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来客离开之后,庭院中笼罩着怪异的沉闷气氛。刚才的两个人所说的话,你每一句都听懂了,却又好像每一句都听不懂。你莫名觉得自己擅自闯入了他人的禁地,有种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不知为何,你在不速之客到来之前的喜悦之情一扫而空,闷闷不乐地坐在廊下逗麻雀。
      最后你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冒冒失失地开口打破了沉默:“哥哥,你到底去不去他说的什么赏花会呀?”
      “你觉得我去得了吗?”月彦淡淡地说。他没有看你,目光仿佛落在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
      “……哦。”你想安慰他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后突然发现了或许可以让他好过一点的事实,“没关系,我也去不了啊。家里有这样的事情时从来不叫我的。”
      “你知道什么!”从刚才起一直蔓延在你们头顶的阴云忽然迸发出闪电,“刚才那家伙就是知道我不可能出去才故意来问我的。毕竟我只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断气的病人,吃药比吃饭都多,从来没走出过庭院,每天只能无所事事地躺在这里等死……你、你干什么?”
      他的说话声突然被打断了。充满着愤懑、怨怼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惊讶的疑问。
      因为你走过去躺到了他身边。你枕在他绣着精美花纹的枕头上,没经过什么打理的头发和他锦缎般的长发交织在一处,因他刚才的紧握而泛红的手搁在被褥上。你打量着自己所见到的景象。木质的天花板、无人走过的走廊、屋檐外露出的半边天空,还有空荡荡的庭院。
      这就是他每天看到的世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所见的世界,想象着如果被局限于此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因愤怒而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下来,带着无奈和纵容的心情与你并肩而卧,一起静静地看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他可以感觉到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躯体上散发出的热量,带着与常年卧病在床的自己不同的温暖和活力。
      麻雀啾鸣着在走廊上蹦跳,离开了你们伸手可及的范围。你没有起身去抓它。下一次你兴高采烈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表情复杂地盯着你看了很久。
      “……这是什么?”他带着一副看见那位年过五旬的中纳言大人在庭院中穿着女装跳舞的表情打量着你。
      “干嘛要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是花啦。”你不满地撇撇嘴,将手中抱着的一大束花枝放在走廊上,拍拍手上粘上的花瓣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旁边。
      “这些是从哪里弄来的?”他打量着数量和种类都十分惊人的花枝,还是一脸的不信任。
      “很多地方啊,”你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盘点,“产屋敷大人的花园里头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花,书房外面也有一大丛,上次来找我们的那位哥哥住的庭院里也有不少花,还有夫人的房间外面……”
      “……”他的表情比刚才更加一言难尽了,“总之如果有人来问你的话你就说自己不知道这事。”
      “啊?”你一脸茫然,自豪的表情定格在脸上。
      “而且也不要说你来过我这儿。”

      不知不觉之间,你们共同消磨掉了整个夏天。你依然是每天都来烦他,虽然有时会笑着说一声“打扰了”但其实丝毫没有在打扰别人的意识。他总是抱怨你这一点,但你知道他其实是在期待着你的到来。这一点从他留给你的点心就可以看出来。很多年后你觉得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幼稚,但当时的他从来没有在你喋喋不休地说着“昨天晚上看见了疑似妖怪的奇怪黑影”或者“门外的柳树有两片叶子变黄了”时打断过你,虽然时常会露出一脸看傻子的厌倦表情。
      你用来骚扰他的另一样利器是自己跑调的歌声。每次你学会了什么新的歌谣,就立刻来他面前鹦鹉学舌一番。他在数次抗议未果之后,不得不无奈地听你唱着不成调的幼稚童谣。
      “你拍一,我拍一,天一亮,好热闹。大门外,挂松枝。你拍二,我拍二,双叶松,绿莹莹。三盖松,上总山……”
      你和他周围的人也熟悉了不少。那天端药来给他喝的女佣叫雪子,你和她混熟了后就一口一个“雪子姐”地叫着,缠着人家和你一起扎了一个鸟笼,让麻雀阿吉搬迁到了里面。
      扎鸟笼不是什么容易的活,你本以为她会拒绝,但她却答应了。一起编竹条的时候,你听见她感慨地说道:“自从认识千代小姐之后,月彦少爷比以前好照顾多了。”
      另一个被你骚扰的对象是负责治疗月彦的医生,他是个很亲切的人,每次都温和又耐心地回答你稀奇古怪的问题,就算这些问题让在一旁听着的月彦都觉得愚蠢。医生对你那些和药材、医疗有关的问题的解答让你半懂不懂,你只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件事:他会治好你的哥哥。那时的你乐观而天真,仅仅这样一句话,就让你开始幻想他康复之后你们要一起玩的游戏。
      也不是没有闹别扭的时候。有时你觉得月彦这人很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哪一句随便说出的话就可以惹到他。不过本着你“既然你讨厌我我就要多来烦一烦你”的原则,你们之间的冷战一向持续不了多久,最后总是会在你得意的坏笑和他用无奈掩饰的开心之下画上句号。
      你记得事情发生之前你正在把他的长发编成麻花辫。
      “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编?”他反抗无效之后一脸的听天由命。
      “我的头发哪有你的好看。”你理直气壮地回答,手下一刻不停。
      端着茶碗正好路过的雪子帮腔:“是啊,我们几个佣人都说月彦少爷的头发好看呢,就像上等的绸缎一样。”
      麻雀助兴般地鸣叫了两声。
      “你看,大家都这么想。”你得到支持之后更得意了。
      这时,一名面生的女佣端着两盏茶汤和点心过来,将托盘中精致的瓷制杯盘摆在你们身边的矮几上:“二位,这是二公子送来的茶点,请慢用。”
      “谢谢!”你一见有吃的,立刻放弃了哥哥的头发。青色的瓷杯中,颜色浅淡的茶水微微晃动着。或许是杯子过于小巧的造型让你潜意识中联想到了鸟类饮水的碟子,你把挂在屋檐下的鸟笼摘下来,在属于麻雀的水杯中也倒了一点进去:“阿吉也尝尝吧!”
      你坐在廊道中,摇晃着双腿看着饮水的麻雀。忽然,你困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回头对月彦喊到:“哥哥,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麻雀在喝下水杯中的一大半茶汤后,动作明显放缓,发出奇怪的“吱吱喳喳”声。月彦同样好奇地起身看向它。麻雀摇晃了几下,像醉酒一样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抽搐一般地扇动着翅膀,然后——
      发出一声支离破碎的啼鸣,躯干很快地扭曲又变得僵直,然后直挺挺地倒在桌上。
      就在你们眼前,死掉了。
      你也说不清在那之后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短短一瞬,或许是很久很久。你只是记得,那之后你愣愣地坐在原先的位置,大脑中一片空白。后来你再次回忆自己当时的反应时,发现你那时好像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在那一段空白中,你唯一记得的事物就是初秋微凉的风吹过。你忽然感到身上这件从你们初始的时候穿到现在的衣服有些单薄。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夏天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你伸出手,触碰到麻雀的尸体。指尖尚且能感受到一丝微温,你胃中忽然感到一阵翻腾。你条件反射一般地抽回手,直到这时你才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哥哥,”你回过头,你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是你觉得一定很幼稚、愚蠢,带着过度的惊讶带来的茫然无措和想要寻求依靠的无助,“它死了。”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你感觉到脸颊上流过温热的液体。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月彦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握在手中的茶盏。一缕墨黑的长发滑落,挡住了他的表情。
      冷。在庭院中不断蔓延、流动的寒冷侵蚀着你。你感觉自己的手指末端失去了温度,脚趾在木屐中蜷缩着,试图对抗不断渗透的寒冷。身体在陈旧单薄的夏装中瑟瑟发抖,声音仿佛被寒冷冻住了一般。你说不出话,为了开口询问而吸进的冷空气在躯壳内带来更深的寒冷。
      良久,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压抑而低沉的冷笑声在寒冷萧瑟的秋日庭院中回荡。你从未听见过这样仿佛淬着毒一般的笑声,其间无尽的憎恨与痛楚让你不寒而栗。他一扬手,茶盏中澄清的液体泼洒在地上。翠玉一般的瓷器坠落、破碎,薄如蝉翼的外壳裂开成尖锐狰狞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宛如棘刺。
      他说:“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及了吗?”
      你这时才找回言语和思维的能力。你艰难地开口:“哥哥……有人想杀我们吗?”
      “不是想杀你。你还没资格。”他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残忍的、冰冷的笑意,“看来是等不及我自己断气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过是个奄奄一息的活死人,却一直占着继承者的位置,遭人憎恶,理所应当。”
      他话语中包含着太多对于当时的你来说过于强烈而无法理解的情感。你把视线转向麻雀的尸体,泪珠随着你的动作落下,旧衣的衣襟被沾湿。你看看水杯中剩下的茶水,再看看与你相识了一个夏天但跟你的关系比任何人都亲近的月彦。后来回想起来,你发觉那时的你对于人世间几乎一无所知,整天只是懵懵懂懂地由着自己的性子过,自得其乐,自以为是。你不知道怎样的情感可以让那个在明亮的夏日一身华服前来拜访的少年在茶水中加入夺人性命的毒药,也不知道他的病和眼前澄澈而无害的毒药之间有什么关联,你只知道自己并不憎恶这个像瓷人偶一样好看的哥哥。你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他人对你好坏,看不出人家摆在脸上的喜恶,但你知道,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你从出生到眼前这一刻起最好的回忆。
      可是你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这杯毒药代表了某些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尚不可知的东西,如同黑夜里巨大的怪影,你叫不出它的名字,但直觉告诉你不可靠近,不可接触,这不是你应该进入的境地。但你此刻不想管那么多。你犹豫片刻之后,起身靠近他。那时你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已经坐了很久了,双腿有些发麻。
      “哥哥,”你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真是一句蠢话,和你以前对他说过的无数句话一样。但他这次似乎立刻接受了你的笨拙,丝毫不以为怪。他平静地接下你的话:“所以呢?你觉得我这种连剑都提不动的废人有什么优点吗?”
      你还认真地想了想:“确实,你不像其他的哥哥们那样擅长鞠球或者剑术什么的,也不像聪子姐姐他们那样会吟咏和歌,也不像凉子姐姐那样会弹琴……”
      如果换了平时,他恐怕早就生气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他依然静静地倚在床榻上,等待着你说下去。
      “但是你对我很好啊。别的哥哥姐姐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好过。”你接着说完,“他们都只会赶我走……只有你会听我说话,陪我一起玩。别人都没有这个优点。”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然后,你感觉到身上的寒意忽然被驱散了。厚重而温暖的织物盖在了你的身上。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你身上。接着,他伸出手,把你揽在了怀里。你默不作声地依偎着他,感觉到身上的寒意一点一点退却。然而你同时也知道,那样彻骨的寒冷没有消散,只是退缩到了你们相互依偎着的身躯的远处。你这时才觉得害怕,低声啜泣着。泪水落在他素白色的里衣上。
      “傻瓜。”
      快要睡着时,你听见他这样说。仿佛是你的错觉一般,一滴冰凉的水落入你的发间。或许是他也哭了,或许是你半梦半醒时的幻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