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战袍》Tuoki

5、第 5 章

　　凯旋而归的夜里，白起一个人端坐在自己的军帐中，那只已经斩杀无数冤魂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卷竹简。
　　竹简被牢牢地封着，仅仅在上面盖了一个小小的印章。
　　别人不识得那个印章，白起却非常明了，那是戴在嬴政拇指上的戒指花纹。
　　这是他的王上给予他的一道绝密的命令。
　　嬴政在出征前夕的深夜里，悄悄地唤来了白起，那时白起作为嬴政的贴身侍卫，常常就守护在嬴政屋外，反正作为一个魔种，他并不是太需要睡眠。
　　“这个给你。”嬴政从桌子上摸过一个小小的竹简，把它郑重地放在白起手里。
　　“陛下……”白起接过竹简，犹豫自己是否应该问询。
　　“你不要打开，朕只许你做一件事，把它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只有在俘获了敌方将领暴鸢时，将这封竹简给他看，如果他点头同意，你就留得他性命，如果他不同意……”嬴政淡漠的眸子中看不出来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杀。”
　　白起记得嬴政的命令，他并没有打开那封竹简，他不知道那是嬴政孤注一掷地信任，如果白起真的打开了那封竹简，嬴政知道自己的计划将功亏一篑，他仅仅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强行下了这步棋，然而这棋子究竟是死是活，却掌握在棋子自己手里。
　　嬴政无法操控这枚棋子，他只能祈祷。
　　好在白起并没有辜负嬴政的信任，他按照嬴政的吩咐，将这封信给了暴鸢。
　　牢笼里的敌手并没有失了半分尊严，即使被白起在战场上的模样震住，却并不像寻常士兵看见白起就吓的退避三舍，面色如常地接过那封竹简，油灯下细细阅读了半晌，眉头皱起似是在思考什么。
　　“这是秦王的命令吗？”暴鸢抬头看着白起。
　　白起没有回答，他遵循了嬴政另外一个嘱咐，无论对方问询什么，都不要开口。
　　暴鸢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又低头把那封信件看了一遍，最后他望向白起，似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最终，暴鸢叹了一口气：“你去回禀你的主子，我答应了。”
　　白起点点头，也不多话，把那封竹简留在了牢狱里，第二天，白起从暴鸢手中拿回了一封新的竹简。
　　嬴政把那封竹简看罢，他望向白起，语气稍显柔和：“辛苦了。”
　　白起恭敬地跪在那里没有作声。
　　“你起来吧。”嬴政把那封竹简收好，他走下阶梯伸手想去搀扶白起，白起却眼疾手快地避开了嬴政的触碰，嬴政被白起的反应弄的有些不知所措，白起赶忙解释着：“臣的盔甲过于寒冷，不要让陛下着凉的好……”
　　“这等小事，无妨。”嬴政固执地伸手按在了白起的臂甲上，白起僵硬地不敢动作，嬴政沉默了一会，白起的身体果然是冰凉的，像是尸体一样的冷，冷的涔入骨髓里。
　　“陛下……”白起躲开不是，不躲开也不是，两头为难的不知所措。
　　“……阿起会冷吗？”嬴政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白起听见嬴政这样唤他的名字，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一下，他呆怔半晌，才喏喏地回应着：“不冷。”顿了顿，白起又接了一句：“事实上，自从那天后，臣就没什么感觉了……”
　　不管是痛楚，还是冷热，都变得迟钝了。
　　“但是朕有。”嬴政张开小小的臂膀，固执地试图把白起环住。
　　“陛下，万万不可！”白起慌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体温有多低，如果嬴政就这样抱上来，那份寒气可能会使阿政受凉。
　　“不许反驳朕，这是命令。”嬴政闷闷地把头埋在白起的脖颈间，白起只得让身子更加低伏些，尽量减少两人的接触面积。
　　冰冷的寒气即使隔着衣帛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嬴政却并没有退缩，反而环的更紧了，这样接触到白起的身体，总是会令嬴政想起那个少年，虽然他们是一个人，却在嬴政心中分裂成了两个，身躯高大的怪物中，依旧住着那个企图渴望太阳的少年，只不过他从那个幽暗的地牢中，被禁锢在这副躯体里罢了。
　　如果要让他彻底自由，那么自己就只能变得更强，变得比徐福，比自己的高祖母更强更强才行。
　　而这份强壮的代价则是需要摈弃私情，他不能因为同情白起而对他全然信任，所以他只能这样一点点的试探他，严苛的命令后，偶尔的温情抚慰也是必须的，嬴政小小的年纪便已经把帝王之策活学活用了，然而听到白起刚刚的那番话，嬴政有些迷茫。
　　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安抚唯一的可用之人，还仅仅是因为他是阿起呢？
　　阿政已经不再是阿政了，而阿起还是阿起吗？
　　“陛下……”白起的一声轻唤把嬴政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白起实在有些受不住嬴政的怀抱，他本是应该向往温暖的才是，但不知为何，嬴政的臂膀现在只让白起觉得滚烫，烫的他必须无礼地将之推开才能够喘息片刻：“陛下不可，太久了……臣唯恐陛下会着凉……”
　　嬴政晃动了两下，便顺从的不再去勉强他，只是盯着那副面甲半晌没有言语。
　　“陛下？”白起有些疑惑。
　　“……你的盔甲。”嬴政伸出手覆在白起的下巴上：“可以摘掉吗？”
　　“臣恐惊扰圣驾。”白起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无妨，摘下来吧。”嬴政的手已经先一步地扣在白起盔甲的接缝处，白起想要挣扎却强自忍住了，只能乖顺地任由嬴政把那覆面取下。
　　阴影下，那乌黑的长发顺着白起的面庞落下来，丝丝缕缕倒是柔顺的紧，发丛中那张低垂着的脸，依稀能够辨出少年的模样，只是从脖颈处往上蔓延的脉络清晰而可怖，在苍白的皮肤上鼓胀而流动着，青红交织的血管如同蠕动的虫类，原本堪称清秀的脸此刻只觉得狰狞。
　　白起自知自己的模样不堪入目，只是低垂着头颅不言语。
　　嬴政盯着他的面目看了许久，久到白起几乎都觉得膝盖要跪的麻木了，这才终于听到嬴政说：“以后，你可以不必在朕面前覆面。”
　　白起略显吃惊，他自认为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绝无可能会有人愿意观赏，只怕连见到都会惊呼着连连后退，嬴政却……
　　嬴政知道白起心里在想什么，白起脸上的改造痕迹，对于嬴政来说就如同鞭笞在他背脊的伤，一道一道，刻骨铭心地在提醒着嬴政，他要坚定不移地贯彻自己的道路，正是因为他的自傲，才导致了白起这样丑陋的模样，所以嬴政要看着，要一直看着，直到他有能力，让那张脸重新恢复原状。
　　“臣……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