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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崔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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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帷帽上的白纱,卫霁看清了朱砂的骄矜神色。
果然,除了下午自己的变化,一切还是跟前世一样发生了。
朱砂还是过来抱怨了。
她抱怨了这么多话,不过是想坐进卫霁的马车里休息。
一则卫霁的马车又大又舒服,二则坐在小姐的马车里朱砂脸上有面子。
卫霁冷冷一笑,声音也同月色一般清冷,
“朱砂姐姐莫急,驿站内的大人们正在忙着要事呢,你若是难受,不妨坐到我的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吧,很快就轮到我们入住了。”
朱砂眼角一挑,欢快的神色在帕子上方浮动,她伸手拉卫霁的衣袖,“小姐也一起进来吧,天寒风大,冻着了可不好,亏着奴婢还想着这一点呢。”
碧溪恼了,“你是什么人,比小姐还娇贵!”
卫霁抬手,既摆脱了朱砂的手,又挡住了碧溪的恼色,
“驿站门前吵来吵去像什么样子,朱砂姐姐自己进去吧,我和碧溪在外边等着驿丞大人出来,免得耽搁了时间。”
这声音不见一点火气,弱弱的,像是一条任人揉捏的棉布帕子。
朱砂甜腻腻的应了一声,提起裙子踩着脚踏自己上了马车。
她心里又快活起来了,大小姐果然又向自己服软了。
马车上的青绸帘子被掀起又放下。
碧溪气得一跺脚,压着嗓子道:“小姐,这么放纵她倒显得她成了小姐了,奴大欺主啊小姐!”
卫霁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不妨事,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坐了一天的车脚不沾地,也该下来走动一下了。”
她一边说话,眼睛仍然紧紧盯着驿站大门。
崔杳还没有出来。
晚风愈来愈凉,卫霁的身形不动,依旧站在车辕旁等着。
前世她听从了朱砂的劝,跟着朱砂一起上了马车。
刚刚坐下,听到外面马蹄声嘚嘚,有马鞭凌空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崔杳太监出来了。
他自应天府一路走来,所过之处无人不拜,无人不敬。
就是一省的封疆大吏知道他来了辖区,都得亲自上门拜访,拱手躬身,尊称一声崔公公,其意态之骄可见一斑。
偏偏在这通州驿的外面,卫家的小姐竟然敢不把他当回事儿,自顾自的端坐在马车里,冷眼看他崔太监经过。
这分明就是不把他崔太监当人物看。
越是自卑的人就越自重。
尤其是宫里的太监,一旦自重起来,旁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成了对自己的蔑视。
崔太监气得一甩马鞭,把马车天青色的软帘子直接抽开,那还带着血腥之气的马鞭就直接甩到了卫霁的身上。
前世里朱砂怕被抽到,伸手推了卫霁一下子,正好让那马鞭的末梢擦上了卫霁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子。
卫霁毁了容颜,也得罪了正当红的崔杳太监。
世事难料,谁曾想到在马车里安静坐着也成了一个罪过,谁又曾想到朱砂竟然真的敢把主子推出来当替罪羊。
无父无母的卫霁又被霉运缠上了。
…………
卫霁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她攥成拳的手心冰凉,像腊月浮冰,渐渐的松开了聚拢。
“小人恭送崔公公回宫!”驿丞的声音被夜风远远吹来。
崔杳太监出来了。
依旧是马蹄声嘚嘚,清脆的像是在咬一个青水萝卜,一下一下响在卫霁的心上。
她从听到驿丞喊声就低下了头,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此刻,卫霁正低垂着头颅,双手交叉摆在腹前,膝盖微屈,做出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姿势,以迎接崔太监。
崔杳太监的马走得不慢不快,他一出大门就看见了侧门旁的马车和人影。
影影绰绰的,人还不少。
所以他故意勒住了缰绳,放慢了马速,从这些人身旁经过,顺便等他们周全又恭敬的礼节。
这一路行来,这样的事情他做多了,人们的谄媚和尊敬他也看得多了,心态由一开始的膨胀狂喜到了现在的习以为常。
他是天子信任的人,合该受到这种礼遇。
先皇还在的时候,太监们的地位低的可怕,简直像是低到黄泉阴司里,任是一个文人、一个书生、一个百姓、一个商人就能出来指着鼻子骂几句“阉宦鼠辈”,然后再吐上几口唾沫。
崔杳太监曾经出宫办事,那时候夹着尾巴来来去去,憋屈的像是见不得天光的老鼠,更不用说一丝油水也捞不到,白白跑腿一趟。
新皇登基以后,太监们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人士子还敢指着鼻子骂街,但百姓们再也不敢了,因为东厂、西厂的探子们正从漫长的蛰伏里活过来,飞檐走壁的听百姓们的墙角。
一旦听到有谁敢抨击太监们,特别是最受宠的刘瑜公公,探子就会立刻将人逮捕入诏狱,受尽万般折磨。
利刃在手,太监们的名声终于站起来了。
极端的蔑视要求极端的恭敬作为补偿,看到人们谄媚的样子,太监们觉得大仇得报、志得意满,又飘飘然如升仙,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何位置上。
总之一句话,低头尊崇的样子让太监高兴。
崔杳太监瞥向黑压压的人群。
一排火把下面站着一群人,但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最显眼,她身量很小,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举止很尊敬,头颅压得很低,腰板和膝盖都恰到好处的微微弯起,礼节流畅如水又让人如沐春风。
崔杳太监有些畅快,他的眸光停在少女的身上,摇头晃脑的问了一句,“底下站的是谁家呀?”
那尖细又拿捏的声音调子很高,让卫霁一下子想起了戏台上的唱腔,她神色和身形都不变,稳稳的压着声线道:“回大人的话,民女来自佥都御史卫家。”
夜风一吹,这细弱的声音就像屋檐下的一串雨珠,变得微小又泠泠。
崔杳太监满意的点了点头,嘴角掀起了几道皱纹,笑道:“右佥都御史卫钦家的女孩,家教很好,不错。”
从应天府赶回来的路上,他也遇到过官员家的女眷。
那些少女们见了他不是嫌恶就是惊惧,就算表情掩饰的再好,那眉梢眼角的不屑、举止之间的敷衍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像花猫闻到了鱼腥味,急不可耐的要把这条鱼撕碎给吃进肚子里。
崔杳太监毫不客气的惩罚了这些女孩们。
鞭打、辱骂、拐卖、刻字、营妓……但凡他惹得起的人家,他都进行了报复。
没有一个瞧不起他的人能活得好好地。
在这浓稠如墨的夜里,遇到一个对他恭谨有加的少女,这让他心头微醺,像喝了一杯浓酒,虚淼淼、热腾腾,一伸手就是一轮圆满的白月。
官员、书生、农民、商人、军户、内侍、士兵都在他面前低下过头颅,如今要再加上一个词,“大家闺秀”。
他的人生在正德皇帝的恩宠下要像头顶的月亮一样圆满了。
崔杳太监仰头看了看月亮,他信手一挥马鞭,“驾,驾……”
马儿被抽打着往前跑去。
快马踏春和,自在!
前面是应天府的丝绸队伍,崔杳太监的人和马很快被黝黑的夜色吞没。
卫霁送了一口气。
阴晴不定的崔杳太监走了,她紧绷的心弦终于能轻松片刻。
送走这尊大佛,今夜的劫难就逃过了一半。
方才崔杳太监问话,那马鞭虚虚的在空中甩来甩去,她的心也像一颗被线悬着的果子,荡来荡去没有片刻安稳。
马鞭扫在她脸上,那她就又走了前世的老路了。
最终崔杳太监心平气和的走了。
这就证明了这一世果然是可以凭人力扭转的。
哪怕是一点小的变动,都让卫霁的心神一下子放松开来。
崔杳的态度变了,卫家的命运将不会沿着前世走去了。
她脸上浮出了一抹清浅的笑。
朱砂一下子从帘子后面冒出头来,眼里有莫名的神采,娇声道:“小姐,方才是哪位大人啊?”
方才那位大人说卫家家教不错,这句话可得转告给夫人,她要亲口跟夫人说“有位大人说卫家夫人教养的孩子好”。
夫人听了铁定喜欢,大手一松就是几枚金银锞子。
朱砂喜滋滋的想着。
卫霁抬头,无情无绪的来了一句,
“宫内的一位太监,怎么,朱砂姐姐认得么?”
朱砂连忙摆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认得什么太监公公的,小姐别说笑了,老爷听见了可得把我打一顿。”
卫霁拧了拧眉头,“嗯”了一声,淡薄又冷清。
二叔卫钦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为人十分端方正直,看不惯宫内太监弄权为奸的样子,因此严禁家中人和太监内侍之流来往,一旦发现就会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他要清流的名声,决不允许有人玷污一丝半毫。
驿丞带着驿卒过来了,“小姐请进吧,官帖验过了,驿内有热水和饭食,诸位好生休息。”
他言语中带着一丝歉意。
崔杳太监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不光搬运货物,还好生在驿站里喝了一场酒。
来来往往这么些大官,态度最嚣张的就是这些太监们,简直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押送上贡物品哪能喝酒呢?
驿站内怎么能狎妓呢?
崔杳太监的人不光带来了应天府的绸缎,还拉来了一车的少女,要一路押送进宫里去……
这样的荒唐事,饶是驿丞见多识广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