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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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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很快便过,雨盈问新珍要了书单,将女举的书目都备齐,装好书囊,随着新珍又去了赵立珂府上。
开门的老叟轻车熟路地领着她们进去,到了东厢房却直接推了门请她们入座,雨盈往里面一瞅,发觉书房里摆着三张书案,案面都收拾干净,摆好了笔墨,那人却并不在室内。
“两位姑娘先就坐罢,老奴先泡上茶来,公子还未回府,想是被公务牵绊住了。”老叟释道。
“无妨。”新珍笑着拉雨盈往里走,也看到了摆在下方的两张书案,“三哥哥怎么知道你还会来,他若是骂我,我就再也不来了。”
雨盈便想起了那天他漫不经心地说她是孩童时,那双干净又锐利的眼睛,有些讪讪地收拾了书囊,乖巧坐下。
约莫半刻钟后,赵立珂轻叩房门,推了门进来,仍是那一身绛紫色官袍,头戴官帽,平日里额前的乱发今日也平整地梳了起来,束在冠下,他背光站在门口,微微刺眼的日光从他颊边白皙的皮肤里透出来,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个金边,与他平时的放荡形骸大不相同,今日他整个人都透着些来不及收敛的肃然。
他的眼神轻轻扫过端正坐于案后的雨盈,然后对两位妹妹赔罪:“今日失约来迟,让两位妹妹久等了,二位先自行预习功课,我换了衣服便来。”
新珍忙道不打紧,他就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三哥哥着官服真是好看啊!哪有这样年轻又这样挺拔的三品朝官啊!”新珍小声对雨盈说道,“父亲每次穿朝服都像个臃肿的陀螺。”
雨盈憋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父亲还想把我嫁给他的那个李姓门生,说什么寒门出贵子,气节高雅人品贵重,可他长得獐眉鼠目的,捧着个小官连上朝都不配,我才看不起这样的男人,要嫁也起码嫁个像三哥哥这样的。”新珍惆怅道。
“像三哥哥这样的毕竟少啊。”雨盈宽慰她。
新珍眼前一亮地说道:“是也,所以我要自己考女举,才不要嫁给那只李獐。”
雨盈颇责怪地看了她一眼:“夫人听到你这样说话又要生气。”
“悄悄话啦。”新珍俏皮地对她吐了吐舌头。
说完两人便低头翻起了书,那边赵立珂已经换好衣服,叩了门后推门进来,又是一袭道袍,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在脑后随意用发带捆住,轻飘飘地掠过她们,立在了案前。
那个恣意的他似是又回来了,他挽起袖子从背后的书架上抽了书,便开始授课。
雨盈听过很多老夫子的课,父亲总是对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束缚女子的一条陋习,他希望她明事理知进退,而书中的道理总能引着人去找自己的去路。
所以从幼时开始,他为她开蒙,和男童一般为她请教书先生。
可是这是个考女举都会被街坊邻居冷嘲热讽的年月,她的教书先生们既糊弄她的父亲,也糊弄她,每日里便是布置背些文章,背不出就打手心,她觉得读书无趣。再加上母亲是个传统的妇人,背地里对着父亲的这套论理冷嘲热讽,直对她说女子要顾好后宅,要学好女红,最好还能熟习厨艺。
她长于后宅,自然对母亲深信不疑,读了这些年的书,也只是粗粗看了一遍四书,后来连学也不肯去上了,自是有一番看见书就头痛的坏毛病。
赵立珂从诗经开始讲起,慢声诵读先秦时期的诗句,给她们讲风雅颂,讲藏在字间的千年前的人生痕迹,讲句中的情怀和或痛或喜的声声叹息。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他望见了窗外昏暗的天色,顿了顿身形,合起书结束了授课。
雨盈不由得长吁一口气,怔怔地望着案上被自己不知不觉标注地满满当当的书页。
“天色已晚,回去侯府怕是赶不上用膳了,两位姑娘不如留着府里用晚膳吧。”守在门外的老叟进来留客。
新珍飞快地瞥了一眼赵立珂,见他神色淡然地收整着书架上的公文,大着胆子应了,雨盈便也随之点点头。
老叟喜笑颜开地领着两人去了正房的膳厅,新珍揽着雨盈在她耳旁说:“之前怕三哥哥得很,如今越靠近他,反而越不怕了,他总不会把我给吃了,且他好像没有那么吓人。”
雨盈附和地笑笑。
“公子一般在书房用膳,因此膳厅许久未用了,两位姑娘莫要嫌弃。”老叟为她们撩开了布帘,请她们入座。
“怎会,已然很好了。”雨盈在木质的圆桌前坐下,净了手便等着用膳了。
赵立珂府上的厨子真是一把好手,满桌的素菜做出了不同的样式,倒也别开生面,青菜青翠,豆腐滑嫩,唯一别扭的是七碗不夹荤腥的素食之间,居然放着碗油亮的红烧肉,这肉块半肥半瘦,上面缀着些调味的佐料。雨盈尚在孝期,不能用荤,但仅是瞧着便觉得口味大开了。
待二人用完膳要回府,赵立珂也没有过来用膳,雨盈出门立在院中,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激了一个战栗,忙裹紧了衣袍望了眼亮着暖黄色灯光的书房,那暖黄的光氤氲在模糊不清的夜里,竟让她起了些热意。
回到府里,颃之抱了一大包糖炒栗子给她,雨盈就着糖炒栗子惬意地躺在榻上看起志怪话本,到了歇息的时候,颃之替她吹了灯便去了外间,她在黑暗中瞪着眼迟迟不敢入睡,只觉得书里的双头蛇要从床榻底下溜到床上来,便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头,却又仿佛在被褥里看到一对绿莹莹的绿豆眼,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将要缠到小腿肚子上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折腾了半宿,还是大声喊了颃之。
颃之却半天也不应她,她实在怕极,便将整条被子裹在身上,拖着去外间找颃之。
借着月光摸索半天,她磕磕绊绊地走到外间,看到颃之歪在里面的小榻上睡得正香,顿时便心安了,她走上前去将颃之摇醒,颃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见她站在榻边,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我好怕。”她虚弱地说。
颃之扶着她回了房间,待雨盈走到榻边坐下,颃之才发现她光着一双脚走了这样远,连双罗袜都没穿,再一摸她身上,汗津津的全是冷汗,中衣已经湿透了。
“无妨,你帮我点了灯,再打桶热水来,我想沐个浴。”雨盈宽慰她。
颃之慌张着手抖地去点了灯,又去给她烧水洗澡,待一番折腾来,已经到子时了,雨盈换上干净的中衣终于精疲力尽地窝在被褥里昏昏欲睡。
她此刻特别想念母亲,在家里她总是什么也不必怕的,母亲知道她常爱看些会做噩梦的书,虽要笑骂她几句,但夜里总是给她留着门,她便一次又一次夜里摸上母亲的榻,钻进母亲软乎乎的怀里,在一片热融中安心入睡。
又想起母亲病弱到瘦骨嶙峋的模样,她的眼泪顺着干瘪下去的脸颊淌下,还有些盈盈水光滞在她干枯的皱纹里,眼里却闪着与这具枯槁的身体截然不同的光,她温柔地望着雨盈,说她的囡囡还没有长大啊,说囡囡要快些长大。
母亲说她不恨这病,不恨这命,她要去和父亲团聚。
但是囡囡啊,你一定要好好的。
母亲,我漂泊在长安的万千粟粒之中,在陌生侯府的后院里像朵茆丝花,在风中迎来送往,我在如您所愿努力活着,可我总觉得我不甘开在这里。
次日晨起,悦之过来唤她起床,发现她满脸通红地瑟缩在被子里,怎么唤也唤不醒,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被手下发烫的肌肤吓了一跳,唤了候在外间眼下还垂着青黑的颃之来守着,便要出去叫夫人。
颃之看到姑娘的模样,吓得哭了出来,抽噎地跟悦之说了昨夜的事。
悦之略责备地说了她两句,便出门去了。
雨盈这一病惊扰了整个后院,她发着高烧,第二日才头痛欲裂地醒过来,何氏听闻她醒了,赶来宝台阁坐在她榻边问她感觉如何。
睡了一日两夜,雨盈只觉得头颅格外重,耳边也一直嗡嗡作响,强打精神柔声道自己已然好了许多,便说何氏体弱,不要待在她房内,免得沾染了病气。
何氏却仍是坐在床边,替她掖掖被子,心疼道:“这可叫我怎么同你父亲母亲交代,好好的孩子,来了府上生了这样一场大病。定是守夜的丫鬟没好好看着,伯母替你重重罚她。”
雨盈听她自称伯母,心中一暖,感激地道了谢,又替颃之开脱,说是自己沐浴太久不肯起来,才着了凉气。
因着这一场病,雨盈错过了去赵立珂处上课,待她慢悠悠地好全了,已然要上第二次课了,前夕,她预备着收拾书囊,却想起上课时赵立珂布置的作业,便慌里慌张地唤悦之磨墨,坐在灯下即兴挥笔写了篇小论。
次日,赵立珂望了眼坐在书案前穿得鼓鼓囊囊的她,捻起她的小论大略一看,便轻飘飘地将那页纸放回她面前,淡淡地说:“字倒是将就能看,一撇一捺是不缺,其他的长处是一点也没有了,到处卖弄着那点小聪明,行文结构却不肯下功夫,满篇墨字,我只看到了潦草二字。”
虽上回已然被毫不留情地挖苦过,雨盈还是禁不住讷讷地羞讪脸红了。
确实潦草,不算冤枉,她想着便对他讨好一笑:“这些日子都在病中,实在是没法子劳那个神,三哥哥便原谅我罢。”
他只是轻瞥她一眼,也不再说什么,翻开书来替她们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