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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府里的马夫替她们上前去叩了门,良久一个颤巍巍的老叟从里面探出头来,问了来意后打开门领了二人进去。
      新珍有些怯怯地挽了雨盈的胳膊,一起迈了进去。
      府中冷冷清清,不像侯府四处都是忙碌的丫鬟小厮,仅有两个灰扑扑的人影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修剪冬日里干枯的枝杈。
      两人跟着老叟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进了内宅,眼前才倏忽一亮,院内放着鱼缸,鱼缸上面用竹子搭了个葡萄架,落了叶的褐色葡萄藤缠绕在上面,架上还挂了一只空荡荡的鸟笼,院内布置虽称不上别致,但也有一番雅趣了,最后停在了东厢房门口,老叟敲门请示里面的人。
      “进来吧。”里面的人拉长了慵懒的声调。
      “请三哥哥安。”新珍有些紧张地纳头就向他行礼,雨盈倒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屋内情形,东厢房被用作了书房,两个诺大的书架上堆满书,摆满了一整面墙,他本人却是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蓝色道袍,闲适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棋谱,手执了一枚黑棋,正盯着棋面皱眉思索,像是在自己同自己在下棋,听见新珍的动静才悠然抬起眼来,狭长眼眶里的黑色眼仁在望见站在新珍身旁的雨盈时顿顿:“陈家妹妹怎么也来了。”
      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略有些失落地垂眼回他:“我也想来向三哥哥学些功课。”
      他也不再说什么,慢条斯理地挽起道袍的长袖,将其卷在手腕上,露出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耐心捻起,收好放进棋盅里,将棋具置在书架上,案几上空了出来,他负手立在一旁,示意新珍坐下:“你便在这案上学罢。”
      新珍忙不迭坐过去,解开书囊取出书与文房来,又瞧见雨盈还愣愣站在原处,便替她问:“雨盈坐哪儿啊?”
      他瞥了一眼她,满不在意地说:“不读书的人,哪儿都能坐。”
      “她是陪我来上课的。”新珍弱声替她解释。
      “空手而来,书囊毛笔一样未带,”他走上前去翻了翻新珍带来的文章,“我只应了母亲来教书,可没应帮着照应孩童。”
      雨盈听着他这一番话,只觉得从未被如此羞辱过,她耳尖都烧到通红,心里只反复想着本也不想来的,酸涩感涌上鼻头,眼眶一热就要有什么淌出来了。

      坐在案上的新珍眼见气氛不对,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慌张地安抚雨盈:“妹妹,两个丫鬟还在外头等咱们呢,你不若先去找悦之同你先回府罢。”
      雨盈稍冷静了下来,按捺着酸意抽抽鼻子,垂着头向两人告辞,一眼也不肯再看那人:“二姐姐,我去外头等你上完课一道回去。”
      说罢,她便转身推门出去了,拉上门边望着天色发呆的悦之就走,悦之被吓了一跳,没有站稳便踉跄着随她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家姑娘眼眶通红,连忙拉着她问:“姑娘怎么了?三公子欺负你了?”
      “读书了不得啊?我也好歹读过四书!我就是不爱读书,难道我就低人一等啦?”雨盈含含糊糊地咬牙说道,眼眶中蓄着的热流也瞬间破堤而出,破碎的抽噎声抑制不住地飘荡出来。
      悦之慌里慌张地在身上找出手帕来给她拭泪,姑娘遭遇变故以来虽心绪不佳,却从未垂过泪,想来今日实在是委屈得紧。
      房内俯身在书架上寻书的赵立珂,抬首便透过窗瞧见了院内这副美人垂泪图,微微一顿后便神色淡然地背过身去授课。
      进来时领路的李姓老叟却颇为不忍地上前领了雨盈去耳房里休憩,给她上了一杯浓茶后搬来了烤火的铜炉。
      雨盈调整好心绪,拥着身上的氅子,始觉得有些冷意,便颇为感激地向老叟道谢:“谢谢老伯。”
      老叟正往铜炉里加炭,闻言嗳了一声:“姑娘莫要委屈,公子一向冷心冷情惯了,难免有些不理解小姑娘的心思。但公子内里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雨盈脑中一片混沌,半天才理明白老叟所言之意,忙红着脸慌张地否认:“老伯误会了,我并非...并非心慕他。”
      老叟却满脸了然地向她安抚笑笑,提着炭笼出去了。
      雨盈便满脸通红呆愣地靠在铜炉边取暖,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传来新珍快步奔来的脚步声:“好妹妹,让你受委屈了。”
      雨盈浑身烤得暖和极了,眯着眼安抚满脸焦容的新珍:“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一下子想不开罢了。”
      “我同三哥哥约好了五天上一回课。下次便不让你陪我来了,免得平白受三哥哥的气。”新珍亲热地搂着她。
      “我下次还要来。”雨盈却倔强地低头细声说。
      新珍有些讶异,但也颇为感动地再三称她好妹妹。

      两人回到侯府已是黄昏了,何氏唤了两人去用饭,新珍便叽叽喳喳地挽着雨盈去何氏院里。
      何氏已经卸去妆容,屋里烧着腾腾的热炭,她却还是穿着厚厚的夹袄,齐姨娘恭顺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揉捏着额头。
      两人向何氏请了安,何氏挥挥手让齐姨娘坐下,吩咐了屋里的嬷嬷去传菜,侧头问新珍道:“今日在建坤那儿可认真听讲了?”
      “女儿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三哥哥与府里那些只知道摇头晃脑的先生果真是不同的。”新珍兴高采烈地道。
      齐姨娘却出声责备她:“怎么这样说先生的?”
      何氏抿唇一笑,赞同道:“你姨娘说得对,你什么时候能好好管好你这张嘴啊。”
      又具体问了些功课后,一边招呼两人入座用餐,一边对搀着自己的齐姨娘说:“到时候你女儿出息了,咱们也跟着争光啊。”
      齐姨娘顺从地说是夫人教得好,又忍不住指摘新珍:“姑娘家的,天天想着抛头露面,不好好相看个夫婿,这档子事倒是上蹿下跳。”
      何氏倒是颇为看开,安抚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刚刚开年,朝中事务不算繁忙,赵立言便常常去书肆购书,这日又邀了雨盈同去。
      雨盈已经推脱过好几回,这次犹豫再三还是应了,待传话的小厮走了,悦之才问她:“姑娘为何总不愿跟二公子见面呢?就要趁着现在好好培养感情呢,不然到时候成婚了两人相顾无言岂不尴尬。”
      “我虽不排斥和他见面,但我心下也并不欢喜,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总觉得亏欠他许多。”雨盈垂着眼帘任悦之给她梳妆。
      悦之半懂半不懂,只在她耳边喃喃道:“姑娘哪儿还有别的选择呢?”
      雨盈听之黯淡了神色,恍惚间似是重回了赴长安的那条船上,她随波逐流地立在甲板上,任由江水推着她向前走,一步也无法偏离。
      是啊,她已经被命运死死按在了那艘船的甲板上,没有差错能容她去踏。

      两人午后出门,赵立言预备好了马车,车上铺了厚厚的毯子,摆了一张小几,雨盈上车跪坐在一侧,赵立言也撩开帘子上车坐在另一侧,便吩咐了车夫发动。
      马车驶得平稳,赵立言便拿起书卷靠在车厢上翻看,又给她递了一本书过去,雨盈道了谢,拿过来一瞅,封皮上四个大字:雅春文集。雨盈抿抿唇,慢吞吞地翻动起来,眼皮顿时沉沉地将要打起架来,却倏忽眼前一亮地瞧见了赵立珂的署名,下面是一首小诗:云浮天阔雁离弦,浓色遥遥枝未显。
      一副开阔的天高秋浓萧瑟之景便在雨盈面前铺开了,诗中遣词造句丝毫未提惆怅,却又在意象的拼凑之中满溢出既寂寥又淡泊的意境。
      雨盈几乎可以想象他负手站在那方二进小院里抬头望天的模样,那一瞬,小小院子定然已经装不住他了,长安也装不住他,他扶风而上,在秋意浓浓中空灵地轻叹,便成了诗。
      将这卷书捧进怀里,她将小小笑意藏好,轻声问赵立言能不能将书送给她。
      赵立言轻瞥书的封皮,弯眼打趣道:“你可要小心收好,我这算是忍痛割爱了。”
      抵达书肆,雨盈问了正在打理书架的小厮诗集都放在哪里,破天荒地去翻那些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
      赵立言也立在她旁边找书,压低声音问她:“雨盈也喜欢看诗集么?”
      雨盈顿了顿,点点头。
      赵立言便递了本自己手里的书给她:“前些日子,新月诗社开了诗会,这是诗会的汇编,其中不乏佳作。”
      轻声道了谢后,雨盈接过诗集,状若细致地大致一翻,便知道这种诗社的诗集大概是不会有那人的诗,他想是不大可能和那些富贵才子一处费一下午吟唱长安花浓了。
      她将这本诗集抱在怀里,又在书架上搜罗了四五本收录了他的诗的诗文集,大致翻看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对早已站在书架等她的赵立言点了点头。
      赵立言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笑,露出些来不及掩饰的娇憨,满眼惬意放松的光彩。
      夜晚,悦之如同见了鬼般的看着雨盈抱出白日里在书肆里带回的书,挪到灯下大致翻看一遍,将赵立言递给她的那本诗集抽了出来,放置在身边的榻上,然后伏案浸在那人恣意挥笔造就的词句里。
      透过这雕版印刷的方正字体,她的目光却好像长在了那日凭栏远眺的人身上,站在雕廊画柱的游船阁楼上,身体裹在玄袍之中,被猎猎飞舞的袍边轻轻拍打着,手里松松拎着一只酒杯,眯眼望着江面。
      这次,没有喧杂无趣的笑闹,没有露着胸脯投怀送抱的伶人,只有他,或者说她,就这样立着,任风将自己的身影吹散,撒在江面上。
      而那本被她随手掷在榻上,在暗夜中隐入案几的影子的诗集里,那首署着的赵立言三个字的小诗,她永远也不会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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