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月盈》居就是居

5、第 5 章

　　这副模样倒是与赵立珂更加相像了，只是他已然如此消瘦了，此刻也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却还是从骨子里透出些温和儒雅，与那人通体的冷漠疏离是大相径庭的。
　　雨盈胡思乱想着紧了紧身上的氅子，快步走上前去见礼。
　　见到她出现，赵立言眼前一亮，温柔的笑意就从微眯的凤眼里淌了出来：“刚刚才从官署出来，没想到今年户部的烂账算到了除夕，想着你差不多时间要上母亲那里去了，便来等等你。”
　　“户部平日里都很忙吗？”雨盈轻声问他。
　　赵立言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疲色：“平日倒不算忙，只是年关了，要把今年的税核对清楚，总不好赖到明年去。”
　　雨盈思索片刻，小心问道：“三哥哥白日也在忙吗？”
　　“建坤可比我们这些小官忙得多呢，不晓得他还来不来得及赶上家宴，怕是又要被父亲骂了，”赵立言轻轻一笑，“他可是我上司的上司。”
　　“三哥哥真是厉害啊。”
　　赵立言坦然打趣道：“这可是位十六岁的状元啊，当年一日看遍长安花是何等风流，彼时我还是个小秀才呢，在家里他唤我哥哥，出去了我却要向他行礼，单看圣人把我放在他手下，足以看得出对他有多信重了，这可坏了避嫌的规矩。我是闹不明白了，同一个爹生的怎么差这样多。”
　　雨盈掩嘴一笑，想要再问些什么，转头看见赵立言眉目温和地望向她，旋即还是生生转移了话题，问了些府里过年的习俗。
　　那人就像一弯悬在云后的弯月，她忍不住想去拂开层层浮云，但她藏身于偶尔被夜风牵起涟漪的平静湖水里，想做的事，既不敢也不能，只能偶尔望着他印在湖面的被风吹碎的影子，劝说自己心满意足。

　　雨盈在进入宴厅的那一瞬就瞧见了坐在席上的赵立珂，他还整整齐齐地穿着紫袍官服，腰间配着金鱼袋，整个人却懒散地斜坐在案前，用手背撑着脸，臂上宽袖滑落露出一截被衬得白皙非常的手腕。
　　“雨盈妹妹！”重珍远远挥手招呼她过去，让雨盈坐在她旁边。
　　“祝愿姐姐除夕安康。”雨盈笑盈盈地对她说。
　　重珍便也回祝她几句，然后附耳对她说：“方才我出门的时候在海棠院门口看到二哥哥，便想一同等你来，他居然说母亲唤我有事，把我给支开了，我到了这儿才发现母亲根本忙到想不起有我这号人，二哥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雨盈闻言抬眼望了眼正儒雅跟表公子们讲功课的赵立言，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温和向她笑笑。
　　重珍发现两人的眉眼官司，掩着嘴打趣：“二哥哥是巴不得你明日就嫁他呢。”
　　面上热腾腾的，雨盈觉得有些窘迫，便不吭声地低下头难堪笑笑。
　　重珍以为她害臊，便拉过她的手轻抚，不再打趣她。

　　侯府宴席的规格是雨盈从未见识过的，她来府上已有一月有余了，每日饮食也极为精细，今日的菜色却还是头一回见识到，望着面前一道道新上的菜肴，先前的烦闷很快一扫而空了，她望着身边的重珍小口抿食，也不敢敞开畅快进食，但想着无人留意，手中的筷子却一下也没停。
　　酒足饭饱后，她眯着眼偷觑坐在对面的赵立珂，他正慢条斯理地漱口，脸颊一鼓一鼓地像只餍足的狸奴，思及此，她便偷偷笑了。
　　那边赵立信却满面红光地站起来打断了她的遐思：“父亲母亲，孩儿有一喜事正待今日敬告双亲，内子有喜了！”
　　他话音刚落，厅内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道喜声便响起来，不苟言笑的老侯爷高兴到两抹长眉一颤一颤，喜笑颜开的何氏更是唤了赵立信的妇人钱氏浅溪上前，将自己腕上的镯子脱给了她：“真好！这可是侯府的第一个孙辈，浅溪你是赵家的大功臣啊！”
　　雨盈也从善如流地起身向大哥哥道贺，那边何氏却笑着笑着转头对赵立珂说：“大哥的孩儿都要有了，二哥婚事也要定下了，建坤这边可要相看起来了。”
　　她话还未说完，雨盈的胸腔内便猛烈一跳，不由得下意识看向举着茶杯略顿了一下的他，而刚刚还沸腾着的众人也瞬时冷却下来，赵立珂久久未作表示，何氏面色有些难堪地抚了抚鼻头，正要开口换个话头。
　　赵立珂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向何氏鞠一躬：“让母亲操心了，孩儿尚未安稳立业，何谈成家。”
　　何氏面色稍霁，旁边的老侯爷却吹胡子瞪眼道：“你就打一辈子光棍最好不过。”
　　赵立珂拱拱手，一言不发地坐回席上。
　　雨盈刚要觉得好端端的宴席便要不欢而散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又开始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好像此番场景只是寻常。
　　而他也仍旧不为所动，像此时那轮高挂檐上的月，清冷地不食一缕除夕的烟火气，不问来意地摒弃俗世间所有令人心动的温情关怀。
　　她好像永时永刻都要看不透他了。

　　在噼里啪啦震天响的炮竹声中，雨盈透过宝台阁贴着大红窗花的窗，看到清晨的曦光已然洒满了庭院，地上铺着昨夜下的第一场薄雪，她恍然发觉自己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侯府，迎来了及笄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从外面哈着气进来的悦之兴奋道：“姑娘！外头下雪啦！”
　　雨盈笑盈盈地望着悦之通红的脸颊，递给她一个红包：“新年吉祥，悦之。”
　　悦之双眼放光地接下红包，说了一大溜吉祥话，最后郑重看向她眼睛：“姑娘新年好！”
　　一番洗漱后，悦之替她梳起发来，将头发挽好，便要一如既往地簪上一支银簪，雨盈却拿起匣子，翻来覆去地寻出了一支玉簪，递给悦之让她替自己簪上。
　　悦之有些讶异：“姑娘不是从不用玉饰么？”
　　对着镜子微转过头去，雨盈仔细瞧瞧自己鸦青乌发间簪着的白玉，良久又伸手将它利落地一把抽了出来，披着一头散下来的长发纳闷道：“为何我偏偏不爱玉？”

　　在齐州的时候，雨盈也见过雪，但南方的雪总是毫不留情地迅速化入洼地的水滩里，不给她留下些许它来过的痕迹。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回想起五岁以前在长安见过的雪，却只记得满眼白茫，对于它的味道和触感是丝毫也回想不起来。如今再度踩在长安的雪地上，她有些雀跃地用绣鞋在地上胡乱拨拉起来。
　　新珍贺新年的声音却倏忽在脑后响起，吓得雨盈慌忙收好脚回她：“二姐姐晨安，新年吉祥！”
　　新珍笑嘻嘻地上前去掺她的手：“我有个事想同你商量。”
　　“姐姐请讲。”雨盈探究地看向她。
　　“我不是想着去考女举嘛，”新珍向她卖了个关子，“你猜猜今年谁主持女举？”
　　雨盈心下有些揣揣不安：“何人？”
　　“是三哥！想不到吧！我求了母亲让三哥教我些功课，母亲昨夜宴后真帮我开口问了，三哥居然应了！”新珍眉飞色舞道。
　　雨盈一阵忐忑，一时也不知回她什么好。
　　“但我心底总是有些怕三哥的。”新珍自顾自继续说道，“妹妹，年后你陪我去上课可好？”
　　“不了吧，我看见那些算术就头痛。”雨盈下意识慌忙拒绝。
　　“可是大姐姐今年就要忙着预备出嫁了，琦珍更是个不着调的，你便陪我去罢，你也不用真学，就坐在一旁看看书也好。”
　　雨盈仍想拒绝，却不由得浮想起今晨被她随手掷在妆匣里的那支玉簪，迟疑许久还是在新珍期许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初十已过，随着侯府的迎来送往的门庭又清净了下来，新珍便迫不及待来宝台阁拉着雨盈去赵立珂的府邸上课。
　　赵立珂十八岁另立门户，如今搬出去已有两年了，他的府邸离侯府远，二人便坐了马车前去，新珍还从未去过三哥哥的府邸，一路上兴奋地对着雨盈叽叽喳喳讲些府里的事，雨盈便装作漫不经心地用心听着。
　　“你别看大哥哥现在如此温和，对嫂子也好得不行，小时候可真是个爆炸脾气，我们三姐妹都不敢惹他，他一恼了就要说我们是庶女，还来拽我们的头发，那可真痛啊，我们小时候可不敢跟他杠上，但三哥哥却没少同他打架。”新珍将头搁在雨盈的肩上。
　　“那谁能打赢啊？”
　　“三哥哥年纪小，也长得瘦，一开始总是占下风的，但他发起疯来也真是吓人，后来大哥哥便每每都是被打得嗷嗷叫的那个，还挂了好几次彩，把母亲气坏了，罚了三哥哥跪了好几次祠堂。”
　　新珍继续道：“三哥哥从小就沉默寡言的，让人捉摸不透。”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外头赶车的马夫突然吁了一声，在外头提醒两人到了地方。
　　雨盈伸手揽住了没坐稳的新珍，新珍稳稳身子，伸手去捏捏雨盈在车厢里被闷得红扑扑的脸蛋，俏皮笑道：“谢谢妹妹。”
　　伸手略整理了一番头上的散发，雨盈便跟在新珍身后下了马车，抬头望了望眼前白墙青瓦的宅子，这是一座二进宅院，年节里门口未挂灯笼，年画对联更是通通没有，大门上连匾都未悬，丝毫不像朝廷三品要员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