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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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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他,他长身玉立于这小小一方书室,整个人却仿佛浸入另一番翻江倒海的史潮之中,眉眼间都是自得的意气,粗布的蓝灰道袍也裹不住他溢在周身的风流,他对这书,这诗文,倒是另一个温柔耐心的人了。
是在他这里,她才终于有些明白,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意味了。
与那些掉书袋的酸腐文人不同,像他这样的人,捧着书,说不定真能把这一生给得趣地悠游尽了。
他合上书,对新珍说:“以你的功底,今年中举希望渺茫,耐心预备,想来明年是能上榜的。”
新珍便欢喜着道了谢:“明年也还是来得及的!”
门外一个小厮叩了门,进来对赵立珂说:“二公子到了。”
“二哥哥来了!”新珍笑着拉了拉雨盈的衣角,对她挤眉弄眼,“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
雨盈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你可别胡说。”
“正巧,那两位姑娘也一同在此用膳吧。”老叟笑盈盈地进来收拾书案。
这回赵立珂也随着来了膳厅,向已经落座的赵立言打了招呼:“二哥。”
赵立言笑笑:“许久没来建坤这儿蹭饭了,顺带来接雨盈她们回去,天色晚了终究不安全。”
赵立珂了然一笑,撩袍坐下,拎起壶为他倒了茶。
这是雨盈病后第一回见赵立言,他颇为关切地问候了她两句,她客气地道了谢,隔着膳厅小小的圆桌坐着,他眼里的温润神色丝毫未减,她却愈发觉得与他像是经年未见一般,不禁深思恍惚起来。
饭菜不算丰盛,反而有些简陋,赵立言一边用膳,一边向赵立珂慢条斯理说着今日上值时遇到的难事,赵立珂偶尔简单地回应两句,新珍在旁兴高采烈地夸两位哥哥真是厉害。
雨盈正一声不吭地低头用餐,冷不丁地一只手递了一只小碟放在她面前,她困惑地抬起头,瞧见赵立言温和地朝她笑:“上回出去,看你往面里加辣油,想你应当嗜辣,快尝尝三弟这的辣椒炒蛋,虽是家常,却火候用料都掌握地正好。”
雨盈在新珍的嬉笑声中轻声道了谢,出神地盯着面前那个圆润的小碟,终于垂下眼,释然地小小轻叹一声。
她没动眼前的小碟,借口出去透透气,独自起身去了院里,倾身将手肘搁在院子角落里的鱼缸边缘,背对着正房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将自己整个人隐入黑暗里,一直撑着肩背的那道力倏忽就松了下来,一道温热挣脱眼眶,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滴,挣脱下颌啪嗒一声滴进鱼缸里,激得里面懒懒浮着的几尾金鱼团团游动起来。
“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雨盈错愕地转过头去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身边的人,这涌上来的惆怅就像失疆的马一般就要生生将她掀翻在地,她从餐桌上起身时已经竭力控制,但是她没想到,第一个察觉到她不对劲的人是他。
赵立珂望着转过来的那双泪水涟涟的杏眼,似是有什么坚信不疑的东西在里面突然决堤了,噙着那样深重的悲伤,他略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将已经涌在喉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低头沉默地望着缸里几尾被惊扰的鱼。
望见是他的那一刻,她心头的悲戚更重了,来长安之后的两次落泪,皆是在这个人的这方小院子里了。
她哽咽着嘟囔:“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处境。”
“是活不下去了么?”他又转过头来,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脸上却没有丝毫征询的神色。
“难道只有活不下去了才准让人难过么?”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眼神,“这人世间的痛苦明明这样多。”
“那你在指望谁来救你?”他眸色暗沉,“是我二哥吗?我看你未必想让他救你罢。”
“我不喜欢他。”雨盈喃喃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你指望谁来救你。”
她不说话,垂头站在鱼缸边,轻轻抽噎了几声,渐渐安静了下来,一点点融入沉沉暗夜之中。
他也不再逼问她,与她并肩立在院里许久。
直到新珍与赵立言的攀谈声从微微推开的门里传出,他才挪动身形走到葡萄架下,取下挂在上面的那只鸟笼。
然后他走到她身后,唤她转过身来。
她掏出手帕胡乱抹净满脸的泪水,转身去面对他,他身后窗里透出的灯光一下子柔和地撒在她的身上,映进她暗流涌动的眼底。
他黑色的眼仁在狭长的凤眼里认真地定定望着她,伸手将鸟笼递给她:“这只鸟笼是我从侯府带出来的。从我决心成为我自己的那一刻起,我就总把它带在身边,这只鸟笼也从未再关上过笼门,我今日把它送给你。”
“没有任何一个旁人能救你。”
她望着那只被拎在纤长手指上的鸟笼,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满脸讶异着从正房里推门出来的赵立言。
她愣愣地伸手去接下那只鸟笼,将它整个抱进怀里。
回侯府的路上一路无言,新珍时不时偷瞥她通红的眼睛,却还是始终没有出声打搅她。
赵立言送她们走到海棠院门口,新珍见机借故先告辞回了院子。
她便抱着笼子和赵立言面对面站着。
他迟迟没有启口说话,总觉得今日的她站在他面前,眉眼在沉沉夜色里模糊不清,离他好远。
“建语哥哥,”她微哑着嗓子缓缓开口,“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怎么突然这样说?”他神色震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也不算突然,我心下一直是把你当作哥哥,着实是没有男女之情的。”雨盈望向他的眼睛,“之前一直犹豫不决,是想试着去接受。”
她顿了顿:“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发觉我做不到去好好在你的后院里当一个贤良淑德的持家夫人,为你操持家事,料理妾室,甚至每每想起来会觉得痛苦。我骨子里就不是待在侯府里时这个柔顺的样子,我棱角分明,彻头彻尾便不是一块温润的玉石,与你并不堪相配。”
“我一直没弄明白我自己的想法,但我今夜明白了,也就不想再耽搁你了。”
他站在她面前安静听她说完,听见她说着说着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便瞧见她正耸耸圆润微翘的鼻头,分了一点心去想,若是周边光足够亮,他或许可以看清,她的鼻尖一定是红彤彤的。
他启唇欲说些什么,却在望进她坚定的眸色中时改了主意,喉间微涩地开口:“我自是尊重你的决定。”
“其实我早就该有所察觉了,”他继续说,“那日在书肆里,我看见过你捧着书那一刻的开怀,才发现你在我面前很少真正畅怀地笑过。”
“你离开长安的那年,我已经十岁,能记得很多事情。你再回来的时候,我只是以为往后可以一直照顾那个小时候爱吃糖炒栗子的小女孩了。”
“然则十年过去,我们都已然长大了,彼时长安城里拽着大哥哥的头发追打的小姑娘在向前走,我很高兴。”他眉眼放松地朝她一笑。
“对不住。”雨盈鼻头一酸,忍不住低头垂泪,“耽搁你这许久。”
他温和地望着她在夜里的轮廓:“无妨,我年纪还适龄,长得也不算难看,不怕没人欢喜。”
“你呢?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考女举。”她抬头,蓄着泪的眼里满是坚定的光,“被护在父母羽翼下太久,如今我要自己搏一搏。”
他没有像他人那般谈及此事便满脸讽刺地露出锐利的恶意,颇为平静地点点头:“甚好,二品以上女官有资格上朝议政,不定有一日,我能有幸与你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唇枪舌战。”
“尚不知能否中举,我读书一向不大行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肯定地对她点点头:“你定是可以的。”
雨盈感激地向他道谢:“此番已然多有叨扰,我明早就去给夫人请安说明。家里仍给我留了些祖产,我早日在长安赁屋搬出府去。”
“此事不忙,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想在侯府一直住下去都成,我想母亲也会如此想的。”
次日,何氏拉着她喜滋滋讲着春来要请裁缝上府里做春衣的事,她心不在焉地应着,终于咬了咬唇,狠心对何氏说了自己的打算。
何氏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面上神色复杂,良久再开口时已不复初时和气,两道用黛描的细长柳眉也几要竖立起来:“小儿女之间就算闹点别扭也是常事,父母之命定下的姻缘,哪有这样儿戏的。”
她垂下泪来,起身跪在何氏身前:“雨盈不孝,但想来双亲定是能谅解我的,只望夫人莫要因为我的事气着了身子。”
“你这孩子,”何氏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二哥儿是真心喜欢你的,被郎君捧在心上难道不是顶顶要紧的事么?难道真要以一个女子之身去追逐什么滔天权柄不成,女举弄出来的这些个事,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府里出了一个魔怔的二姑娘还不够,又要赔个二夫人进去。”
她不作声,只执拗地低着头。
外头守着门的嬷嬷进来传话说二公子到了,何氏用手撑着头,有气无力地让嬷嬷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