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枕山月

6、第五章 喧闹

　　夜已三更。
　　驿站里彻底安静下来了。
　　卫霁跟着驿卒派来的婆子去了安排好的房间，刚一坐下，那几个婆子又抬来了一桶热水，手上叠着几层毛巾，让主仆二人得以洗去一路风尘。
　　朱砂不愿意夜里伺候人，因此早早的挑了个房间歇息去了。
　　此刻这间屋子里，只有卫霁和碧溪两个人，外加一桶氤氲着热气的水。
　　碧溪将门窗都阖上，一一检视了一遍，回身道：“小姐，您洗个澡休息吧，明日就到家了。”
　　她的眸子里隐约有一丝担忧。
　　老夫人去世以后的卫府，可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换成了夫人当家。
　　夫人素来不喜大小姐，这日后可如何是好呢？
　　更何况除了夫人，还有几个年少又难相与的小姐们……大小姐这么软的性子，还不被她们给欺负坏了……
　　碧溪愁的心都打成了结子。
　　卫霁侧身坐在床上，喜鹊梅枝的帘子掩映下，露出她白净如玉的脸来，淡淡道：“不洗了，将就一晚吧，左右明儿就能到家了。这驿站人多眼杂，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一面说着话，卫霁挽了挽银红镶边的袖子，一面沿着东窗走动。
　　菱形的花窗上糊着一层厚薄适中的高丽纸，透过这层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的几盏灯火，如星火闪烁，映在卫霁乌润的眼底。
　　这夜晚如此寂静，注定不能长久。
　　送走了崔杳太监，另一桩蛰伏的事情就要露头了。
　　碧溪有些惋惜：“可惜了这一桶热水，热腾腾的……”
　　刚才那几个婆子引路来，小姐还吩咐赏了一钱银子呢，所以才有了婆子们殷勤送来的热水和毛巾。
　　小姐一个月月例才二两银子，一两等于十六钱，这一钱的赏银可不是小数目。
　　白白可惜了这一钱银子换来的热水。
　　卫霁回头，看见碧溪一张脸皱成了包子，不由莞尔：“碧溪，你用这水和毛巾擦擦身子吧。我身子骨弱，怕洗了澡着凉，明日回家未免又添麻烦。”
　　她不便洗澡。
　　她要在这里等那件事发生。
　　兹事体大，一分一秒都不能错过，却不能轻易说出口。
　　碧溪从床边拖出一个木盆，笑道：“奴婢哪有那么娇贵，那不成朱砂了么，小姐不妨泡泡脚吧，刚好婆子们也送了木盆来。”
　　卫霁正轻轻推开了一扇花窗。
　　夜风适时挤了进来，森森然涤尽室内的温软。
　　窗外正对着驿站的后院，后院里有一排漆黑的厢房，院子里栽着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树影婆娑，黑压压的挡住了人的视线。
　　一丝灯火也无。
　　方才进来的时候，卫霁特地询问过领路的婆子。
　　婆子们说后院那排厢房年久失修，墙体倾颓，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驿丞正向上官们筹集银子整治呢，所以现在一概空着不住人。
　　这排厢房本来就是给官员们的侍从住的，也没有耽搁什么大事，所以驿丞要的修缮款一直没下来。
　　厢房左侧就是婆子们住的房间，她们紧挨着一间小厨房，里面备着烧水的风炉和灶台，以备官员家眷们的热水和夜宵。
　　婆子们也熄灯了。
　　卫霁悄无声息的阖上了窗户。
　　她记不清前世那件事是哪个时辰发生的了，但清楚的记得当时婆子们形容狼狈的出来，大骂了几声。
　　因是市井村话，粗鄙的新鲜，她没从听过，便记在了心里。
　　婆子们既然睡下了，看来时辰快到了。
　　碧溪正弯着腰从桶里舀热水，也没看见她在做什么，只当小姐坐累了要走动走动呢。
　　她把装满水的木盆端到卫霁床前，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了一个白纱香囊，里面装满了桂枝、桑皮、伸筋草、透骨草等草药，可以舒筋活血、缓解疲劳。
　　她把香囊直接浸泡到了水盆里，起身柔声催促道：“好小姐，快来泡泡脚吧，夜深了，该歇息了。”
　　卫霁温温的应了一声，难以违拗她的好意，便褪了鞋袜、坐在床边泡起脚来。
　　碧溪擦了擦手，又忙着清点随身的行李。
　　她和朱砂虽然都是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但朱砂懒惫傲气，一概事情都不管，小姐身边的首饰、账目、衣裳、妆饰都是碧溪一个人操办。
　　这回京路上，每到一个地方，碧溪就要仔细查看一番小姐的首饰妆奁，免得遗漏在了什么地方找不见。
　　她打开卫霁随身的烧蓝嵌玉首饰盒子，一样一样的清点起来。
　　金镶玉东珠耳坠、云蝠点翠穿珠流苏、海棠花碧玺簪子、红玛瑙十八子手串……都在盒子里好端端摆着。
　　碧溪送了一口气。
　　然后，翻到首饰盒最小的一格子时，她的手和眼一瞬间落了空。
　　里面是空的。
　　这一格子里的银丁香没了！
　　碧溪蹙起了眉头，仔细把盒子翻了又翻，每一格子都重新看过，依旧是少了一对银丁香。
　　银丁香耳坠虽然不是多么珍贵，但素净雅致，正适合小姐孝期打扮用。
　　她急得脸颊飞红。
　　找了又找，依旧是没有。
　　她绞着双手，走到卫霁床前，歉疚道：“小姐，首饰盒子里少了一对银丁香，奴婢失职了。”
　　这一路上首饰盒都是由她保管，现在丢了东西，她自个儿是首当其冲的。
　　卫霁睁开眼睛，方才差点睡过去了。
　　她揉了揉眼眶，竭力张大了眼睛，问道：“行李里找过了么？说不定是掉落到了哪个角落里，毕竟银丁香这么小的东西……”
　　然而，话一出口，她脑海里的记忆瞬时如浪潮重重翻卷，遗留下一丝清醒的回忆来。
　　往事如沧海遗珠，在大的走向和小的细节方面总有推敲。
　　这银丁香根本没有丢失，前世里其实落到了朱砂手里。
　　朱砂是个惯偷，不仅偷偷拿走了她的银丁香，还偷了她积攒的月钱银子……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一无所知，只当这对银丁香真的丢了，便再也没有过问。
　　反倒是碧溪，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头，最终从朱砂的耳朵上发现了这对精致的银丁香。
　　卫霁揉了揉眉头，缓声解释道：“碧溪，不是你的错儿，我知道这银丁香在哪，现在天色太晚了，明日回家了再找吧。”
　　碧溪神色里带着一丝错愕，但她很听小姐的话，遂不再追问。
　　卫霁刚刚擦干脚上的水珠，东窗外便响起了一个婆子的骂声。
　　这骂声像一道紫电，撕裂了驿站深夜的寂静。
　　“老娘一天忙到晚，连个觉都睡不好，小蹄子该死！ ”
　　一瞬间，东窗窗纸外面明亮起来。
　　卫霁知道，那不是东升的朝阳之光，而是驿卒们闻声而来的火把之光。
　　东窗外逐渐乱成了一锅粥。
　　婆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驿卒的喊声、众人踢踏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一阵微弱的哭声和哀求声。
　　那件事情沿着前世的脚步发生了。
　　卫霁连忙趿拉着软底绣鞋，一路跑到东窗旁，一伸手就推开了窗户。
　　那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穿透了前尘往事的重重纱帐，一股脑的涌向了她。
　　凉飒飒的风吹得她鬓发四散，但一双手紧紧抓着窗棂，使劲向院子里看去。
　　梧桐树下站着一排举着火把的驿卒。
　　人群中央是方才来送热水的婆子，她的手里揪着一个瘦弱的孩子，一只脚底下踩着一个倒地的妇人，那样子，浑似马踏飞燕一般的神气。
　　婆子手劲儿很大，她使劲拧了孩子一下子，又用脚踢了妇人几下子，恶狠狠道：“偷东西偷到老娘头上，不要脸的老贼小贼！”
　　驿卒们都跟着符合，声音大又杂，那股被扰了清梦的怒气分外明显：
　　“偷东西偷到驿站，也是第一次见。”
　　“这老娘们活腻歪了吧，带着孩子偷东西！”
　　“爷忙了一天一夜，刚睡下就被吵醒了，晦气！”
　　“格老子的，直接送官，这俩贼乞丐。”
　　倒在地上的妇人忽然哭着喊出了声音，哀求道：“求求诸位官爷和这位奶奶，饶了我们吧，我和孩子一路上京寻亲，东西被强盗们抢走了，实在饿急了才进来偷东西吃，不是有意作恶的，孩子快饿垮了，我没办法呀！”
　　那妇人的哭声十分悲哀。
　　婆子没有动容，她嘴唇一张一合，依旧是满嘴的鄙夷。
　　驿站里住着那么多贵客，倘若丢了一丝半毫的东西，她们这些婆子和驿卒都得倒大霉。
　　这个老疯婆和小乞丐，胆敢进来偷东西，分明就是害她们这些人的命来了。
　　该死的讨命鬼！
　　……
　　卫霁穿好绣鞋，披上桌子上的藕荷色鹤裘披风，快语吩咐碧溪：“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前世里她被崔杳的鞭子打伤了脸，正哭的不行、羞于见人，哪里敢下去看看。
　　就算那孤儿寡妇真的被打死在下面，胆小怯懦的她也不敢伸出头来看的。
　　这孤儿寡母的命，细细计较起来，比这驿站里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重。
　　她们的确是一贫如洗、身无长物的过路客，但在京城里却也有一门显赫的亲戚。
　　这个亲戚，贫贱之时低到了尘埃里，富贵之时又高到了天穹上。
　　可惜，驿站里无一人认识他。
　　就算前世的卫霁，也对此人丝毫不知。
　　卫霁一路拉着碧溪，脚步快如夜风，衣袂翻飞之际，她脑海里略过了很多回忆。
　　今晚在这驿站入住的，还有一个她记得的人。