你怔怔地看着深色桌子上的水渍,席卷而来的无力感包裹了你。
      你小时候在家中转来转去四处“探险”时就听见过别人说月彦活不长了,但你从未真正想过有一天死亡的巨网会勒得他动弹不得。你一直觉得月彦又聪明又强大,和他下棋时你从来没赢过他,就算把棋盘掀了他也能记住原来的棋局。可是这样的人现在躺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昏睡不醒,别人说起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婴儿。你那颗从来只会自得其乐的心第一次揪了起来,真切的疼痛使你的视线一再模糊,你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
      这是你第一次发现有些事情你做不到,不是努力忘掉再去玩点别的就可以解决的。那些爬树掏鸟窝攀花折柳的快乐回忆堆积多少都挡不住黑色的不详。不管你怎么逃避或者说调节,一抬头就可以发现那个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实挡在面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医生立在门口,告诉你们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
      你听见这话后心中的茫然立刻一扫而空,站起来就要往房间里冲。医生拦住了你,低声说病人现在需要休息,让你不要打搅到他。
      你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相识这么多年来,你第一次真实地感知到,月彦是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体谅的病人,你从未想到他有这么脆弱。
      你到庭院中折下一枝新开的寒绯樱放在他的枕边,带着朝露的绯红花朵遮掩了枕上刺目的鲜红,抑或这只是你的自欺欺人。虽然你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看向了躺在卧榻上的人,但你的哥哥看上去与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不,或者说他平日里就是一副病容。光艳的花朵将他清俊的面孔映得愈发苍白,你这时才想到,这种你一直觉得好看的肤色其实是病态的表现。
      从头到尾,你都一语未发。

      你再一次被允许和他说话时已经是暮春时节。院子里的花开了,暌违一个冬天的蝴蝶和鸟雀回来了,河水解了冻,跟女佣学到了新的歌谣。大半个春天里你一点一滴地收集着这些微不足道的新闻,准备在未来可能的会面中讲给他听。但你心底的某个地方其实一直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点滴构不成对他的任何安慰。
      当在一个春天里次第盛开的花朵又先后凋零时,雪子终于不再将每天都来门口等候的你拒之门外。你跟随她走进房间时不知为何带了些许没来由的畏惧。檐廊下的鸟笼中传来婉转的啼鸣,那不再是麻雀这种随处可见的卑微生物,而是与他身份相称的名贵鸟类。他听见了你们进门的声音,回过头来看向你们。视线交会的一刹那,你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开口:“哥哥。”
      之前准备好要说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等你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紧紧抱着他,泪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衣服。你的声音被哽咽和抽泣冲得七零八落:“哥哥,我……”
      我以为你要死了。
      那个你一直不敢正视的设想此刻才头一回在你的心中如此清晰地回响。你蓦然发现这些日子里你一直在隐隐担心永远地失去他,用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新闻和两人还能见面、还能两天的预设来自我安慰,努力遮掩着那不详的可能性,想方设法不去看那一片最为触目的黑雾。想到这里,你哭得更厉害了,伏在他怀中的身体颤抖着,将他抱得更紧。
      这时,你感觉到他伸出手,轻轻地、缓慢地拥住了你。
      但是就是拥住你的手臂让你从悲伤和兴奋中清醒了过来。那是一个虚弱而无力的拥抱,你能察觉出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能做出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这一事实让你从方才的激动中平复下来。你止住了哭泣。他墨色的长发垂在你的耳边,你可以听见他艰难的、吃力的呼吸声。
      雪子从门外走来,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姐,我们走吧。医生说少爷需要多休息。”
      走出院门时你回头看了一眼。你感到心中空落落的,一阵莫名的不安袭来。你忽然觉得自己和月彦之间的联系是如此脆弱不堪,仿佛自己从这里走出去之后,连接着你们的那根纤细的红线会就此折断,你们将迅速滑落到没有对方的世界,如同站在裂开的浮冰两端。你有一种冲动,想折回去,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待在他身边再也不要离开。但雪子紧紧抓着你的手腕,她的手温热而结实有力,和哥哥的虚弱无力大不相同。
      你回到自己所住的破败偏院。然而今天院内的气氛似乎不太一样,从来对你这个不受待见的小姐爱答不理的侍女们今天格外热情。你还想着哥哥的事,恍恍惚惚地任凭他们为你端上茶水、对你问东问西。你看得出他们是想旁敲侧击地把话题引到某个方向,但现在的你实在没有心情考虑那些。直到其中一名侍女按捺不住,抢先开口道:“小姐,我要向您道喜了!”
      你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你根本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也不想花工夫弄明白。但她似乎误以为你的反应是过于激动所致,喜气洋洋地说了下去:“产屋敷大人说,要给我们小姐说亲事了!”
      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你皱着眉头努力消化她说出的话。“产屋敷大人”“小姐”“亲事”等词语仿佛都失去了内涵,变成一串毫无意义的声响。
      女佣没有理会你的反应,反正这位算不得小姐的小姐总是被人说呆傻迟钝,或许是对于自己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太过高兴了才这种反应吧。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具体的人选还在商量,不过大人说了,最后定下的一定得是京中一等一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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